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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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態司法中的社會服務機制探索——以福建省相關司法實踐為視角
李明蓉
保護生態環境是所有人的共識,環境刑事司法應該在生態文明建設中發揮更大的作用,以恢復性司法理念為指引,在嚴厲打擊和懲罰環境犯罪的同時,建立社會服務司法機制,把生態修復的行為及成效作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環境犯罪者的悔罪表現和量刑情節或社區矯正內容,在此基礎上,設立社會服務刑制度,以完善我國的刑罰體系。
環境犯罪;司法; 生態修復; 社會服務令
隨著人類現代文明的進一步發展,人類過度開發環境而對自然生態環境帶來了難以修復的破壞,環境違法犯罪行為正損害著人類自身,危及子孫后代的生存。因此,嚴厲查處和打擊環境犯罪,加強環境保護與生態文明建設已經成為全社會的共識。但是,我國的環境刑事司法既存在著如何解決對環境資源犯罪“打擊不力”“力不從心”的疲態,①也存在著懲罰犯罪之后對受損生態的恢復問題。基于刑罰的懲罰性和預防犯罪的特點,懲治環境犯罪行為本身并不必然能使受損的生態環境得到恢復。本文僅討論刑事司法如何才能在懲治環境犯罪者的同時,使受損的生態盡可能得到修復,使荒山復綠、濁水還清、霾天又明呢?環境犯罪所破壞的社會秩序——生態秩序的修復關涉到民眾的日常生活,是社會和環境刑事司法關心的焦點。因此,司法實踐中正積極探索各種機制,嘗試把懲罰環境犯罪與生態環境修復相結合,與修復社會關系及犯罪人更好地復歸社會相結合。
為此,本文嘗試以福建相關司法實踐經驗(如在刑事訴訟過程中,運用“補植復綠”等社會服務司法機制進行生態恢復等實踐)為樣本,分析、研究社會服務在環境刑事司法中的功能,提出可以把犯罪嫌疑人從事修復生態的社會服務作為量刑情節,進入認罪認罰從寬程序;可以由檢察官法官出具社會服務令為依據,作為環境犯罪的附加刑獨立適用或附加適用;或作為環境犯罪者社區矯正的內容,令社區矯正者從事生態修復的社會服務。
2001年以來,我國部分地區關于社會服務制度的探索實踐為增設社會服務刑積累了一定的經驗。如2001年石家莊市長安區檢察院出臺了《關于實施社會服務令暫行規定》,2002年上海市長寧法院出臺了《關于實施社會服務令的暫行規定》。之后最高人民法院叫停了相關的試點工作,但是各地對此的探討一直在繼續。研究發現,上述試點通常是在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進行的,已有的關于社會服務令的學術研究也幾乎都限于未成年犯罪領域。相比較而言,福建司法機關則是在環境犯罪刑事訴訟中進行。司法機關力圖通過不斷探索建立生態修復社會服務司法機制,達到既懲罰環境犯罪,又修復環境,平衡訴訟各方利益的訴訟目的。
研究顯示,國外的社會服務大多是在社區中進行,因此也稱為社區服務。通過大量調研,本文希望以福建省的司法實踐探索為突破口,研究生態修復社會服務司法機制在環境犯罪司法中的實踐和理論價值,并總結出適合我國國情的生態修復機制,以供理論和實務借鑒。
(一)“補植復綠”等機制的司法實踐狀況
福建省司法機關在涉林犯罪案件刑事訴訟中,創設了“補植復綠”機制,在一些毀林的輕微犯罪案件中,讓犯罪人在被毀林地上種植樹木,恢復受損生態,把補植樹木并進行管護的情況看作被告人的悔罪態度的具體表現和具體的量刑情節,量刑時從輕或者免予處罰。②通常情況下,檢察官是運用“補植復綠”的主要推動者,是執行整個補植復綠過程的指導和監督主體,負責對被告人補植樹林情況進行監督檢查。根據福建省經驗,要求補種的樹木成活率,必須達到林業主管部門通常判定標準80%以上才能視為補種成功,在此基礎上,檢察官視案件情況作出起訴或不起訴決定。作出起訴決定的,在審判過程中,向法院提出從輕的量刑建議,法官一般會予以采納。
