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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跟我去打工

2017-03-23 20:35:18劉云芳
長城 2017年2期

劉云芳

那些年,我總覺得自己出生的小山村和工作的S市是生命的兩個端點。在那個閉塞的小山村里,父母總是一臉的驕傲神色,逢人就說我到了“好處”,也就是萬事順心的富貴之地。他們完全不知道從走出山溝到立足城市需要付出多少艱辛。我在不同的行業間輾轉,嘗盡酸甜苦辣,這些事情只能偷偷“消化”。直到后來進入一家通訊公司,我才算有了相對穩定的收入。我白天忙工作,晚上去附近的夜市上擺攤,只為回家時把自己偽裝成一個生活優渥的人,多給家里些錢。

我知道這一天早晚要來。父親打來電話讓我給他找工作。村里像他這個年紀的人已散落在不同的城市,他為了自己熱愛的電工工作,一再留守,卻沒預料到電工崗位調整,被迫下崗。有著三十年工齡的父親像一只被漏電打傷的燕子,在電線與陸地之間無所適從。所以,我只能答應,并且迅速把擺攤賣剩下的貨物轉手他人,用最好的狀態迎接父親的到來。

來S市之前,父親在山下的蘑菇廠上班,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每月只有六百塊工資。為了省錢,他省吃儉用,恨不得把錢串到肋骨上。可過日子、親戚家紅白喜事哪個不得用錢?我還有個弟弟,已經結婚,弟媳不讓弟弟外出打工,因為缺錢,兩人常常鬧矛盾……生活處處都在張嘴。再加上父親現在沒有工作,他的心里怕也要長蘑菇了。我每天在報紙和網絡上細致搜索招聘啟事,又四處打聽,終于看到一個玻璃廠在招工,簡單咨詢之后,對那里充滿了期待。

兩天后的夜里,父親到了S市北站。他拎著大包小包從柵欄門里出來,把大包給一旁的陌生男人,對方一再道謝。父親這一生出門的次數不多,算上當年送我去上學,這是第二次。他興奮地跟我描述著火車上的見聞。

走進破舊的老樓里,父親的步調放慢了。盡管他在極力掩飾,我還是看出了那種無法掩蓋的驚訝。這么多年,我一直在家人面前隱瞞和美化自己的生活,讓他們覺得城市是多么美好,女兒是多么的幸運。他看到真相時心理上自然會有落差,可父親不知道,我是換過十幾個地方,才住在這樣的房子里的,在我看來,它已經非常好了。

父親一邊坐在沙發上嘮叨打車太貴,一邊從口袋里掏東西。那幾個蘋果是我家樹上結的;石頭餅,是母親為他做的干糧;還有一把核桃、一包粘糕……他把這些吃食放滿桌子,讓我吃。接著,又掏出自己的證件。這三張證件簡直就是他人生的標尺。高中畢業證上的他,面龐消瘦、青澀,還沒有歲月踩踏過的痕跡;電工證上的他因為有了自己喜愛的工作顯出了自信,開始發福;二代身份證是為了出遠門新辦理的,他也未曾預料到,在“知天命”的年紀,還要外出打工,目光里蓄滿了迷茫。

第二天一起床,他就在屋里四處檢修。不一會兒工夫,臺燈、熱水壺……許多原本打算扔掉的東西重新派上了用場。父親修理的不只是電器,還有我漂泊的心境,他按下那些按鈕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也像那些電器一樣,注入了新能量。這個臨時的居所頓時有了家的味道。

