張 麟
“第十屆中國舞蹈‘荷花獎’舞劇·舞蹈詩評獎”于2016年12月9日落下帷幕。作為中國舞蹈界舞劇·舞蹈詩創作方面的最高評獎活動之一,此次比賽集中對近幾年出現的舞劇作品進行了評選,從近60多部舞劇中選出了五部進入決賽的作品,分別是《杜甫》《倉央嘉措》《家》《哈姆雷特》和《朱》。總體來說,這五部舞劇在編舞、制作等方面都趨于精良,由此可見整體舞劇舞蹈詩創作的質量在進一步的提高。這五部作品的創作都在某些方面試圖解決舞劇創作中種種亟待解決的問題,但也暴露出舞劇藝術創作存在的根本性的問題。
真正意義上的舞劇敘事是受制于舞蹈藝術的本體特征的。作為一門用肢體語言傳情的藝術,在對客觀世界的反應手段和方式上與語言小說等截然不同的,也和戲劇截然不同。因此,客觀上要有敘事身份轉變和敘事時空轉變,舞劇導演要對故事文本或文學臺本原本的時空進行處理,從而構建出舞臺特有的時間和空間。在這方面,筆者認為舞劇《杜甫》和《哈姆雷特》做了比較好的探索。這兩部以塑造人物形象為目的的舞劇,暫不論其舞劇形象是否塑造成功,僅從結構層面來分析,這兩部舞劇都在努力實現著舞劇藝術的本體敘事結構。《杜甫》在主體結構上運用了雙重時空共呈的結構手段,把身居殘酷現實中的杜甫和心懷家國美好志向的杜甫同時呈現了出來,通過人與環境的激烈沖突來鋪陳舞劇結構,自然地實現了時空上的切換。這種結構方式本身已經形成了編導主體敘事的語言,在舞劇第一幕中時空突轉,從步入仕途直接切到蒼生現實,對比強烈!一己之力,無法改變車輪的輾轉,為官十年,那個滿懷功名抱負的杜甫已經漸漸遠去,留下一個心系蒼生百姓、直面黑暗社會的杜甫。劇中兩個杜甫的設計也是作品在原文本結構上的進一步開掘,意在表達杜甫內心的焦灼與現實的激烈碰撞。第二幕是家國罹難的場景,時空轉換,現實與回憶共呈,再次給開掘人物內心、塑造人物形象留足了抒寫的空間。
舞劇《哈姆雷特》以舞蹈藝術的形式演繹了莎士比亞的戲劇經典,用舞蹈藝術的魅力揭示了人性,較好地用舞蹈藝術自身的特點來刻畫人物;舞段設計合理細致,與情節結構很好地融合。舞劇以人物心理發展為線索,打破了時空的順時結構,自由而緊湊;通過這樣的結構,編導試圖去刻畫一個內心煎熬、備受命運驅使和人性拷問的悲劇人物。舞劇一開始就已經設定了作品的特定時空——處于掙扎在生存還是死亡、虐殺還是逃離漩渦中的哈姆雷特,在這個限定的當下時空中,結合主人公內心的掙扎,時空自然而然地暈染開來,舞劇編導在主體表現意識的指導下,對莎士比亞戲劇原作中的事件重新加以使用,這些事件既屬于原作中的故事,也服務于這個作品中的人物塑造。除此之外,舞劇用舞美重塑了舞臺,形成了一個相對封閉的舞蹈空間,這個空間具有雙重意味,一是代表著哈姆雷特的心之窟,那是一處心牢,緊緊地鎖住了哈姆雷特,讓他糾結、壓抑、憤懣、生不如死;二是代表著彌漫著屠殺、欺騙與偽善的皇宮。具有象征意味的舞美設計也作為一種語言、一種有效的手段,參與了敘事。
相比上述兩部作品,筆者認為舞劇《倉央嘉措》和《家》在結構層面就顯得有些不足。《倉央嘉措》采用倒敘的方式,展現了倉央嘉措追求自由、沖破世俗與枷鎖的不平凡的人生。作品出現了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在敘述上的轉換,開始的序以第一人稱的方式,讓當下的時空拉回到過去,再現了倉央嘉措幸福的少年時光。但結構上的問題就在于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的轉化和銜接沒有處理好,尤其是現實環境下殘酷壓抑的空間和想象中自由空間的對比沒有做足,因此使得倉央嘉措的形象還不夠突出。