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晉之
(廣西大學 廣西 南寧 530004)
勘字具有校對之意,由“甚”和“力”兩字構成,甚有在上一層之意,兩字相合意味著進一步校準、核對?!抖氖贰に鍟ぱΦ篮狻分杏涊d“道衡謂朝士曰: 向使高颎不死,令決當久行。有人奏之,帝怒曰: 汝憶高颎邪?付執法者勘之”。從這句話中可以看出”勘“字具有審訊核對真相的意思。根據《漢字字源· 當代新說解字》記載“驗”由“馬”字和“僉”字構成,具有檢查、證明效果的含義??彬灦趾掀饋砭哂泻藢?、校正證明之意??彬炓辉~在司法界中屬于動詞形態,特指司法人員對犯罪場所、尸體、物品進行痕檢、尸檢的訴訟活動。據我國學者研究,勘驗取證的手法早在西周時期就已經出現。在《禮記·月令》中有文字記載“命理瞻傷,察創,視折,審斷。決獄訟,必端平”,該段文字意指法官在偵查案件中需查驗罪犯的傷、斷等情況,務必做到公正判決,據證定罪。在秦朝時期,勘驗取證制度普遍適用,在查驗案件的過程中,秦代官吏十分重視通過勘驗的手段獲取客觀證據,而該種證據是秦代官吏偵破案件的重要方法。隨著勘驗技術以及司法制度的不斷推進,南宋提刑官宋慈所著《洗冤錄》的出現代表著古代勘驗技術的完善。自宋以后,元、明、清三朝在刑事勘驗取證制度上皆以《洗冤錄》為藍本,借鑒前朝制度之經驗,形成本朝之精髓。清代勘驗取證制度更是為歷朝研究之集大成者,以歷代制度為基礎加以損益。其中關于清代勘驗技術的出世著作包括《律例館校正洗冤錄》、《洗冤錄詳議》、《重刊補助洗冤錄集證》、《洗冤錄遮遺》、《大清律例》、《刑案則例》等?!堵衫^校正洗冤錄》屬于官方文件,由清代律例館編制,與《大清律例》、《刑案則例》共為清代官吏勘驗取證的金字守則,對于研究清代刑事勘驗取證制度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而《重刊補助洗冤錄集證》形成歷經三個階段,分別是嘉慶元年(1796)、道光十二年(1832)、以及道光二十四年(1844)。該書融合了《律例館校正洗冤錄》,在清代眾多官吏及學者對以往著述以及自身經驗的基礎上加以修補而成,學術價值極高?!吨乜a助洗冤錄集證》、《大清律例》、《律例館校正洗冤錄》規定了清代勘驗取證的方法及準則,對于了解清代的刑事勘驗取證的制度有重要的研究價值,而《刑案匯覽》則包含了清代官吏進行勘驗取證活動的相關案例。通過對這些文獻資料的研究,可以看出清代的勘驗制度有兩大特征:一是以明代律文為基礎加以損益;二是注重對客觀證據的采集。
清代法律包含著“參漢酌金”之思想,以明朝法制文化為吸收對象,沿襲滿族習慣法特色。順治年間,清朝開始修律?!霸斪g明律,參與國制”的基本政策在全國迅速推廣,至乾隆期間完成《大清律例》。在律令修訂過程中,清代的“參漢”政策也逐漸轉變為了沿襲明代法制的政策。通過《大明律》和《大清律例》內容的比對,可以看出清代律文很大部分是照搬明代的規定,在律文內容上幾乎如出一轍,雖有增改,但大體相同。《大清律例·斷獄篇》中的”檢驗尸傷不以實”這一法律條文是關于清代官吏進行刑事勘驗取證行為的規定,將清代律條原文與明代律條原文進行比對,可以看出在刑事勘驗取證制度上清代法律也極大的采用了明朝的規定。在內容上,《大明律》與《大清律例》在“檢驗尸傷不以實”這一律條原文中都規定了“托故、不親臨、不為用心“三個責任,在承擔責任的主體上都是規定了四個責任主體,分別是正官、首領官、吏典、仵作行人。