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鑫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00)
冒險的旅程及小說家的想象力
——論王安憶《匿名》的寫作突圍
毛 鑫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00)
《匿名》借一個被拋入蠻荒世界的人重返文明社會的故事去闡釋語言、教育、文明、時間等抽象概念,這種以小說為載體承載作者思想觀念的新寫法有別于王安憶以往的小說,具體表現在:從描摹現實到思想的風暴、從寫實手法到加入豐富的想象的轉變、由個人層面到文化、文明的精神寓言的突破。《匿名》的創作突圍在小說的先鋒色彩、敘事美學以及探尋人類的精神家園方面,都具有重要意義。
王安憶;《匿名》;寫作突圍;想象力;精神寓言
在當代作家群體中,王安憶以其獨特的藝術風格、綿長而細密的語言美感以及富有生活哲理的思辨力而獨具特色。在王安憶的小說里,有兩點是作者始終堅持的:一就是日常生活的瑣碎化描寫,二是寫實手法的運用。無論是王安憶以往的長篇,還是中短篇,這兩點都是不能忽視的。雖然在王安憶不同小說里,主人公及小說的背景各不相同——雯雯是那個遙遠的六九屆的初中生,王琦瑤是上海舊時代風情萬種的女性的代表,張達玲是個集時代與個人悲劇于一身的孤獨者——但是,他們在不同的命運下都有著相似的價值共同體——普通平民的生存價值觀。在這種普通平民以物質為主的生存價值觀背后可以窺見王安憶的創作規范,即在作品中最大限度地弱化時代和政治的敘事背景,以一種純粹的社會生物學的視角去觀察和詮釋筆下的人物。
這種情況到了新作《匿名》里,似乎得到了很大程度地改變,物質的形式和生活本身的焦慮在作者創建的寓意豐富的精神世界里得到了消解,這種消解既源于作家本人在被主流意識形態裹挾下依舊有著做出可貴的突圍的驚人毅力和決心,也源于一個已經被經典化了的作家試圖為當代文學在精神的領域開啟一次全新的探索。不得不說,對看似已經“被定型了”的王安憶來說,《匿名》無疑是一次寫作上的突圍,是王安憶創作生涯的一個新時代。為什么一定要說《匿名》的問世是王安憶的一次寫作突圍?下面的論述或許可以對這個問題有著更清晰的回答。
在一篇對話采訪里,王安憶解釋說:“以往的寫作偏寫實,是對客觀事物的描繪,人物言行,故事走向,大多體現了小說本身的邏輯。《匿名》卻試圖闡釋語言、教育、文明、時間這些抽象概念,跟以前不是一個路數的。這種復雜思辨的書寫,又必須找到具象載體,對小說本身負荷提出了很大挑戰,簡直是一場冒險。”[1]
的確如此。如此具有冒險精神的非典型的王安憶式故事確實少見。我們先來看看典型的王安憶式故事:嚴密、龐大、堅固的邏輯推動力以及故事的連貫性、非偶然性構成了典型的王安憶式的故事的特點。長篇小說《長恨歌》的創作可以說是王安憶在情節和邏輯的推理上的一個頂峰,小說里的每一個情節都是作者精心安排、環環相扣的,圍繞在王琦瑤身邊的每個人都具有代表性和隱喻性:王琦瑤代表著上海小市民文化,李主任是上海的權力和地位的象征,程先生代表著上海的浪漫、紳士,康明遜代表著上海的中看卻無用的小資,薇薇代表著粗糙的、盲目追隨潮流的嶄新的上海女兒,張永紅代表著新時代下上海的一點精致的、永恒不變的品味和魂魄,長腳代表著時代的虛偽和丑陋。代表著不同身份和含義的“被物質化”了的人,與其說是一種隱喻,不如說是存在于物質世界的一種類型化的符號。