調研發現,福建省各級人民法院、檢察院生態環境辦案部門在辦理環境犯罪案件過程中已經達成共識,對于受損生態積極采取修復行動并且達到驗收標準的,法院將予以從輕處罰。2015年,福建省檢察機關共辦理“補植復綠”案件183件,補種林木14397畝。據不完全統計,福建省檢察機關辦理的涉林刑事犯罪案件中,約有三分之二的案件進行了“補植復綠”, 對一些情節輕微、生態修復良好的案件,檢察院做出不起訴的決定;而其他不符合不起訴條件的案件則由法院對完成“補植復綠”的犯罪人依法從輕處罰。“補植復綠”等生態修復司法機制的運用,既懲治了犯罪,又修復了生態環境,被告人得到了被害人的諒解,也使被告人對社會多一分感激少一分對立,有效地恢復了社會秩序,達到“一訴多贏”的訴訟目的。
“補植復綠”機制的成功運用,鼓舞了福建省司法機關繼續探索,目前,已經從林木的修復擴展到水質恢復、土壤復原、退茶還林、放魚治污、監督流域綜治等多形式的生態修復方式,生態修復社會服務司法機制的運用已日趨廣泛。已經有污染環境、非法采礦、非法占用農用地等類型的環境犯罪案件運用了在訴訟中的生態修復社會服務司法機制,力圖在司法實踐中實現懲罰違法犯罪與保護生態環境雙贏。同時,在環境刑事司法的生態修復實踐中,積極總結提升生態修復司法機制的基本原則和管理模式,呈現出多樣性生態恢復貫穿環境刑事訴訟過程的格局,豐富了司法實踐,也為理論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實踐素材。
(二)基本原則和模式
根據環境犯罪案件生態修復的實踐狀況,福建省司法機關總結發展出一套完整的刑事訴訟過程中的生態修復社會服務司法機制。即,施害方付費出力、專業方治理管護、第三方監管落實的基本原則和模式。 其主要內容包括五個重要方面,涉及生態修復的方方面面,具有相當的實踐性和可操作性。
具體而言,其主要內容包括:第一,強調施害方出力親自修復環境,但個人的力量難以完成修復環境的勞動,允許親友參與;其次,受損環境的復雜性限制,不適合在原地進行修復時,可以在異地完成同性質和同數量的勞動,也視為對被破壞環境的一種修復,司法機關甚至協調當地政府、行政機關規劃出專門的區域,在專業人士的指導下,進行有針對性的環境修復工作;三是,本人難以參加修復勞動或不適合勞動或者受季節等限制不適合在訴訟過程中修復的,可以支付修復受損生態環境所需的費用,所需費用數額以專業機構的評估作為依據。對此,司法機關認定為修復行為的,可視為一種生態修復社會服務的替代執行方式;四是,生態環境修復是一項專業性較強的工作,非專業人員的修復有時耗時長、成本高、效果不理想,因此,必要時將被告人支付的修復費用委托專業機構進行具體的修復工作;五是,生態環境的修復過程及是否達到修復的要求,由第三方機構進行全程監管和驗收。因為環境修復工作是個動態過程,初步修復工作完成并不必然意味著修復是成功的,要有專業的判斷標準,并且要有一定的時間過程進行觀察,司法機關顯然無力完成此項工作,因此,通常交由相關的行政執法部門進行監管和驗收。以上為相關機制的具體內容,可謂是針對具體問題進行的實踐性探索,問題針對性﹑實踐性及可操作性等,都處于同行業領先水平。
(三) “補植復綠”等環境修復司法機制存在的缺陷及不足
目前,福建省的“補植復綠”等環境司法修復機制,只是作為被告人悔罪表現和量刑情節運用的,因此,自然有其相當的不足和限制。具體存在的問題有:第一,必須是不在押的被告人才能進行修復勞動,適用范圍受到很大的限制。第二,不是以制度化的令狀制度為依據的生態修復勞動,而是根據個案具體情況進行,缺乏規范化,因此,各地的做法包括程序和內容都不盡相同,尚不符合法制化的要求。第三,環境修復往往需要相當長的時間,一般樹木成活驗收需要三年時間,而刑事訴訟的時間是由法律規定的,不可延長,因此,修復的后期效果難以把握和控制。實踐中采取的辦法是由被告交付一定的保證金,刑事訴訟結束后,其必須對補種的樹木繼續管護,以確保其成活,待驗收后再將保證金退回。這樣的司法管理成本較高,保證金的收取和管理又成了一個新的問題。第四,目前的機制無法顧及到判決后的生態修復,刑事訴訟結束后,沒有在訴訟中運用生態修復的案件,其遭受犯罪行為侵害的生態環境無法得到修復。第五,我國刑事法律沒有建立社會服務令制度,沒有社會服務刑的刑種。因此,生態修復的社會勞動不能作為一種服刑方式,也不能規范和有效地運用于社區矯正中。