在法律責任上均為正官杖六十、首領官杖七十、吏典杖八十、仵作行人同吏典。并且都規定了受財而導致檢驗不實以及因檢驗不實而導致罪有增減的責任。另外在《大清律例·斷獄篇》中的“檢驗尸傷不以實”這一律文,下有“謹按:此條系仍明律,其小注悉系順治初年律內集入?!钡淖謽印_@句話是指本朝(清朝)對于首領官、吏典、仵作等人勘驗取證行為的規定是參照于明朝的規定。該條律內容引用于《大明律》原文。同時《大清律例》采用律例合編的形式,在律文中增以附例加以規定,在《大清律例·斷獄篇》中的”檢驗尸傷不以實”這一法律條文中直接引用明朝舊例的就有兩條之多。分別是”檢驗尸傷不以實第一條例文“引用于明萬歷十八年三月提準舊例”,以及“檢驗尸傷不以實”第二條例文“引用于明洪武年間舊例”。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清代的勘驗取證制度在很大程度上都沿襲了明代的律制規定,對于制度的制定更多的是采取承繼的態度。
在承繼的基礎上,清代律令制定者也不是完全照搬明代的律條,自身也做出了相應的調整和修改。清代統治者喜歡在律典中附以例文加以規定。據我國法史學者統計,到同治9年(1892年),《大清律例》中增加的附例就已經達到了明律的五倍。在《大清律例·斷獄篇》“檢驗尸傷不以實”這一條律中共有例文十九條,其中直接引用于明朝舊例的有兩條,而另外十七條,也就是從第三條附例到第十九條附例都屬新增規定,經統計,該十七條附例中,康熙年間制定有一條即第三條附例,該條附例于康熙十九年篡呈,在明代原例的基礎上進行刪改。明代原文包括強盜、人犯決過的內容,而清代則刪除了這些內容,即“謹按:……此前條前段審擬命盜一節及后段節過人犯一節,類于死囚覆奏待報律,應移入彼處。共檢驗尸傷一段,應摘出歸入本律。改如前律。”雍正年間定律或入律的有三條,分別是第四條、第五條、第六條。第四條例文屬于對外省駐防旗人命案的勘驗規定,于雍正三年入律;第五條屬于檢驗官吏需清廉自守,秉公斷案,不可勒索取財,于雍正三年入律;第六條屬于仵作的名額、學習作出了規定,同時對仵作的賞罰也作出了相應要求,于雍正六年定律、乾隆五年入律。剩下十三條例文全部是乾隆年間入律編定而成。如第七條例文為乾隆元年定律、乾隆五年館修,該條例文對正印官委托代驗的情況(地處鸞遠,不能朝發夕至,又經他往),以及被委托的對象(同知、通判、州同、縣丞等官)作出了規定,要求正印官不可濫委雜職。還有例文第九條為乾隆六年三月按察使吳應龍奏請,乾隆八年館修入律,以及第十條乾隆十二年五月議奏,第十六年館修入律。從以上新增附例可以看出清代統治者也不是照參明代律令,而是在以明代律令為基礎的情況上,進行了相應的調整和修改,這種立法原則正好與清朝“詳譯明律,參與國制”的基本政治路線遙相呼應,并且該種方法既能讓滿人從明代法律中吸取經驗管理漢人,維護好滿漢關系,促進社會的穩定,也能通過例文的增加適應時代的變化和社會的發展。