需要強調的一點是,在《長恨歌》以及王安憶以往的小說里,王安憶突出想表達的是一種由“物質世界”決定其精神存在的人,這類人的特點是“缺少個性”,個人的主體性精神尚未覺醒,毫無靈魂的空間,被平凡的日子所淹沒。比起精神的主體性,王安憶更看重的是人物的生存價值觀。由生存所決定的價值觀念下,似乎人的一切行為和動機都是可以被日常理性所解釋并容納的,因此,描摹日常現實生活成了王安憶小說被言說的重要內容。然而在小說《匿名》里,王安憶放棄了以往對日常生活執著而著迷般地描述,日常生活的敘述不再是被當作可以窮盡一切的存在,作者刻意將人物與現實生活拉開一定的距離,在脫離了生活邏輯的牽引下,去最大限度地自由發揮,憑借著精神的運演作者與讀者玩起了一場“退化與進化”的智力游戲,由此引發了一場思想上的頭腦風暴。這場思想上的頭腦風暴至少通過以下兩點來實現的:
第一、小說中偶然性因素的增加。“偶然性”通俗一點來說,指的是事件發生的極小概率,偶然性因素依靠著眾多的巧合和非理念性的思維的閃現達到意料之外的效果。偶然性因素離不開小說的重要因素——情節,偶然性因素的增加導致了小說的情節更加撲朔迷離。開頭便是一場因偶然意外而錯位的綁架案,起初,讀者以為會是一場懸疑片或偵探片的風格,隨著情節的推進,發現小說并沒有如讀者期待中延續這個懸疑的套路,在確認綁錯人后綁匪又偶然間想到要將主人公扔進深山之中回歸自然,于是讀者便看見了個占據了小說重大篇幅的深山艱難求生的生活,這里似乎像是一個現代版的“魯濱遜漂流記”,然而這次“漂流記”再次隨著主人公因偶然間被人發現后帶出深山而結束。從深山林窟,到野骨、九丈、福利院,主人公在眾多機緣巧合下接觸到了一系列貧窮鄉村的社會底層邊緣人物,讀者一下子跟隨著主人公被引領進一個異域鄉土風俗的世界。后來主人公在福利院確認了身份并準備與家人團聚,在這里似乎又看到了一個“歸去——來兮”的歸家之旅的故事。最后,情節突然發生逆轉,這個滿懷期待要回家的人,出人意料地在歸家前一刻因意外失足落水而亡,結局不禁令人嘆惋。
讓我們審視一下王安憶精心設計這樣一個意外的結局的真實意圖。這個經歷了眾多苦難終于可以歸家的人本是可以在大團圓的喜劇氛圍中結束這段旅途的,然而卻因為偶然性地因素被綁架、被帶到一個個新的去處,最后也因為偶然性的因素失足落水喪命。在王安憶的觀念里,偶然性因素似乎可以左右了人物的命運。其實不然,在看似眾多的巧合的背后,實際上是更多“必然性”累積的結果。這個已經被注銷了戶籍的人,從法律意義上來看他的名字和身份都是不存在的,而這個在法律意義上不存在的人他又如何能再次回到原來的生活?回去后又該如何向身邊的人解釋這場遭遇?這些都不是作者真正想傳達的,作者希望的只是通過這個人的遭遇去完成一場“思想”的旅途,以此去啟發讀者對一些形而上命題的思考。因此,他“必然”是不能回家的,等待他的結局也只能是走向死亡。
小說里,作者還用偶然性因素去營造一個個恍惚的情境。例如:主人公老新突然莫名其妙被綁架,在人命關天之際他在后備箱這樣特殊的環境里引發了一段對時間、空間的聯想;被一下子拋入荒野時,對身處的陌生的原始環境,他又對文字和文明引發了一系列思考。因為采用的是主人公的敘述視角,讀者是跟隨者主人公身處的這些情境之中一同“游歷”,時而虛無縹緲,時而恍恍惚惚,仿佛置身于幽暗的敘事迷宮中,始終無法清晰地看清迷霧重重的前方,正因為精神的懸置和前途的未知,又能引發出千萬種可能,從而具備掀起一場風暴的可能。
第二、作者運用精密的語言精心設計了一場文學實驗,發起了頭腦風暴。相信讀完《匿名》的人都會有一種感受:長嘆一口氣,終于看完了!接下來還沉浸在作者營造的匿名世界的同時,不由地會暗自驚嘆并折服于王安憶精妙的語言和思維邏輯。如果只是偶然性的情節在“作祟”,那《匿名》也就僅僅是做到了在結構的外殼上精美的“包裝”,而似乎少了一點讓人驚嘆的力量。然而好的小說在情節上固然很重要,語言的魅力也是必不可少的。