弟弟婚前在這里打工時用過的自行車還在。我家在山區,自行車是用不上的,但父親上高中時還是學會了騎車。這個技能只可當作談資,一旦真實施,他就心虛了。他笨拙地跨過橫梁,腿哆哆嗦嗦,小心地驅動車子。我們上路了。父親像聲控的機器人,一路上全憑我的指揮。那段路不算近,走了一半,他就說,以后上班,干脆步行。又說,他以前去煤礦上班,都是走著的。我知道,那時,天不亮他就頭頂著礦燈出了門,天黑透了才回來,路上要花好幾個鐘頭。從煤礦回來的他像個黑獸,幾盆水端進端出之后,他的本來面目才顯露出來。有次,這只“黑獸”臉上竟然淌著血,兩只黑手掌也滿是鮮紅,好像生吃了什么活物一般。母親嚇得尖叫,端來水為他清洗,最后確定那傷口就在鼻梁上。別人受點傷恨不得倒在煤礦上,父親倒好,硬是沒吱聲。幸好那口子不太大,但一塊煤屑就像琥珀里的小昆蟲一樣,長在了父親的肉里,成為他窩囊的證據,讓人詬病。年幼不懂事的我也曾用同樣的眼光注視過他。

那家玻璃廠在幾座高樓之間。穿過有些破舊的院子,是一個空曠的大廳,兩個比父親小不了多少的男人正抬著一塊玻璃。我們的身影映在玻璃上邊,好像是這影子過于沉重,壓得他們直不起腰,那兩個人緩慢地挪動著步子。父親邊走邊看他們,緊走幾步攆上我,悄悄說:“這活兒,我干得了。”

在大廳北邊的隔板后邊,我們找到辦公室,一個黑胖的中年女人正在接電話,“活兒不累,你來看看吧。”這話幾天前她也對我說過。她用滾圓的手指示意父親坐在辦公桌對面的大木椅上。那把木椅非常簡樸,與辦公桌隔著一段距離,讓人想到審訊犯罪嫌疑人的現場。父親很不自在,不住回過頭看我。

女人接完電話說:“這活兒全憑一股子力氣,搬一塊玻璃三塊錢,你跟誰合作,就跟誰分錢。”我問福利和權益保障的問題。她撇嘴一笑,點起一支煙,“這兒沒那些講究,大部分人一個月都能領個兩三千的。”她讓我們想想。

走出辦公室,一胖一瘦兩個工人正在墻角搬玻璃。胖工人干活前先往手掌上啐口吐沫,瘦工人不吱聲。兩個人蹲下去,齊聲高喊“起”,只見瘦工人臉上的青筋馬上暴漲。父親忍不住想搭把手,瘦工人卻搖頭說“不用”。他們吃力地抬起這塊巨大的玻璃,要把它送到幾十米外的一輛卡車上。返回時,他們接住父親發的煙,夾到了耳朵后邊。瘦工人說:“這活不好干,玻璃易碎,碎上這么一大塊,幾天都白干。”父親向他們討教搬玻璃的訣竅,恨不得當即留下來。走出廠房后,他嘴里又說:“這活不難。”

父親是講體面的人,我帶他去粥鋪吃飯,他當時安靜地吃粥吃菜,回到出租屋卻感嘆起來:“一份粥竟然五塊!一盤菜二十多!得搬多少塊玻璃!”他已經把自己當成一個搬運工了,完全沒想到我會反對。我不想讓他像胖工人和瘦工人那樣,每天面對無數透明而沉重的玻璃并隨時擔心著玻璃的破碎。父親不會反抗,身為長子,他從小聽命于父母,一直是家庭利益的犧牲品,娶妻之后,大多事情也都是我母親做主。父親像一棵樹,風霜雨雪來了,都努力接住。面對我的態度,他只反問:“不就是力氣活嗎?”但我一堅持,他也不再說什么了。

看見路邊修鞋人穿針引線,父親說這活他能干;路過一個工地,他仰起脖子看上邊忙碌的微小的身影,說這活也可以試試……他羨慕所有忙碌的人,甚至也買求職報刊,在上邊勾勾畫畫,尋找目標。我給他錢,他總是好半天才伸手。晚飯后,他會認真地給我報賬,并把剩下的錢放在顯眼的地方。

在城市里沒有手機怎么行?我找個舊手機給父親用。這是他第一次擁有一部手機,新奇地按來按去。我說:“單位給報銷話費,想給誰打就打吧。”他把自己的小電話本拿來翻了一遍,卻一個也沒撥出去。