斐政曾提出清代官吏在審查案件時注意“察請”與“據證”,“據證”是指客觀證據,由審案官吏通過對書證的檢驗及實地勘驗而來。清代在進行刑事勘驗過程中注重對客觀證據的采集,在客觀證據的基礎上結合口供進行定罪。正如在《大清律例》“檢驗尸傷不以實”這一條文中的其中一個規定是 “務須于未檢驗之先,即詳鞠尸親、證佐、兇犯人等,令其實招以何物傷何致命之處,立為一案,隨即親詣尸所,督令仵作如法檢報,定執要害致命去處,細檢其圓、長、斜、正、青赤分寸,果否系某物所傷,公同一干人眾質對明白,各情輸服,然后成招?;蚴瓢l變青赤顏色,亦須詳辯,不許聽仵作做混報擬抵?!币勒赵撘幎▋热?,可以看出清代統治者要求官吏在進行尸體勘驗之前,先行詢問相關人,包括尸親、證人以及兇犯。在取得這些人的口供之后,在行勘驗尸體,通過客觀證據的收集,與尸檢結果進行比對,以確定真因,不得在沒有進行詳細勘驗辨認而取得客觀證據之前,只聽信仵作一面之詞而草率定罪?!堵衫^校正洗冤錄》作為清代官吏進行勘驗取證的依據和準則,在《大清律例》的基礎上進一步的強調了官吏在勘驗取證過程中對客觀證據的采集,通過客觀證據定案成罪,不可只因口供而輕易定罪。如“檢驗總論”要求官吏“詳鞠尸親鄰證兇犯,令實供明某物以何物傷某何處。立明供狀,隨即親督吏仵,帶同雨造,齊至尸所,如法檢報,定執要害致命。”同時在進行勘驗活動時,為了通過收集的物證與尸體上的致命傷進行比對,清代統治者對官吏通過勘驗手段而采集的物證做出了規定,以加強證據的客觀性。包括“某傷或見于體膚肢肉,或以被斷人骨,青紅紫黑顏色,圍圓長短分寸,手足他物兇器,輕重新舊。”以做到“件件明白,尸格挨次親手填注?!辈⑶乙幎ㄓ捎谖镒C“干系甚重”,所以應當及時搜索物證“以憑參照傷痕大小闊窄”“定此事虛實”、“驗狀尤須詳慎,不可稍有疏略?!痹凇赌亮铐氈鯃蠓ā分幸灿邢囝愃频拿枋觥翱疵髟撌瑐鄯酱珙伾?。輕重平腫。分別致命不致命。及有無皮骨破損。何物毆打何傷最重。逐一驗明填格。即令追起傷仗兇器比對。是否相符。”
除了在上述規定中可以看出清代勘驗取證過程中的客觀性,在《刑案匯覽》、《詳刑公案》、《折獄龜鑒》等記載清代具體案件的資料中也可以見到相應規定在具體案例中的體現。如《刑案匯覽》卷六十中的一個案例“川督咨: 吳錫九因伊女曾吳氏溺斃, 誤執傷痕疊控一案。查吳錫九所控曾士璉毆斃曾吳氏假作自溺, 前經檢驗, 并無毆死重傷,髑髏骨內洗有泥沙, 其為實系自溺斃命, 已無疑義。乃復誤執傷痕, 翻控檢驗, 實屬不合。惟該犯所指腸出耳根骨斷各傷, 均屬有因, 并非疑出無據, 與憑空誣告人命者有間。吳錫九系曾吳氏之父,應照期親尊長誣告人命, 致蒸檢卑幼身尸照誣告人死罪未決律, 治罪擬流加徒例, 量減一等, 杖一百, 總徒四年。該犯系曾士璉妻父, 應再減一等,杖一百, 徒三年。至初驗仵作張文高將陰戶腸出之處, 并未喝報, 而復檢仵作杜松林又將骨殖跌斷,以致吳錫九懷疑妄控, 殊屬不合,未便以業經責懲,免其重科。張文高、杜松林應各照不應重律, 杖八十, 革役?!痹摪讣诩螒c九年說貼。意指清朝時期,仵作張文高將陰戶腸取出而沒有報告,而復檢的仵作杜松林又將曾吳氏尸體的骨殖跌斷,一個叫吳錫九的人因為上述兩個仵作的行為生懷疑,認為是其女婿曾士璉殺害了自己的女兒曾吳氏,而非曾吳氏自溺而死。經官吏檢驗之后,并沒有發現曾吳氏尸體中有毆死重傷的痕跡,并且髑髏骨內有泥沙,實為自溺而死。因此官府認為吳錫九實屬誣告。從該案可以看出官府為了檢驗曾吳氏的真實死因,而對尸體進行了檢驗,在勘驗取證的過程中注重對“并無毆死重傷, 髑髏骨內洗有泥沙”等客觀證據的收集,通過收集的客觀證據而而否定了吳錫九的指控,發現其屬誣告,然后成案定罪。另外在《詳刑公案》彭縣令斷奸夫憤殺一案中,德安府孝感縣林雄的妻子趙氏在水缸中死亡,但不知是自殺還是他殺。彭縣令為了查找原因,讓仵作對趙氏尸體進行尸檢,后發現“余精”,據此認為“若強奸不從而殺,豈有余精”。于是彭縣令在“余精”這一客觀證據的基礎上通過結合涉案嫌疑人的口供而找出元兇為李逢春,從而破獲案件。在本案中,客觀證據“余精”為彭縣令偵破案件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如本案結尾所言“初驗余精,知非強奸致殺,既格神夢,悟出真犯姓名?!?/p>