王安憶用語言作為工具去精心推演著一場文學的實驗。這場語言文字的游戲首先影響的就是敘事的動力。小說中大量人物的關系是通過語言的一問一答來確定的,妻子楊瑩英尋找丈夫的過程也是在不斷地對話中推移,老新的自我身份的尋找也是在“我是吳寶寶”和“我不是吳寶寶”的混淆而模糊的認知中展現的。其次,語言的推演在小說中有時不起動力作用,反而造成了一種認知的阻力。比如老新喪失記憶和語言的功能后,在正常的社會語言環境里他也只能依靠只言片語去傳達思想,他幾乎沒有說過一段完整的話,甚至沒有過多的表現情緒的語句。他的這種語言上的障礙既是主人公在深山里長期生活退化的結果,也是作者刻意而為之。通過揣測老新零零碎碎、只言片語的話,讀者一邊跟隨著主人公暢游在 “文字游戲”之中不得其法,一邊企圖透過這簡短、破碎的文字穿越思維的屏障抵達真相,閱讀期待過程中始終伴隨著濃厚的焦慮感,給作品營造出一種敘事的危機感。因此,語言影響的敘事 “動力”和語言造成的“阻力”在“推”與“阻”之間,造成了作品敘事的張力。
所謂敘事的張力,也就是小說的敘事造成“小說結構的立體性與多重性、必要的意味隱含性與不可言說性,以及由于語言或段落意義斷裂造成的意義空間拓展”[2]。敘事的張力所帶來的是小說隱含意義的多變性和敘事的空白效果。在《匿名》中,王安憶較多地借鑒了中國傳統的文人畫的表現方式,在語言的修辭上注重留白,并且大量的漫游和聯想的篇幅,都是在給小說增加了敘事的空白。例如,文中一段關于時間的描述:“當下的時間靜止,過往的則倒流過來,越流越涌,推擠成巖漿似的褶皺。時間在變形,她在這變形中活動,過往的事物迎面而來,有的撞個正著,有的擦肩而過。時間過得黑白顛倒,可是在此混沌中,她倒可抵制虛無-時間的大空洞。”[3](P215)這段話可以看出,王安憶采用文人畫的方式,優美的語言和曼妙的聯想,一下子將讀者拉到了一個混沌的時空之中。不得不承認,王安憶的這場華麗的語言表演是一場精妙的文學實驗。
總之,情節的撲朔迷離和敘事上的空白和張力帶來的效果就是給讀者以巨大的陌生感和心理沖擊,而王安憶從以往熱衷于對現實的描摹到這場“思想風暴”①的轉變也在這種強烈的沖擊之下自然地被讀者接受,不單單是思想上的頭腦風暴,對于這次冒險的寫作嘗試,王安憶更是不惜窮盡人類的想象力極限,完成這場“老新”們的旅途。
“想象力是人類生存的本身”,“依靠語言把人類生存現實化的小說是實際而有效的想象力理論的體現”[4](P72),小說是承載作家想象力的有力體現,作家的想象力為小說打開了一扇窺探世界的窗口。在《匿名》的創作中,王安憶在秉承著以往小說中縝密的思維邏輯的同時,一貫的寫實風格已經不能完全滿足作者的創作需求了,這必然對作家提出更高的要求。聰明如王安憶,當寫實的藝術手法在傳達小說的深度和廣度面臨著“窮途末路”之時,作者運用豐富的想象力讓作品再次“柳暗花明”,豐富的想象元素②既是作者創作的客觀需求,也是作家本人的突圍和求新。《匿名》的想象元素主要表現在:
第一、作者預設了一個多維的想象空間。“小說是依附在時間的流淌上,空間轉瞬即逝,挽留它停滯是義務。用文字語言刻畫建設,還是仰仗時間使它存在。作者的想象力是主要的工具,身體經驗攫取的材料,如何認識決定于如何起用,材料本身是客觀的,質和量都有限。小說寫作則是主觀的工作。”[5]小說寫作是作家的思維再創造的過程,是一項主觀性的工作,但這并不意味著小說家可以脫離邏輯一味地去放大主觀感受,《匿名》正是基于作者合理的想象之上為讀者創建出的抽象世界。
