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澍
我看郜元寶眼里的“杰作”
曹澍
2017年第5期《小說選刊》新增一個欄目“經典回望”,選的是汪曾祺的短篇小說《星期天》,配有郜元寶的評論《一篇被忽視的杰作——談汪曾祺的〈星期天〉》。推出這個欄目很好,既樹立了標桿,又使《小說選刊》厚重耐讀。
汪曾祺的《星期天》,老曹32年前就看過,印象較深,寫中學教師生活,老曹的同類人,自然多看幾眼。那本收有《星期天》,名為《晚飯花集》的綠皮白花短篇小說集,盡管書脊磨爛書本翻厚了,至今仍在老曹的書柜里昂首挺胸地站立著。
《星期天》首發在1983年第10期《上海文學》。當時,《受戒》已發表三年,《大淖記事》也發表兩年。汪曾祺如日中天、聲震寰宇,一股“汪曾祺熱”已經席卷全國;《上海文學》又是名刊,影響巨大,讀者和評論家怎么會埋沒忽視《星期天》?老曹手頭的《晚飯花集》是1985年8月出版,汪曾祺在“自序”中說:“1981年下半年至1983年下半年所寫的短篇小說都在這里。”《星期天》發表不到兩年就收入《晚飯花集》,即使沒在《上海文學》看過的讀者,也該在《晚飯花集》看到。正常情況下,一位一直被讀者和評論家高度關注、一致看好的著名作家,怎么會有“杰作”被人們忽視?
老曹以為,《星期天》稱不上杰作,它在汪曾祺的小說里只是一篇正常水平的小說。《星期天》至今沒有紅起來,此無他,只能是讀者和評論家多年閱讀檢驗和審慎篩選的結果。讀者的眼睛總是雪亮的,喜歡就讀就買,沒有任何功利心,更不會曲意逢迎。老曹的藏書里有本2000年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汪曾祺短篇小說選》,收入汪曾祺三個創作時期16篇具有代表性的短篇小說,但沒有《星期天》。這是“百年百種優秀中國文學圖書”中的一本。這套叢書的第一本是1903年出版的李寶嘉的 《官場現形記》,第一百本是1998年出版的阿來的《塵埃落定》,可謂將20世紀中國最好的文學作品一網打盡。叢書“前言”的后面,赫然列著“復評委員會”和“終評委員會”全體人員的名單,他們都是中國文壇最優秀的評論家,所以說此書是汪曾祺短篇小說最經典最權威的選本,應不為過,而《星期天》未能入選,也是不無道理的。
這次拿到《小說選刊》,老曹認真重讀了《星期天》,也研讀了郜元寶的評論。盡管汪曾祺是大家,但他的作品未必都是杰作,也不可能沒有一點瑕疵和疏忽,或者可以討論的地方;而郜元寶在評論中為了把《星期天》夸成杰作,卻未免有把青春痘說成美人痣的嫌疑。
郜元寶說,“《星期天》的人物都是簡筆,速寫”,并以教導主任沈裕藻為例來佐證這一點。原著中,對沈裕藻有這樣一段描寫:
他一輩子不吃任何蔬菜。他的每天的中午飯都是由他的弟弟(他弟弟在這個學校讀書)用一個三層的提梁飯盒從家里給他送來(晚飯他回家吃)。菜,大都是紅燒肉、煎帶魚、荷包蛋、香腸……每頓他都吃得一點不剩。因此,他長得像一個牛犢子,呼吸粗短,舉動稍欠靈活。他當然有一對金魚眼睛。
這段文字,有兩個非常明顯的缺點和兩個可以討論的地方。
先說缺點。《星期天》以第一人稱來敘述。沈裕藻只是午飯在學校吃,而晚飯則回家吃,那么,“我”并不知道他晚飯吃什么,何以斷定他“一輩子不吃任何蔬菜”?這不是想當然嗎?最后一句“他當然有一對金魚眼睛”,跟前面的敘述沒有任何邏輯關系,是一個缺乏上下聯系的沒頭沒腦的“病句”。難道經常吃煎帶魚就能吃成金魚眼了?這樣兩處缺點,反被郜元寶吹成“點睛之妙”。天下有這樣寫文學評論的嗎?
再說可以討論的地方。
其一,這么短短的一段話,卻用了兩個括號做補充說明,影響了讀者的閱讀快感,閱讀節奏被打斷,行文也顯得板滯。其實括號里的內容完全可以不要,或者可以天衣無縫地組織到整個段落中。
其二,“他的每天的中午飯都是由他的弟弟用一個三層的提梁飯盒從家里給他送來”,這句話有三個“的”字可以刪掉,改成:“他每天的中午飯都是由他弟弟用一個三層提梁飯盒從家里給他送來”,這樣一來,文句是不是反而更加干凈流暢上口?