父親太想工作了。如果可以選擇,他最想做的是電工。聽說有家網吧在招電工,我們趕緊跑去問。對方一聽父親是農村人,立刻換上一副鄙夷不屑的神色,用充滿疑慮與挑剔的眼神在他身上掃來掃去,活像審視一個賊。因為上任電工就是農村的,晚上把電腦偷出去賣,等他們發現,人早就沒影了,所以,他們招的電工必須是城市戶口。我一下來了無名火,急口辯解道:“一個農村人偷了東西,就斷定所有農村人是賊?”老板出來說:“如果真心想來,就交兩千塊錢押金。”父親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好像他真參與了偷盜似的。找份工作,還需搭上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的尊嚴,這讓我和父親備受打擊。我替他選擇了離開。可找不到工作,又讓他很沮喪。

在出租屋里,他是給我洗衣、做飯的父親,出了那間小屋,他就變成了我的“孩子”。他站在農村和城市之間的窄橋上,不敢通行。他有那么多新奇的問題,等著我解答,而許多是我曾經好奇過,卻從來不敢開口問別人最終習以為常的東西。哪怕我表現出不耐煩,他也絲毫不察覺,依舊追問著“為什么”。

父親一個人坐在燈下的二手沙發上看我換鞋,他成為燈光里人形的黑洞。我心里猛地一揪,說:“跟我去吧,一起去聚餐。”他好像一直在等這句話,急忙站直了身子。朋友們讓他點菜,他執意不肯。他說家鄉話,大家聽不懂,還得猜意思。起初他還不好意思,后來發現這群姑娘并無惡意,漸漸放松了。她們圍著他叫“爸爸”的時候,他的臉紅了好一陣。

走出飯店,有股清冽的氣息撲面而來,是春天的味道。父親把我準備打車的手壓下去,建議步行回家。那天,跟父親一起穿過大街小巷,忽然覺得獨自闖蕩十年練就的硬殼瞬間被軟化,破殼而出的是一個滿心甜蜜的小女孩。

“爸,你該早點來。”我說。

“早來,還不是早點拖累你。”他說。

幾天后,朋友嫻來了電話,說她母親工作的那家鋼管廠在招人,讓我父親去看看。我特地請了假,陪父親面試。因為路途太遠,我們坐公交車去。轉了趟車,到達終點站時,嫻已經在路口等著。走過一條泥濘的小土路,拐彎,視野便開闊起來,嫻領我們走進一個大院,只見院子中央堆滿了各種形狀的鋼管,一旁還有些生了銹的專用器具。正前方是個大車間,一股子怪味飄出來。推開側邊的小門,看見一個捂得嚴嚴實實的工人正在地爐前跳來跳去。他要把那些燒制好的鋼管從火里扒拉出來,還要把一些制好的鋼管坯子放進火里。這里邊悶熱得厲害,讓人喘不過氣,我們都捂緊口鼻。

嫻的母親從西南角的一扇門里走出來。她戴著口罩,只露兩只眼睛,我從那兩只眼睛里分辨著她與嫻相貌上的聯系。她大聲說:“干這活掙得最多,但也最辛苦。”父親平時怕熱,吃頓飯都能像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一樣,不斷冒熱氣。嫻的母親領我們去另一個車間,進院之后一直纏繞在耳邊“嗡隆隆”的聲音就是從這里發出的。幾個戴著口罩的工人,每人操控一臺打磨機,身邊堆著兩小堆不同樣式的鋼管。他們朝著嫻的母親點頭示意,手里的活一直沒停。

父親決定做打磨工。入職手續很簡單,辦公室的人復印了身份證,記錄了手機號,第二天就可以上班。父親開心極了,一直在評價那些鋼管。“什么都有啊!”他說。

父親決定住在廠子里。宿舍在廠院對面,是一排矮房子,門前堆放著各種垃圾。有兩間房子開著門,一家的小孩貓著身子往外看,另一家的飯香正伴著油煙飄出來。分給父親的那間房子還比不上我家牛圈,墻砌得歪歪斜斜,一扇釘著白色塑料布的窗戶也小得可憐。屋子里沒有床,用磚石壘了個窄炕,上邊有只露了洞的襪子。地上到處是上個住戶留下的生活垃圾。父親把我轟出去,獨自在里邊打掃。