這個世界是個什么樣的世界呢?而作家又是如何讓一個現實生活中活生生的人走進到文學的想象世界里的呢?這個問題并沒有難住作家,王安憶安排了一個看似比較俗套的人口失蹤綁架案,將現代性社會的某個人按照計劃的設定投放入自己構建的蠻荒的世界中。這個已經被設定好的世界同以往的小說的世界不同在于:不是簡單的一維、二維空間,而是一個多維的結構空間。這個空間是:以大城市上海為輻射中心,到鄉間小鎮九丈,再到荒野林窟,由近到遠,由小到大,形成了一個圓形的多維空間。作者設定了人物在不同時間段里遷徙,就像是在地圖上隨著人物的遷徙路線用筆連好畫出范圍,架構出一個多維的空間。
在這個已經預設好的多維的想象空間里,主人公會看見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又會遇見一群什么樣的人呢?王安憶將較多的筆墨停留在這個世界的旮沓角落里,停留在一類特殊的群體上,這類群體用作者的話來說:他們都遭過天譴,身上都有缺損,或不能言語,或智力水平低下,或有先天性疾病,但他們卻能“通天地”。盡管是身處文明的邊緣,這里雖然經濟落后,但更多的是苦難與溫情并存,人與人之間都是信任和互助,看似野蠻的世界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做事守則和秩序規范,在這個奇情的世界里,他們作為除不盡的余數,無一不是出于“匿名”的狀態。王安憶正是用這樣一個個匿名者的遭遇去歸納總結人性的模式,又用演繹的方法去推導該人性模式下影響的文明,因此,作家猶如一個全知全能的“上帝”,匿名的世界就是這樣一個沿著作家預設的既定道路前進的世界,由此作家便可以在這樣的敘事空間里自由地發揮想象。
第二、陌生化手法③的運用。小說家的想象力除了作者預設的世界之外,還離不開陌生化手法的運用。作者仿佛是以一個新生兒的視角,將日常生活里我們再熟悉不過的語言、文字、器皿、工具、符號等具象事物,剝掉覆蓋物的觀念性、解釋性的外表,再以全新的方式打量它。例如,主人公老新進入荒野后,所有的存在物在他眼中都退化成無名狀態,實物與名字無法對應,他的二次進化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階段,首先是熟食的味道喚起了他對文明的記憶,“他的認知也在進行系統更替,許多新元素進來,驅走舊的”[3](P114),接著是語言能力開始恢復,普通話能說出幾個字,本能里熟悉的上海話恢復了,最后就是“名字”與“實物”漸漸對應起來。老新的二次進化的過程就是將我們已經進化完備的人類退回到原始的狀態下,以一種嶄新的眼光去重新思考人類社會的“名”與“物”。因此,與其說主人公經歷了一場退化再進化的過程,不如說是作者化整為零、化有為無,用陌生化的手法對文明世界再次“分類”“整理”。
預設的多維想象空間和陌生化的手法的運用,讓王安憶用想象力的“翅膀”越過寫實的“城墻”,將人類的思維極限跨越到認知以外的匿名領域,實現了這次寫作突圍的“飛翔”。在匿名的領域里 “飛翔”,不光需要想象力的翅膀,更不能缺少的是精神世界的大寓言。
王安憶曾坦言自己:“是個很個人主義的人,你要說我對社會有什么責任感,我還真說不上來。”[6](P238)同時認為自己“對這個世界沒有什么改變的愿望”[6](P276)。然而在當代文學面臨著創作主題千篇一律,無病呻吟的個人主義創作漫天飛,文學時常成為作家情感宣泄的出口等問題,沉溺于現代文明的物質享受之中的作家很難再去靜下心來思考“我們時代的大問題”——“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因此,空前的責任感和使命感驅使著王安憶去寫一部“不怎么好看”卻值得當代人深思的小說。王安憶站在了全人類的高度之上,用一部小說去追問“我們時代的大問題”,這一追問也并非是作者臨時起意,早在2007年王安憶的《啟蒙時代》中就已經有所凸顯。