福建省各地的法院、檢察院建立了不少在刑事司法中修復生態環境的機制,不過,地方司法機關的實踐受限于法律法規的規定,只能在律允許的框架下進行。目前,生態修復的司法機制只是在刑事訴訟中進行,在符合刑法、刑事訴訟法的前提下探索,其機制自然仍不完善,程序不夠規范。盡管如此,目前的探索已然證明了以“補植復綠”為代表的生態修復司法機制在實踐中發揮了很好的作用,既是恢復性司法理念在實踐中的有效落實,又契合了刑事訴訟以非監禁為原則的司法文明方向,應該大力提倡。
經過多年的探索和實踐,“補植復綠”機制已經逐漸成熟,值得深入分析探討。 當然,從法理上對其進行分析也顯得尤為重要。下文對生態修復司法機制進行法理分析,希望在精神內容和價值層面方面進行剖析探討,挖掘其深層次的法理內涵,并爭取為立法確認找尋理論根據。
(一)生態修復行為是一種社會服務
客觀而言,基于之前對森林、草原、土地、河流、海洋、大氣的污染和破壞而進行的修復,本質上都是勞動,且是針對犯罪行為所造成的生態環境破壞的直接和有效修復,這種勞動是恢復環境所需要的服務。本質上,與在城市打掃衛生、在醫院、養老院服務做義工,并無本質區別。因此,生態修復行為,本質上是一種類似于西方社區矯正制度中的社會服務。
(二)被告人積極修復生態的行為是一種悔罪表現
被告人修復生態的行為是建立在對其犯罪行為的危害性的深刻認識基礎之上,是對其犯罪行為的真誠彌補,從法律層面看,可以認定為具體的悔罪表現。生態犯罪刑事司法中的補種樹木必須經過被告人的同意,這種主動的修復過程有利于犯罪人對其犯罪行為直接的反思,是一種直接的悔罪表現。換言之,是以有益的社會勞動展現對犯罪行為的悔意,并積極努力爭取生態修復的直接良好效果,希望在事實上實現良好的生態修復的社會效果。因此,積極修復生態的行為,可以作為酌定量刑情節予以運用。
(三)生態修復司法機制是恢復性司法理念在司法實踐中的運用
環境刑事司法也是以懲罰與預防為目標的,“其中對環境修復效果最大化的期許,當然要靠恢復性司法具體措施的創設予以滿足。”③本文認為,環境犯罪刑事司法中的生態修復是恢復性司法實踐的生動體現。“補植復綠”等在刑事訴訟中的生態環境修復機制,是司法機關在辦理環境犯罪案件中主動運用恢復性司法理念的行動體現。“對于環境犯罪案件,在司法實踐中可以創新判決方式,如可增設除罰金、沒收財產等附加刑以外的其他刑罰,諸如判決種樹、判決恢復植被、判決恢復和達到一定標準的生態條件等。”④在打擊犯罪的同時,減少社會對立,被告人取得受害人諒解,受損的生態環境和受損的社會關系都得到了恢復。 這與我國正在進行試點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價值取向上也基本趨同。我國正在試行的刑事訴訟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具體體現為,刑事訴訟中以被告人認罪認罰為前提,公訴人、被告人及其律師、被害人三方共同參與協商達成共識,而后再由法院進行司法審查后確認效力,對被告人進行快速審判、從輕量刑的機制。
“補植復綠”等生態修復機制與認罪認罰從寬所要求的被告人自愿真誠的認罪,悔罪,自愿認罰,與被害人達成和解,并因此獲得從輕從速處理的精神實質和價值是相同的。環境犯罪案件刑事訴訟完全可以納入認罪認罰從寬機制范疇內,并且可以使被告人的認罰與被害人的和解有了更為具體的、可操作、可檢驗的內容。實踐中,福建省司法機關已經在試點單位中部署和試行開展環境犯罪案件認罪認罰從寬機制。相關的實踐經驗,也正在逐步探索和搜集中。
(四)生態修復司法機制的法律依據
司法實踐中運用的生態修復的社會服務既不是由法官簽發服務令后進行的,也不是刑罰體系中的一種,而是經由地方檢察院、法院達成共識后,找到的一種不會與現行法律制度相沖突的實踐性探索。嚴格來講,暫時沒有明確的法律依據。筆者認為,我國當下的生態修復司法機制,除了可以納入正在試點的認罪認罰從寬機制之外,還可以考慮借鑒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關于未成年人犯罪案件刑事訴訟附條件不起訴的規定,進一步對該制度進行完善。