鄰居家的男人端著飯碗在門口站著。父親把那堆垃圾推出來,琢磨如何處理的時候,那個男人用筷子指指前方說:“就掃那兒吧。”父親遲疑了片刻,才讓它們歸入到垃圾堆。吃飯的人看著在遠處跺腳震落鞋上塵土的父親說:“你們是講究人,不該來這里打工。”

我拿了報紙往磚炕上鋪。磚縫里幾只潮蟲正在四處游蕩,它們發現了我,急忙藏到磚底下去了。這樣的地方自然免不了有各種蟲子,我又不能把炕給拆了,只好硬著頭皮繼續鋪。原本大小合適的單人褥子和床單,竟然懸下一截子來,這炕實在是太窄了。我把窗邊的磚頭蓋上一層報紙,放水杯什么的。父親去外邊找到幾段樹枝,插進墻里,用來掛包和毛巾。之后,我見識了他們所謂的廁所,那里除了遮羞的圍墻什么都沒有。滿地糞便和皺巴巴的衛生紙、衛生巾,讓我強烈的生理需求立馬消失得無影無蹤。接著,我又跑了趟小賣部,回來遞給父親一支小手電筒,提醒他晚上去廁所時,千萬小心。

臨走時,我往父親口袋里塞了五百塊錢。他卻抽出三張還給我,說錢多了容易丟。接著,他走出大門送我。我跨過路上的臭水坑,回過頭,看見他還在原地站著。我向他晃了晃手機,他摸摸自己的口袋,點了點頭。

父親千里迢迢投奔我,我卻帶他去了一個條件如此艱苦的地方,母親知道后會有多失望?后來跟母親通話,才知道父親跟她講新工作很好,他處處滿意。我忽然覺得人一旦遠離故土,就自動擁有了粉飾生活的本領,像父親這么老實的人也不例外。

下班后,我一邊吃他煮剩下的掛面,一邊想他在做什么。在那間幽暗的屋子里,父親吃東西時,那些微小的潮蟲或許就在啃食從他指間遺落的碎渣。我記得小時候,他喜歡端了海碗在門口吃飯,他故意撒下一些細面條或者饅頭屑,讓小螞蟻們有的忙乎。他喜歡看螞蟻們互相碰著觸角分享彼此的喜悅之情。

七點鐘,父親在吃飯,八點鐘該做什么?睡覺太早,難道看著墻壁發呆?或是去隔壁家蹭電視看?那主人看起來應當是慷慨的,可像父親那樣不喜歡沾人便宜的人,在別人的屋子里,該是怎樣地拘謹。我一次次撥他的號碼,卻沒人接,便急忙穿了外套,拿了錢包就往外走。剛出樓門,我就站住了,父親竟然在門口站著!

“爸!”我像好幾年沒見他似的。

父親面露羞色,跟我解釋:他買了碗面吃,然后去拉燈繩,燈泡閃了兩下就滅了。這樣的事兒難不住他。但父親走出院門,發現通往城市的那條路比通往小賣鋪那邊的路更亮一些,他走出去,恰好最后一趟公交車迎面而來,就坐上車回來了。父親省略掉了這其間的心理感受,但作為一個在異地打工的過來人,我知道,把他從一個小屋里驅趕出來的絕不可能是黑暗,而是孤獨。他興奮地說著廠子里的人和事。他的鄰居很熱心,教他怎么打磨,告訴他驗收標準,為了讓他聽得懂,盡可能淡化自己的河南口音。車間里干得最好的是一個壯實的年輕人,大家休息的時候,他也不休息。后來父親才知道他是個殘疾人,十幾歲的時候,出過一次車禍,命運因此被改寫,他平時住在那排矮房子里,逢年過節才被接回家。