《啟蒙時代》顯示了王安憶的時代追問的初次萌芽。《啟蒙時代》從建構人類的“心靈世界”出發,在一個預設的批判性空間里,采用“時代的人物畫廊”式的寫法,講述了文革一代的集體成長史。“啟蒙的基本含義是從蒙昧狀態中擺脫出來,成為有自我意識、獨立精神和方向感的人。啟蒙是一個精神上的成人禮”[7],小說的主人公南昌是這次萌芽的代表性人物,南昌在與自我身份認同的危機感的搏斗中,從生理意義上的啟蒙走向教育或自我教育意義上的啟蒙,雖然這種啟蒙并非是完全自發的、成熟的,但以南昌為代表的文革一代的青年們為中國革命的心靈史“虛構”出一個具有精神現象學的空間,這個空間不再是單純的人物事件或者故事事件,而是一個“思想事件”,即脫離了一般的故事觸及靈魂,直指事件的內核——思想,這個“思想事件”的指向的就是王安憶提到的時代的追問。
從2007《啟蒙時代》的追問到2016年《匿名》的問世,在沉默了將近十年之久,王安憶再一次在創作中觸及人類集體性的自我理解的問題,有關時間史、自然史、文明史等大段議論出現在文本當中,不緊不慢,伴隨著人物的經歷,娓娓道來。人物的經歷和活動,不僅是構成情節的因果鏈條,推動著故事的發生與發展,并且還具有了精神隱喻的意義,承擔了小說的精神功能,為細枝末節的闡釋提供了載體,成了小說不斷變幻的精神空間。小說的主人公老新的活動,從文明的層次上看是:文明社會——蠻荒社會——正常秩序的社會,在空間活動上是:林窟——柴皮——九丈——福利院,從事件的軌跡上來看是:被綁離去——尋家歸來,不管是在文明、空間還是軌跡上,王安憶都刻意讓精神超越的線索在世俗敘事線索里超脫,對精神的探索上升到一定的高度,日常生活里的個人敘事則隱退在其后,為烏托邦的精神世界讓道。小說由個人層面的敘事到對人類文化、文明的精神探索的突圍,大致可以從這兩點去思考:
其一,對于故事共同體的脫離。北京師范大學李靜曾寫文批判道:“王安憶近年來的小說的主人公,其個性主體被極大地弱化,其靈魂世界不被呈現,其行為嚴格遵循日常的機械生活準則。”[2]李靜在這里批判了王安憶自身寫作的困境。我們可以看到,在王安憶以往的作品里,例如《長恨歌》《新加坡人》等,千篇一律地描繪都市人的日常已經成為王安憶的主要題材,不脫離正常秩序的人物相類似的故事以一種慢鏡頭疊加似的效果出現在讀者視野中。但是進入新世紀以來,當社會思想和文化領域充斥著諸多聲音、權力與欲望掩蓋了生存的本身以及苦難和社會不公正話語被媒體所遮蔽,在文學的世界里,安然不動地沿著創作領域的“舒適區”不觸及任何敏感話題或者個人的真實處境的敘事,對于社會和整個文明來說已經算不上什么貢獻。敢于在某種僵死秩序里,挑戰外部和自我的邊界與局限,說出故事背后的人類普遍的價值觀才是一個小說家真正的冒險。
如果說,《匿名》就只是講一個簡單的人口失蹤的故事,那么這部小說似乎和王安憶過去講過的那些故事沒什么差別,這并不是說故事不重要,“故事是小說的基本面,沒有故事就沒有小說。這是所有小說都具有的最高要素”[8](P21),我們當然不否認故事具有獨特地位,但《匿名》之所以可以稱得上王安憶在創作上的新時代絕非只是講故事這么簡單,而是將一個簡單的故事上升到了精神領域,講出了人類共同要思考和面對的問題,那么,《匿名》的故事是如何講述出這樣的效果呢?