通過對上述規定和兩則案件的分析可以看出,清代統治者為了維護社會的穩定,防止“刑逼枉斷”。不僅在立法上強調對客觀證據的采集,就連在具體案件的查明過程中,進行勘驗取證的官吏也非常注重客觀證據的采集。正如《牧令須知》所言“命案以驗傷為要”、“注明委系因何而死,是驗傷之點題也”、“不可草率,已至將來束手。”
清代法律作為古代傳統法律之集大成者,借鑒并吸收了以往朝代的法律精華,并在這些法律精華的基礎上結合本朝的社會背景和文化,形成了自身的法律特色,同時在刑事勘驗取證制度上也作出了更加詳細的規定。正如張琮軍教授在《秦漢刑事證據制度研究》中所言“至明清時期,勘驗取證制度已經深入律文,形成了嚴密、規范的勘察檢驗的法律制度。通過勘驗獲取的證據,查清案件事實并依法作出判決,這已經是司法實踐中的通行做法。”通過對清代的刑事勘驗取證制度特征的研究發現:清代的勘驗取證制度具有承上啟下的功能,有一定的進步性和科學性。
首先,清代統治者非常注重對法律文化的傳承和沿襲,在勘驗取證制度上大量采用了明朝的規定,不僅緩解了因法律制度而引起的種族文化的沖突,也加大了制度的實用性,讓漢人能夠得以適應。但是清朝并不是完全照搬明朝的勘驗取證制度,因為清朝是由少數民族建立起來的,具有其特殊的文化特色,所以清代在沿襲明朝制度的基礎上會根據本朝的少數民族的文化特色及社會環境加以修訂,通過例文的方式進行增改,讓少數民族也能夠得以適應并遵守。如林乾教授所言“清朝統治者一再強調少數民族‘習俗既殊,刑制亦異’的重要性,并將‘因俗制律’作為制定邊疆民族地區法律的一項基本原則。”
其次,清代的刑事勘驗取證制度還注重對客觀證據的收集,在一定程度上保證法無遺漏,持平如水,保障無辜者不受牽累,有罪者受到懲罰。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律法的公平性。在封建時期而言,具有一定的進步性和科學性,也為近代刑事取證制度的發展起到了很好的啟示作用。而縱觀我國現代刑事勘驗取證制度,大部分都直接引用于西方的法律制度,對于自身勘驗取證制度文化的沿襲則相當少。法律制度具有一定的歷史性和地域性,任何法律制度都不能離開特定區域的歷史文化而私自制定。在制定制度時,必須結合人們的生活習慣、風俗習慣以及民族文化特色,如此才能切實可行。另外我國的法律雖然追求實體正義,但往往出現冤案、錯案,而清代則對此相當注重,在這方面值得我國現代法學家去深入研究。因此,為了讓我國刑事勘驗制度能夠更加完善,應該對清代的勘驗取證制度深入研究,構筑適應我國國情、具有我國民族特色的勘驗制度。誠如張晉潘教授所言“清朝距今為時不遠,它在法制建設上所提供的歷史借鑒具有更為現實的意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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