父親像多年前的我一樣,每天早晚趕公交車。我能體會那種擠在陌生人中間穿越大半個城市的感覺,想象得出孤獨是怎樣一直糾纏著他。但父親想的不是這個,他開始心疼錢:一天來回得四塊,一個月就是一百多。父親打起那輛自行車的主意。有天回家,我看他在一張紙上畫地圖,標路線,并自言自語:“沒多遠。”好像這城市已經濃縮成一張紙似的。

第二天早上,他氣喘吁吁地打來電話,說已經到了,比平時坐車早了半個小時。晚上,卻遲遲不見他回來,電話又不接。我站在陽臺上一遍遍往下看,后來干脆去小區門口等。父親打來電話,低聲說:“我迷路了。”語氣像個犯錯的孩子。他說不清自己的位置,我讓他問路,電話沒有掛斷,我聽到他在那端攔下匆匆走在夜色里的人。

父親的目光在車流里打撈著女兒的身影。等我從出租車里出來的時候,看見他正一臉茫然地站在路燈下。父親從來沒有這么沮喪過。他不斷自責,我搬出自己的糗事安慰他。我本來不會騎車子,參加工作后,買了輛二手自行車,只花半天的時間練習,第二天,騎車子去上班,竟然騎上就停不下來。我同事直在后邊喊“捏閘!捏閘!”,可我緊張得不知道捏閘這么簡單的事該怎樣操作。有次過馬路,交警沖這邊喊:“拿一下你證件!”我立馬去翻包,交警已經越過我,走到一輛私家車旁。講到這里,我已經樂壞了,可父親卻“呼嚕嚕”吃著面條,始終沒抬頭,也沒說話。

我說打個車回去,他卻堅持要載著我。我坐上去,車子扭動了幾下之后,慢慢平衡。聞著他在廠子里沾染的鋼管的氣味,我希望自己能輕成一株草,或者生出翅膀,帶著這輛車子起飛。一個在農村生活了五十年的人,閉著眼也能找到自己的土地和房子,到了陌生的城市,他失去了這樣的本領。父親不住自責,說自己笨。那輛自行車就此淘汰。我辦了張公交卡,說那是單位的福利。他半信半疑,但還是像小學生一樣把卡掛在了脖子上。每次看他帶著這張卡老遠走向我的時候,我的眼淚就開始蠢蠢欲動,我必須一遍遍控制自己,否則,它們就會破堤出來。

父親變得注重自己的儀表,不管多累,他都在那間宿舍里把自己收拾利落才回市區。在陌生的環境中,他極少跟別人有語言上的溝通。跟其他進城打工的人一樣,他盡可能把鄉音藏起來,不暴露自己農村人的身份。城市里到處都是這樣的“潛伏者”,他們想盡辦法掩蓋著自己身體上、表情上的地域標記。

村里人進城是容易迷路的。

想找一個迷路的人是容易的,讓一個迷路的人回家卻不那么容易。很多迷路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經迷路,他們原本以為自己會一路走下去,把路邊繁花似錦的東西占為己有,然后攜帶回家。結果卻一頭撞在繁花似錦的假相上,忘了歸路。

有天晚上,父親接到電話,說我表叔要來。我們去車站卻接到了五個大漢。我帶他們去吃飯。在一個飯館里,父親把菜單遞過去,讓他們隨便點。我理解父親的心境,他要表示出自己的慷慨,讓人覺得我們在外邊混得不差。

我想找家賓館,他們卻拒絕了。那天晚上,父親的房間被占領。煙霧和說話聲填滿了所有的空間,這間小屋順著方言一下子穿越回了故鄉。我出去買了些雞爪、花生米之類的吃食,又買了兩瓶簡裝的酒。我父親已經戒了煙,不喝酒,也不吃肉。他把花生米的紅皮一點點捻掉,聽他們說話。他們講起自己在各個城市的遭遇。起初還是令人羨慕的幸運故事,幾杯酒下肚之后,開始訴苦。

“我們這些人長年在外,跟老婆孩子分居兩地,跟光棍有什么區別?”