要說清這個問題,我們就必須要看到故事的來源與媒體的關系。大眾媒體的傳播一方面為小說的創作提供了更多的素材來源,越來越多的新聞故事通過各種媒體途徑進入到公眾的視野里,另一方面,生活素材的變廣使得許多故事成了陳詞濫調,如何能夠寫出一個未被涉及過的且有新意的故事?大眾媒體的廣泛傳播也給作家的創作帶來了困難。“今天講故事的人的困境就在于媒體環境制造的經驗的同質化,故事共同體的出現,使得許多故事沒有被傳達的價值”[9],而王安憶脫離了這樣一種故事共同體,不再言說已經重復了的故事,而是用現世生活中可能存在的某個人,即匿名者的經驗,去探討人的在世狀態。這個人也是作者隨意從現實中挑選出來,一個普普通通的白領,一個退休后被返聘的老頭,一輩子過著規規矩矩的生活,如果不是因為這次意外,可以想象到他一輩子可能就這樣規規矩矩地過完了。而作者選取這樣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去荒野里去“涅槃”重生,這樣一個最不可能的發生的故事,正因為脫離了現有的故事共同體,才有了更大被言說和賦予更多意義的空間,讓作者去自由發揮,向著人類更深的領域去探索、推證。
其二,對“心靈烏托邦”的建構。《匿名》的創作不單單是故事共同體的脫離,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次精神的洗禮。正是立于對于當下現實的關注,對人類共同的精神家園的堅守,王安憶在自己的小說里建構了一個邊緣世界里的“心靈的烏托邦”。“心靈烏托邦”的構建與棲息,對烏托邦式的“荒蠻文明”身臨其境的描繪,也正是王安憶背向現代都市的理想“逃亡”。
在“逃亡”的過程中,小說的主人公老新在這趟旅途中接觸了一系列生活在文明邊緣的人物,那都是些什么樣的人呢?初讀時,會覺得王安憶的敘事如此啰唆,不厭其煩地將每個人物的經歷和背景都介紹一遍,如果堅持讀到最后,就能明白作者的良苦用心了。主人公老新周圍的每個人都有來歷,都有各自的定位,老新先后遇到了大智如愚的啞子、心智未開的二點、來自青蓮碗窯的麻和尚、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張樂然,逃離“白化村”的白化癥少年鵬飛,在獄中經過高人指點的郭睦,這一場旅途,幾乎是把生在文明邊緣里的各種代表人物都輪了個遍。在這里,王安憶更傾向于揭示一個被正常社會秩序排擠在邊緣的一群人的生存狀態,并且由每個人背后的身世、來歷暗喻了一段無法言說的文明的愁緒。這樣一來,《匿名》的故事就不再是一個個人的故事了,它通過建構一個心靈的烏托邦世界,使簡單的故事變成了一個人類集體性的寓言:在文明的進化過程中,文明與人類的關系以及在文明的邊緣,人類繁衍進化與退化的象征。
總而言之,王安憶憑借著超人的智慧和勇氣,從思想上的頭腦風暴、藝術手法上的豐富的想象力到寫作主題上探索全人類的精神寓言④,實現了重大的寫作突圍,完成了一場冒險的文學之旅。這場冒險的文學旅途,不僅對于王安憶來說意義非凡,對于當代文學史也是一次全新的嘗試。
在當代文學史上,很少有作家像王安憶這樣,既勤奮又不斷嘗試突破自我。從《小鮑莊》開始進入人們的視野,到如今仍然在筆耕不輟進行創作的王安憶,是個特別有耐力和有毅力的寫作者,“這個有創造力的作家一直在為自己安排寫作的任務,這個在人類心靈世界中有企圖心的靈魂工程師一直在建構自己的心靈藍圖,并且以一個女人織毛衣般的毅力,投身到文字世界的營造中”[10](P188),寫作就是她的精神生命,是她生命存在的方式。《匿名》的寫作作為王安憶的一次寫作突圍,顯然是意義非凡的,主要體現在:
首先,《匿名》的創作試圖在小說中引進闡釋化的觀念,具有濃厚的先鋒色彩。進入新世紀以來,由于社會的急劇發展,很多作家將目光集中主要在個人的命運、人的欲望以及觸及社會轉型中的問題等,很少有作家有王安憶這樣的勇氣和毅力,花費大力氣去闡釋文明、自然、文化、語言、時間等抽象形態,就連一部哲學史都說不清的問題,又怎么能是一部小說可以承載的重量呢?但王安憶偏偏逆其道而行,迎難而上,用一個故事的外殼闡釋世界觀。陳思和肯定王安憶“具有挑戰性”的精神,在中國找不出第二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匿名》已經不單單是一部簡單的文本故事,更為重要的是,這是一次小說創作觀念的革新。