也正是由于結構問題,導致該劇到了第四幕時還以交待倉央嘉措的經歷縱貫整部作品,從而有種用舞蹈描述倉央嘉措生平的感覺。舞蹈語言的特殊性決定了舞劇在敘述層面必須通過時空的處理來構成潛在的語言,這些語言既是對文本文字語言的補充和解釋,又是舞蹈自身言說的特殊方式。二重空間的構造恰恰構成了舞劇的潛臺詞、人物內心的潛臺詞。筆者認為這恰恰就是舞劇本體敘事層面可以大加利用的地方。在此次舞劇、舞蹈詩比賽期間舉行的創作論壇中,著名舞蹈編導高成明認為:目前舞劇創作缺少創新,二重空間的使用等已經不足為奇,應該加強舞劇藝術的表現手段。筆者認為,二重空間的使用在中國舞劇創作的發展歷程中不是首創,在20世紀80年代末的舞劇中,這種結構方式就已經出現。但是“出現”并不意味著認同,“出現”也并不意味著這種結構方式已經成為舞劇本體敘事手段的一個特征,不能否認的是,我們大部分的舞劇創作至今在結構層面依然難以找到舞劇藝術本性的結構方式,依然被文學牽著鼻子走。由此,筆者認為時空結構的藝術手段不應被視為是否創新的關注點,而應該視為舞劇本體敘事特征和手段的一個基本要素。作為基本要素,那就不是新舊的問題,而是編導是否真正有能力來駕馭和使用的問題。
此次決賽展演的五部作品都不約而同地與“形象”相關。筆者認為,對塑造人物形象的舞劇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構思與呈現的問題;而人物構思方面又主要是對所要刻畫人物的深刻剖析,找到人物最典型、最核心、最內在的本質特征。那么,特定人物的這一本質特征又是如何通過舞蹈語言來呈現的呢?筆者認為就是在環境中塑造人,在人與環境的沖突中展現人。具體而言,就是通過結構方式來凸現環境與人的沖突、通過舞蹈段落的組合來展示沖突中人物的內心、通過環境的渲染來深化或升華人物的形象。
從這個層面著眼,筆者認為舞劇《哈姆雷特》是相對成功的,編導始終在哈姆雷特與周遭不同的人物之間的情感沖突來塑造哈姆雷特。這些不同的人物不僅僅作為事件出現,更是作為代表與人物內心情感相對應的一種環境要素而出現。《哈姆雷特》在人物形象塑造上也有不足,主要體現在每次人物回到當下現實既定時空時,端坐在凳子上后的肢體語言與舞臺中后區過去時空中正在演進的故事場景缺少關聯。另外,重點突出人物內心情感起承轉合的獨舞舞段,在情感張力和動作層次方面不夠細致。
就舞劇《家》而言,筆者認為原作中有巴金先生的變現意圖,這個意圖并不在于塑造幾個人物形象,而是透過這些不同個性的人物來反映一個社會現實。基于此,那么舞劇《家》的導演的最終目的是什么呢?這一目的一定是和導演的敘事結構和視角密不可分的。該劇編導在對群體形象的處理上過于謹慎,在覺新、鳴鳳、瑞玨等人物的選擇上視角欠缺、主次不明,而這些問題歸根結底就是緣于該劇的結構層面缺少了編導自己的視角。編導在塑造不同的人物個性層面上恰恰缺少了“人物之間對比關系”的藝術手段,尤其是沒有設置同一個特定環境中不同人物的行動與內心展現層面的共時呈現。盡管該劇中舞段豐富多變,但從情感和形象角度來評判的話似乎都還不夠火候。
舞劇《倉央嘉措》在人物塑造方面可以從兩個方面來分析:從舞蹈編排的角度來看,筆者認為對這個人物的塑造則是十分動人的。編導巧妙地用袈裟作為道具,倉央嘉措所有的情感的波瀾起伏和生活際遇都在演員的肢體動作與袈裟頗具象征意味的配合中呈現出來,加之飾演倉央嘉措的演員從身心層面的完美狀態,都為這個人物的塑造增添光芒。而如果是從劇本角度來考慮,筆者認為這個人物略顯單薄,除了人們對于倉央嘉措已知的生平和動人的情詩以外,在對其多維深度開掘上有所欠缺。