“有時候,還不如光棍!光棍好歹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

“我那兒也不怎么樣,包工頭一直不發工資,我們也不敢辭職。要不都打水漂了!”

“我這么累還不都是為了我那臭小子,供個大學生太不容易了,我上次去看他,這小子拉著個閨女的手,都不敢認我。”

……

只有角落里的魚楠不說話。

魚楠比我大幾歲,很早就輟學在家,先是放羊,后來跟大人們去挖礦。過早地參加勞動,讓他看上去很蒼老,更像一個中年人。他倒上一杯酒,“咕咚咚”往下咽,讓人懷疑那是一杯水。他叔叔趕緊把杯子奪走。

他們對父親說:“還是你省心,兒媳婦娶了,現在還有份工作。”父親把幾顆花生送到嘴里,一邊嚼一邊說:“各有各的難處。”

這時,魚楠忽然哭喪著臉,讓我買酒去。別人都阻攔,說他喝多了。魚楠卻從口袋里摸出幾張百元鈔票來,大聲說:“買酒去!”父親把我推進了臥室,讓我早睡,并且囑咐,把門插好。

他們還是出去買了酒,在酒精的作用下,傾訴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全部灌進父親的耳朵里。這是一群身體使勁往外跑,心卻使勁往故鄉縮的人。我想,假如父親也會喝酒,喝醉后,他會說什么?會為什么而哭泣?是為在老家照顧老人、侍弄莊稼的妻子,還是為在婚姻矛盾里壓抑的兒子?

我被他們吵得睡意全無,出門跟父親說要去加班,他一直把我送到單位門口。

第二天早上回去的時候,父親正忙著清掃垃圾。洗手間的門開著,里邊散發著嘔吐物刺鼻的氣味。臥室里傳出不同頻率的呼嚕聲。客廳里因茶幾和沙發都搬進了父親的房間,顯得很空曠。我那間屋子的門關著。父親說:“我沒讓他們進去,怕把你床弄臟。”我從父親手里搶過笤帚,讓他趕緊去我的房間里休息會兒。再過一個小時,他還要去上班。

臨近中午,表叔打來電話,向我打聽去保定怎么坐車。他們這一站一站地跑是為了什么?晚上,我在父親那里找到了答案。

魚楠媳婦跟人跑了!對方是我的小學同學。他們以為我們同學之間肯定有聯系,所以一路追過來。我開始理解魚楠前一天晚上的舉動:他一再向我打聽那個小學同學的消息。他媳婦很漂亮。早年,他在村里挖礦,日子算是很富足的。可是這幾年,城市的誘惑越來越大。魚楠老實,不愿意出門。而我那位同學卻不一樣,他追求新鮮、刺激,幾年間輾轉于各大城市。他有過很多女朋友,卻始終沒有結婚。那一口夾雜著多地方言的普通話,不費吹灰之力,就燃起了山村少婦蠢蠢不安的心。聽說,我那同學帶她窮逛了幾次商場、看了場電影就輕易地把她帶走了。

魚楠花光了積蓄,也沒能找回媳婦。

后來,魚楠回村里放羊去了。幾個月后的某個深夜,有人敲他家的門。狗沒有叫,人竟然走到門口。他以為是自己的父親,懶洋洋走到門口,卻看到一個頭發散亂的女人。她伴著冷風一下撞過來。這個女人竟是自己的老婆。聽說,他們私奔后再沒看過電影,沒逛過商場。許多次,他們住在火車站,甚至大橋底下,時常拿磚頭當枕頭。后來天冷了,她實在忍受不了,就回來了。村里不只魚楠有這樣的命運,但更多人的媳婦沒有回來。傳言中,她們要么跟了別的男人,要么一頭扎進了燈紅酒綠里,做著讓長輩和族人蒙羞的工作。