為什么一定要強調觀念的革新?因小說本身的目的就在于敘事,但在《匿名》中,小說已經不僅僅是承擔敘事的功能了,《匿名》的問世,讓小說接觸到了哲學與修辭學。在文本中有大段大段的闡釋,由日常生活或者眼前事物聯想到其他,闡釋概念,繼而闡釋到考古層面、文明層面,一層一層枝節蔓延,這更像是一場小說的實驗,實驗的操作就是作者運用文字讓一個人進入文明的夾層中退化又回到文明社會再次進化,實驗的方法就是伴隨著人物經歷的旅途作者適時地嵌入、闡釋自己的觀念,實驗的目的就是探討文明與人類的關系。實驗之所以叫實驗,也因是實踐性的并且未曾嘗試的而獨樹一幟,正是由于這種是前所未有的、冒險的寫作轉變,因此這場小說的“實驗”具有了強烈的先鋒色彩。
其次,在虛構的現實中對抽象事物的美學開掘,探索出一種“智”和“詩”相平衡的新的小說敘事美學。“小說應成為一種詩化小說,它將采用現代人心靈的模式,來表現人與自然、人與命運的關系,表現人的想象和夢幻”[11](P57),細膩的語言和精妙的議論無疑推動了《匿名》向詩化小說發展,初看是小說的語言,再看卻不又僅僅是小說,這似小說又僅非小說的文字里,透出的都是大智慧,更像是一首寓言詩。
在《匿名》里充滿了精妙絕倫的警語和抽象的詩學隱喻,王安憶用清新流暢的文筆,富于詩意的沉思和幻想,在感性的生存和生命體驗以及理性的邏輯思維之上,對“文明”“文字”“語言”“文化”“生存”等具有終極意義的哲學命題,進行了充滿詩意和智慧的探尋,例如:《匿名》對“名”與“實”關系的辨析,對進化與退化的思考,對自我身份的認同危機,對時間和空間的隱喻等。對形而上問題的解析和思索不僅讓小說獲得了詩學的想象空間,并且在探尋人類的語言與文字、生死和來去、文明與人類的關系中達到啟“智”的審美品格。通過虛構的敘事和散文化的小說達到了“詩”和“智”的美學規范,顯示出了作家重建小說詩學傳統的文化自覺。
最后,在文明與蠻荒之間,以文學介入現實的姿態,尋求人類精神的家園。文學始終都是人學,小說最終是指向現實的,《匿名》說到底仍是一部關注社會的現實主義作品。從作品可以窺探出作家對文明進程中,人類家園的毀滅、文化的斷裂以及人類自身的身份認同的危機等問題的焦慮,例如:小說中深山林窟從行政圖上的消失、麻和尚的故鄉水下青蓮碗窯的消失、鵬飛的故鄉“白窟”的閉塞和落后。對人類文明進程的關注讓作者不自覺地將社會進展中的問題融入自己的小說中,彰顯了作者對現代化進程中的問題的嚴肅叩問和思索。
《匿名》不光是一部關注現實的作品,更是一部探尋人類精神家園的力作。一個忘記自己名的人,被剝去身份,拋棄文明,在荒野里以接近原始人的方式求生,返回到社會后,開始有了自己的名,并且接觸到了蠻荒世界里不需要的文字、語言、教育和身份,最終以落水身亡而結局。一個由“去”到“來”的過程,看似像是一個簡單的圓形回歸,其實暗含了一系列大問題的思索:我們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一個失去名字與身份的人,是否能在文明的邊緣生存?我們又該以什么樣的方式生存?那些文明的邊緣的“匿名者”,又是不是真的該被作為社會除不盡的余數被遺忘?《匿名》像是一部探尋人類發展和成長的警示,是一部關于“來與去”問題的解說,它直抵人類精神世界的深處,以文學介入現實的姿態,去尋找人類存在的最初的意義,去探索我們這個時代的癥結。