著名的舞蹈理論家劉青弋教授在看完該劇后認為:“從創作者意在表現主人翁是人不是神,不屈服于命運的擺布,對黑暗勢力之于人性的壓抑進行勇敢地反抗角度,舞劇具有特定的積極意義和藝術價值;成年倉央嘉措的扮演者的表演亦可圈可點;但是從對一個藏族宗教領袖人物的塑造角度來說,這樣的表現顯然過于簡單化了——倉央嘉措這個謎一樣的歷史人物究竟如何解讀?他作為藏族宗教領袖和天下蒼生百姓命運間的關系究竟是怎樣的?他的情詩是否只是解讀為個人的兒女情長?……”劉青弋教授的看法亦從某種角度說明了舞劇在深入開掘人物更深層次的思想內涵方面有待加強。中國舞蹈家協會主席馮雙白在此次展演論壇中指出:“敢于塑造人物這是中國舞劇發展的一個進步。但是問題也很多,很多舞劇人物形象其實是不成立的、模糊的,換一套衣服、換一個音樂似乎也可以成為其他的人物。如何塑造出‘那一個’,塑造出鮮活的、特定的、個性色彩鮮明的人物形象確實還需要各位舞蹈界同仁繼續努力探索。”

“第十屆中國舞蹈‘荷花獎’舞劇·舞蹈詩評獎 ”獲獎作品WINNER OF “THE 10TH ‘LOTUS AWARDS’ CHINA NATIONAL DANCE COMPETITION” DANCE DRAMA AND DANCE POETRY AWARDS
導演:佟睿睿
編劇:羅懷臻
作曲:郭思達
編舞:何滔、佟睿睿
主演:朱潔靜、王佳俊
制作演出單位:上海歌舞團
攝影:沈建中
DANCE DRAMACRESTED IBISES
DIRECTOR: TONG RUI-RUI
SCENARIO: LUO HUAI-ZHEN
ORIGINAL MUSIC: GUO SI-DA
CHOREOGRAPHERS: HE TAO & TONG RUI-RUI
PRINCIPAL DANCERS: ZHU JIE-JING & WANG JIA-JUN
PRODUCTION & PRESENTATION: SHANGHAI DANCE THEATRE
PHOTO BY SHEN JIAN-ZHONG

“第十屆中國舞蹈‘荷花獎’舞劇·舞蹈詩評獎”獲獎作品Winner of “The 10th ‘Lotus Awards’ China National Dance Competition” Dance Drama and Dance Poetry Awards
舞劇《哈姆雷特》
編導:德里克-迪恩
主演:吳虎生、范曉楓、戚冰雪
制作演出單位:上海芭蕾舞團、上海大劇院
攝影:沈建中
DANCE DRAMAHAMLET
CHOREOGRAPHER: DEREK DEANE
PRINCIPAL DANCERS: WU HU-SHENG, FAN XIAO-FENG AND QI BING-XUE
PRODUCTION & PRESENTATION: SHANGHAI BALLET & SHANGHAI GRAND THEATER
PHOTO BY SHEN JIAN-ZHONG
展演間隙,筆者采訪了中國舞蹈家協會分黨組書記、駐會副主席羅斌。羅斌副主席提到當前中國舞劇創作中最大的一個問題就是同質化傾向非常嚴重,他指出在此次參加展演初評的劇目中也非常突出地暴露出這一問題。筆者認為,雖然最終進入決賽展演的五個劇目沒有出現“同質化”,但在具體舞蹈語言的編排上同樣也顯現出類似的問題。例如“雙人舞”的編排與人物和情感脫節,更多是身體技術層面的呈現,又如獨舞的編排也和人物所處的特定環境和特定心理情感脫節,體現出的依然是演員自己的身體技巧和動作特質。舞蹈語言在動作質感層面都比較中性,缺少與舞劇的“劇”相吻合的獨特的空間形式、力量變化、銜接方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