我的弟媳最終也跑了。我聽到父親嘆氣:“條件好的那些人家的媳婦就沒跑!”父親把兒子婚姻的不順歸為自己的貧窮。弟弟他們只辦了酒宴,沒有領結婚證,這在老家不算新鮮。按照村俗,只要女方不松口,我家就不能提分手,否則那筆高額的彩禮就得打水漂。

父親一心想著多掙些錢,這樣就能貼補他們。希望兒媳念在長輩勤快的分上,可以回心轉意。我一次次勸解他:“這件事不怨我們,是壞掉的風氣和人心造成的。”父親說:“還是因為咱家底薄。”我無言以對,只能背著他去找律師詢問。

那天夜里,我夢見我們村子上空的天爛了一大塊,大家滿面愁容地往上看,生怕天會塌下來。父親卻在案板上不住和面,他說:“能補上。”可是怎么補?用他手里的面團嗎?

父親已經習慣了車間的生活,嘈雜的聲響里,他不斷打磨著那些管件。父親也像管件一樣,在這城市里經受著最大程度的打磨。

我有段時間經常加班,他回來后先不回家,而是在單位門口等我,然后陪我去買菜。有時會遇到我的同事,不等我介紹,同事就問:“這是你爸?”父親這時會特別高興,說:“你好,你好!”樣子很滑稽。同事如果再說:“你跟你爸長得真像!”他就樂得五官移位了。

許多個夜晚,他獨自在出租屋看電視,有時困得直打盹也不去床上睡,就為等我回來。那個在老家什么事兒也不做的父親,在這里替我收拾屋子,給我洗衣服、襪子。好幾次,我去吃加班餐,路過小區,看到出租屋里的燈還亮著,就叫他一起去。父親喜歡跟我的同事、朋友們在一起。他說:“他們人真好,并不因為我們是農村人,看不起我們。”我對他說:“自己看得起自己就行。”他說:“很多時候,人不是這樣的。”

我帶父親去過一次動物園。在那里,我們看到鱷魚拖著笨重的身體一躍而起,在人們垂下的長竿下搶食物。那幾個瘦弱的小鱷魚也是如此,但它們沒有命中目標。它們付出的辛苦并不少,卻收獲寥寥。其實,像父親這樣大批進城務工的人也是如此,不少人嘗到了收獲的甜頭,更多的人品味著現實塞給他們的苦澀。

我見過父親在他那間宿舍里吃面的場景。他食量大,要先吃面,再把饅頭一塊塊掰碎,泡到面湯里。他盡量讓自己的午餐預算不超過五塊錢。看見父親這樣,我就如百爪撓心,悔恨自己曾經的奢侈和浪費。雖然在別人眼里,我是難得一見的節儉型姑娘。

父親領到第一個月工資的時候,要給我買衣服。琳瑯滿目的貨物讓他大開眼界。父親給母親買了件衣服,給我買了條裙子,都不超過五十塊錢。他又買了幾個超級大釘子,說是牛圈什么地方要用,又買了一管膠水,說是家里有件家具壞了,需要這種膠水,一直沒買到。他還相中一個電錘,可因為報價太高,放下了。父親這一代人跟年輕打工者不同,哪怕走得再遠,也會據守著自己的家鄉,想著家里那些需要修補的漏洞,需要收拾的器具;年輕的打工者一旦離開,想的是如何徹底與家鄉決裂,在外地扎下根來,變成一個城里人。

那天,他給自己剩了一百塊錢,把剩下的全部寄回了家,好像是五百塊。

弟弟的婚事必須得有個了斷。我已經咨詢了律師,說彩禮中的大部分是可以要回來的。父親覺得打官司這樣的事不體面,為此,一拖再拖,直到麥收時節才準備回去。這期間我在異地的男友來過兩次,我們定了婚期。如此一來,我就得離開S市。父親原想,等忙完了家里的事,就帶母親來S市。他倆住在那間宿舍里,一起打磨管件。兩人一個月掙三千多塊,日積月累,也能有些積蓄。可這個設想終因其他突如而來的事情變成了幻想,父親也得離開。