自《匿名》問世以來,評論界就褒貶不一。王安憶厚實的文學功底以及哲理語言的背后處處顯示出敏銳洞察力和深刻的見解,無處不在為小說增加著厚實的力量。然而《匿名》也有缺憾之處,比如:小說四處充滿了肆意汪洋的議論,這種“填鴨式”的哲學灌輸,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削弱了小說的美學效果。但這點缺憾并不能否認《匿名》的創作價值,對于一個50后作家來說,《匿名》的創作意味著王安憶在嘗試突破自我的寫作困境,不光是對作家個人,對于當代文學和文學史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注釋:
① 指在思維上高度活躍,打破常規的思維方式而產生大量創造性設想的狀況。
② 即構成想象力所具備的基本元素。
③ “陌生化”是俄國形式主義批評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在修辭上是指對常規常識的偏離,造成語言理解與感受上的陌生化。
④ 指在精神上承擔了較大的諷刺或隱喻的含義,具有意味深長、闡釋精神內涵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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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ourneyofAdventureandtheImaginationofNovelists—OntheBreakoutofWangAnyi’sNovelAnonymity
MAO Xin
(College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AnhuiUniversity,Hefei230000,China)
Anonymityinterprets abstract conceptions of language, education, civilization and time etc. by telling a story that a man was plunged a wild world and then returned to the civilized society. Unlike Wang Anyi’s previous novels, the new writing takes the novel as the carrier to convey the author’s idea. This writing breakthrough manifested itself as the following three aspects: from the reality to the storm of idea, from the technique of realistic to the style of rich imagine and from the individual level to the spiritual allegory of culture and civilization. Furthermore, the writing breakthrough of Wang Anyi’sAnonymityis significant for vanguard significance, Narrative Aesthetics and the exploring of the spiritual home of human.
Wang Anyi;Anonymity; breakthrough of writing; imagination; spiritual allegory
2017-03-15
毛鑫(1992-),女,安徽銅陵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I207.42
A
1009-9735(2017)06-009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