《星期天》在人物出場上,采用列舉方式;寫趙宗浚星期天舉辦舞會的原因,也是一二三四地逐條列舉。在汪曾祺的小說里,這樣的寫法是個異數,其他作家似乎也很少有這樣寫的;這一點,老曹和郜元寶認識一致。但對這種方式的看法,老曹跟郜元寶不同:郜元寶連聲叫好,老曹卻認為汪曾祺走了一步險棋,有利有弊。
在《一篇被忽視的杰作》中,郜元寶把1962年汪曾祺給老友黃裳的信翻檢出來,這里不妨轉引一下:
我覺得“自報家門”式的人物出場辦法,大是省筆墨,醒精神之道。有一個很魯莽的想法:不如前面濃濃地寫上一大段風景,接著就點名,把幾個主要人物的名姓角色拉出一個單子,然后再讓他們動作起來。
《星期天》在列舉人物之前雖沒寫風景,但開篇介紹學校的地點和校舍,也等于寫風景。由此,汪曾祺實踐了21年前的“魯莽想法”。郜元寶可能沒想到,這種靜態人物出場方式,對作者的語言要求極高,必須寫得有滋有味才能抓住讀者,吸引讀者跟你走。汪曾祺可以這樣寫,換個人能嗎?中國文壇,汪曾祺的語言好,是公認的,可以傲視群雄。但是,即使他自己,也認為這是“很魯莽的想法”,偶爾用之可以。寫《星期天》成功了,不等于寫“《星期六》”也能夠成功;汪曾祺成功了,更不等于“王曾祺”能夠成功。它不具普遍性,后輩只配高山仰止,學不來,因為,你沒那個深厚的古典文學功底和語言天賦。當年,老曹第一次讀到這種寫法,也險些被汪曾祺嚇倒。有這樣寫小說嗎?這還叫小說嗎?能看嗎?沒錯。這是寫小說,不但能看,還能讓你看得津津有味,廢寢忘食,甚至笑噴。這就是汪曾祺的本事。
在老曹看來,《星期天》還有些瑕疵,有可以討論的地方,茲舉幾例:寫沈裕藻的同學李文鑫開的旅館,整個樓全是木結構,不隔音:“一男一女,在房間里做點什么勾當,隔壁可以聽得清清楚楚。”這里“勾當”一詞跟整篇小說給人的感覺不和諧,讀時極刺眼,還有畫蛇添足之感。如果刪掉“勾當”,只說“做點什么”,讀者也能意會。文學,含蓄是最大的美,也是最高的境界,作者一定要相信讀者永遠比自己聰明。另外,在描寫王靜儀和趙宗浚的關系發展走向上,汪曾祺的處理未免不符合生活常態,是違反生活邏輯的。——老曹給大師挑這種錯,誠惶誠恐,汗如雨下,只好借用王朔《我看魯迅》一文中的話給自己壯膽:“大師也有筆到不了的地方,認識多么犀利也別想包打天下。”
老曹覺得,汪曾祺在上海住的時間還是太短,他對上海女人恐怕沒有吃透,所以造成他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但郜元寶在談到寫“上海特色”時說:“王安憶的《長恨歌》據說最具上海特色,但遲至1995年才發表于《鐘山》雜志,而且也有評論家對《長恨歌》的所謂上海特色一直持懷疑態度,可見抵達這個目標非常不易”,而汪曾祺的《星期天》“真正具有40年代末濃郁的上海都市氣息”,“這或許是步入老境的汪曾祺對他已逝的上海歲月的報答,也是向自覺無能的上海文學‘示威’,或者說是對沒有‘現代’生活經驗卻偏要寫‘上海往事’的年輕一輩上海作家進行一種善意的啟蒙和警示吧?”這番話不僅有錯誤,還有失厚道。
按照郜元寶的“理論”,當代人永遠只能寫當代生活,沒有其他時代的生活經驗就永遠不能寫那個時代。這似乎是對想寫“上海往事”的年輕一輩上海作家宣判了文學上的死刑。但是,《白鹿原》里人物生活的時代,陳忠實經歷過嗎?寫出《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的二月河經歷過清朝嗎?寫出《沉淪的土地》《天下大勢》的周梅森經歷過民國初年嗎?
2017年4月26日的《中華讀書報》,有篇記者采訪周梅森的文章。當談起周梅森的成名作《沉淪的土地》時,記者贊道:“你沒有經歷過民國生活,沒在舊社會呆過一天,卻寫得這么好。”周梅森回答:“主要靠史料、靠想象寫作。借助史料,從故紙堆里找故事。”文學從某種意義上說,又是人學。無論任何時代,人性總是相通也是相同的。在此基礎上,再上文學的想象力,才有了那些成功的作品。倘若按照郜元寶的“理論”,這些作家豈不是根本寫不出那些作品?
郜元寶把《星期天》夸成杰作,老曹也能理解,蘿卜青菜各有所愛。《星期天》是寫上海生活,郜元寶在上海生活了30多年,偏愛《星期天》,正如老曹除了喜歡《受戒》《大淖記事》這些公認的杰作,還喜歡《雞毛》和《寂寞與溫暖》,但不能把它們說成杰作,而只能當作老曹的一己私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