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芬
薩岡的眼神
劉世芬
確切地說,我是從薩岡開始打量法國女人的。
對于法國女人,特別是法國女作家,我閱讀波伏娃早于薩岡。后來偶爾在網上看到薩岡年輕時的一張照片,那是在我讀了她的《凌亂的床》之后,頃刻間便被照片上薩岡的眼神所驚愕住了。
她當時的姿態是這樣的:整個人直坐于一個廢棄的白色木框上,給人一個后背多于正面的側影,但頭部向鏡頭微微斜過來,黑褲黑衣,短發,高領毛衣遮蓋了大部分頸項,兩腿狂野地叉開,雙手握住兩腿之間的一截木條……我想象著,攝影師讓她扶好木條后,讓她側過頭來,于是,一張姣好的面孔,輪廓分明,白凈,娟美。然而,你若以為馬上就要遇到一個中國古代的淑女,那就大錯特錯了!還是那眼神出賣了她。在攝影師按動快門的那一刻,她就那么挑釁而又俏皮地回頭一瞭 (我想應再補充一個動作,她肯定下意識地一甩頭發),流瀉出一股不怒自威的侵略性眉梢上揚,雙唇微合,笑意淡淡,就把一副玩世不恭的“作”(平聲)態灑脫地留在了底片上。
照片中的她有30多歲,同樣是短發,比起《凌亂的床》書中那張沉郁地手夾半截香煙的黑白照片,這張顯得青春、張揚、飽滿,富有活力,那閃耀著靈性、鬼魅的眸子,令人血脈僨張,不由讓人聯想到生命巔峰的美好。薩岡是張愛玲宣稱的 “成名要趁早”的那一類。她有著男孩般的氣質,喜歡作男裝扮,常常口叼煙斗,活躍于巴黎的文化界。她天性反叛,自由不羈,喜歡俘獲才子和文藝名男。與她同時代的加繆說過一句話:正是在隆冬,我終于知道,我身上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這句話同樣適用于薩岡。18歲的她,憑借著小說《你好,憂愁》一舉奪得當年法國的“批評家獎”。后來的薩岡,一直是帶有諸多標簽的:憂愁,少年,愛情,孤獨,危險,賽馬,賭博,飚車,欠債,酗酒,吸毒,放浪形骸,離經叛道等等……但備受法國人鐘愛。薩岡與薩特和法國前總統密特朗不尋常的友誼,都為她的神秘增添了特殊光環。“罪惡是當今世界唯一的色彩”“憂愁,你刻寫在天花板的縫隙里,你刻寫在我喜歡的眼睛里,你并非就是悲苦,因為最窮困的嘴唇也會把你顯露”“我考慮著,要過一種卑鄙無恥的生活,這是我的理想”……《你好,憂愁》里的這些句子,很有“薩岡”氣質,而更顯法國灰色幽默的,是她在 《作家辭典》里寫給自己的詞條:“1954年,她帶著一部單薄的《你好,憂愁》走向人世,這部小說為眾所周知的丑聞。而在寫出了眾多輕率的文字、經歷了同樣輕率的一生之后,她的離去卻是一個只屬于她自己的丑聞。”
在網上能看到她許多照片,幾乎都是清一色的短發。她極不注重衣著,經常梳著凌亂的短發,牛仔褲還往上卷著,一副邋遢的樣子。從年輕到老年,香煙一根接一根地抽、威士忌一杯接一杯地飲。她還愛赤腳飆車,為此還差點喪命。瘋狂,也是她的另一個代名詞,人影浮游的晚會,徹夜賭博,為了保持連續工作的精力,她寧可吸毒。這一切都使她命運詭譎,身份經常在千萬富翁和階下囚之間轉換,朝為撫云花,暮為萎地樵。
因為這張照片,因為照片中的這個眼神,我在想象拍攝照片的那個男人,是哪一個,讓她有了那種銷魂蝕骨的眼神?在對待男人和情感方面,薩岡很“亂”,她把愛情視為一種“病態的迷醉”,并坦言自己愛一個男人只能持續“三或四年,但絕不會更長久”。她寧愿浸泡在巨大、無垠、冰冷的孤獨之中,卻覺得真是……好爽呵!龔古爾文學獎評審委員會主席愛德蒙德·夏爾-魯夫人評價說,薩岡“像許多藝術家一樣過著危險的生活,她18歲就得到了榮譽,這榮譽從此一直伴隨著她。她變成了一個神話。”但我似乎更懂得薩岡內心深處那些不可言說的混濁的苦悶,似乎眼睜睜看著她背負著亂世的苦悶,仍讓自己“在世上做薩岡”。
薩岡的一生充滿了矛盾起伏。她一方面認為在這個金錢至上、使人瘋狂的時代里,寫作是一種激情,如果不寫作,她的生活就會變得死氣沉沉,毫無意義,所以無論境遇如何,她始終沒有停止創作;但另一方面,她也認為世界是荒誕的,人生是空虛的,生活的目的只是追求物質的享受和情欲的滿足,因此為了所謂的快樂幾乎到了自暴自棄的地步。
世間有一種情感,叫愛恨難舍。看著她的背影,似乎每個女人都在詛咒她。這樣的女人,可以叫人恨,遭人嫉,被人鄙夷,指指戳戳,但擁有這一切優點和瑕疵,就難忘了。你從來不見她們對生活過度用力,但那些無用之用、無為之為,使她們的生命照樣增色,一味成就自己在皎皎空中成為一輪孤月。或許,正是因為這個法國女人的存在,以及薩岡們的“接力”,這個沉悶的世界才不至令人失望。
大概女作家都是這樣的,終生與孤絕為伍。一位中國女作家在2月14日西方情人節那天寫了一首詩,有這樣的句子——
我一個人
總是一個人
哪怕熙熙攘攘里也是一個人
雙手緊攥武器
一手是叫做堅強的盾
一手是叫做勇敢的利刃
守衛城池
理想的城池
那些叫做孤單、絕望、寂寞、寒冷、無助的孤魂野鬼們
被我殺得尸橫遍地
薩岡在世行走69年。在她去世后,希拉克總統稱她是“為我們國家女性地位的改善做出杰出貢獻的作家”,“法國失去了一位非常優秀、非常敏銳的作家,一位在我們的文學生活中非常杰出的作家”。其實在法國文壇,比薩岡放浪形骸的女作家并不少見,但是別人往往能留下浪漫甚至美好的聲名,如喬治·桑與繆塞和肖邦,被譽為女權主義先鋒的波伏娃與薩特,甚至杜拉斯晚年與比自己小35歲的男子同居,也能在文學圈里傳為佳話。惟有薩岡,落得個不倫不類的結局,是否真應了她曾說過的一句話——“生命是一場飆車,我有權自毀”?
這所有的一切,都是薩岡讓我凝神欣賞的理由:她的五官,她的短發,甚至她的囂張,尤其是她的眼神,終是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