父親把宿舍里的物品倒騰回來,跟廠里請辭。廠里同意他走,卻沒結清工資。從此,我一有空就往那里跑。嫻的母親也幫著說了不少話,卻無濟于事。廠里想盡辦法克扣,每次都因為談不下去而告終。父親后來給我打過電話,說:“實在不行,就別要了,胳膊怎么也擰不過大腿。”

我一百個不服氣。為了節省要賬成本,我每次都騎著車子去。走過那條泥濘的小路,車胎就裹滿泥漿。每次,我都低著頭,心想,這段路隱藏著父親多少腳印呢?

最無奈的時候,朋友給我出主意,讓我找媒體。那天,我找出自己在報社工作時用過現已過期的工作證去了鋼管廠。進門之后,那個工作人員抬了下頭就忙自己的了。等我把工作證的封面亮給她看,說:“今天,我的身份不是給父親要賬的女兒,是XX報社的員工,咱們談談吧。”

那個人立馬站起來,說去請示領導,也就是她的表哥。不一會兒,她回來,在抽屜里找到一張單據,讓我寫上父親的名字。整個過程不過幾分鐘。拿著那些錢出門的時候,我的手一直在抖。

那輛二八自行車,父親以極其便宜的價格賣給了他宿舍的鄰居。我看到兩個男人交接、告別。父親一直看著對方走遠了才走。

我也要離開S市。這些年我的家當非常壯觀,如果父親不帶走,就只能遺棄。父親當然舍不得,他恨不得自己能有布袋和尚的神力,把它們統統打包。我們把其中一部分從郵局寄走,可剩下的依舊是座小山。可他卻信心滿滿地說:“沒問題!”臨行前,我去了趟市場,把他相中的那個電錘買了下來。父親愛不釋手,卻抱怨我亂花錢。

那天晚上,我送父親進站。如果不是他頻頻回頭,我很難從那些不斷前移的藍道道行李包中確認出哪個是他。這是一支浩浩蕩蕩的打工大軍,他們有的走在歸鄉的路上,有的在轉往他鄉的途中。我幫他把行李搬到了車廂,匆匆下車。我注視著坐在“大鐵盒”里的父親。我們聽不到對方的聲音,彼此的心意卻十分明了。一串淚珠迫不及待地從眼眶里爬出來,我不敢擦拭,努力支撐著面部的微笑。他也在極力控制,如果不是火車及時把他拉走,我就會看到他流淚的樣子。他的那串眼淚一直積攢到半年之后我新婚的那一天。所有人滿面歡笑,只有父親在一捧開得熾烈的玫瑰、百合背后偷偷抹拭著淚水。在花朵的映襯之下,父親的臉顯得溝壑叢生。

在S市打工的經歷,最終變成浪花碎在他生活的堤壩上。他時常說起我帶他去超市,去某個飯店,去動物園……那是因為現實太過苦澀,他再沒有得到其他的驚喜。他越是跟人炫耀我那段時間給予他的照顧,我越是心生愧疚。

我能想象父親帶著那一堆行李下火車后的情景。那個傍晚,父親跟那些行李擠在弟弟的摩托車的后座,如一只巨大的蝸牛攀爬在盤山道上。

第三天,我忽然接到父親的電話,是我在S市給他辦理的號碼。他高聲喊著我的名字,信號時斷時續。還沒聽清他說的是什么,就斷線了。再打過去,先是“無法接通”,之后是“欠費”。我打家里電話,一直是占線的聲音。我心里忽然被捅出個窟窿,擔心得要命。我急忙托人上山去看,才知道村里的電話線路斷了,父親拿著手機爬上北邊的山梁,只是想告訴我,他到家了。

后來,父親經常用家里的電話撥那個棄用的號碼,提示當然是“空號”。我問他,“你是要跟以前的自己通話嗎?”有一次,他竟然打通了,對方還沒有開口,父親就趕緊掛斷了。

責任編輯 張雅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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