我國《刑事訴訟法》第272條 規定,“在附條件不起訴的考驗期內,由人民檢察院對被附條件不起訴的未成年犯罪嫌疑人進行監督考察。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監護人,應當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加強管教,配合人民檢察院做好監督考察工作。………被附條件不起訴的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應當遵守下列規定:(一)遵守法律法規,服從監督;(二)按照考察機關的規定報告自己的活動情況;(三)離開所居住的市、縣或者遷居,應當報經考察機關批準;(四)按照考察機關的要求接受矯治和教育。”雖然該條并沒有具體規定“考察機關的要求”是什么,但顯然可以包括社會勞動。據此規定,考察機關完全可以在附條件不起訴期間,要求被告人從事相應的包括修復環境在內的社會勞動作為考察內容,充實和完善現有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將實踐中的生態修復司法機制法制化。
認罪認罰從寬機制和附條件不起訴制度,都是在訴訟過程中考察被告人的悔罪表現,但目前都沒有涉及到運用令狀制度,也不是社區矯正中明確的考察內容,更沒有設立社會服務刑的刑種用為一種服刑方式。本文認為,我國應建立社會服務令制度,設立社會服務刑,完善社會服務司法機制,完善刑罰功能,促進環境犯罪刑事訴訟中的生態修復。
(一)社會服務刑在國外或境外的運用
縱觀世界各國和地區立法和司法現狀,許多國家都建立了社會服務令制度。英國是最早使用社會服務令,設立社會服務刑的國家。為使犯罪人盡早回歸社會,體現司法文明,英國建立了社區處罰和矯正制度,其在《刑事司法條例》中規定了社會服務刑。根據英國法律規定,由法官發出社會服務令,在緩刑監督官的監督下,犯罪人要無償地完成一定時數的勞動,時間為40 至 240 小時。進行社會服務要事先征得罪犯本人的同意,在12 個月之內完成。如果犯罪者不遵守社會服務令規定的社會服務的內容,可以重新判外罰金,并可延長勞動期限或撤銷社會服務令,改判為監禁刑。⑤可見,英國的社會服務刑是緩刑制度的一種,其對于輕微犯罪者的矯正作用明顯,適用非監禁的刑罰方式最大程度地減輕犯罪人與社會的對立,可以促進犯罪人回歸社會。
荷蘭的社區服務刑也相當有特色。除了法官之外 ,檢察官也可以簽發社會服務令。法官以判決的形式簽發社會服務令,在判決中,還需要同時明確沒有完成社會服務刑的,應宜科相應的監禁刑。檢察官簽發社會服務令,被告人執行社會服務刑的,檢察官可以對其免予起訴。2001年,荷蘭的社會服務刑更名為任務刑,包括社會勞動和培訓二種,被告人自愿要求參加相應的培訓的,可令其參加一定時數的特定行為訓練或技能的培訓。在荷蘭,社會服務刑的執行由檢察官負責監督考察,檢察官還可以令沒有完成社會服務刑的犯罪者執行拘禁刑。⑥
相比較而言,韓國的社會服務令制度不是作為獨立的刑罰或替代刑而存在的,它是一種附加的刑罰措施,是犯罪者得以適用刑罰緩期執行制度、假釋制度而所附的條件。社會服務令與保護觀察、⑦授課命令一起,構成韓國緩刑制度中附加的刑罰措施,以犯罪者的復歸社會為主要目的,是一種附條件的緩刑宣告和執行制度。韓國的假釋制度是一種附條件的提前釋放制度,所附條件正是被假釋者需要接受保護觀察,從事社區服務。⑧韓國的社會服務的內容包括了環境保護活動,在公共醫療機構、游樂園、圖書館從事勞動服務等。
臺灣地區的社會服務刑則是易服社會勞動制度,是一種輕刑刑罰的替代措施,其社會勞動的內容包括了整理環境、移除外來植物、恢復灘涂草地的整潔等等。易服社會勞動制度的實施卓有成效:一是避免了輕罪的社會勞動人因入監服刑而被標簽,從而難以回歸社會;二是社會勞動人因為提供了無償的社會服務,修補了社會的損失及人際關系;三是因社會勞動人沒有入監服刑,他們可以繼續照顧子女家庭,得以維持既有的工作與生活,因此,除可以節省財政負擔外,也減少了因犯罪所衍生的其他社會問題。⑨
正是由于社會服務刑的作用明顯,對犯罪人的改造方面起到了明顯的作用,同時也顯示了超強大且良好的社會效果。因此,其正迅速影響世界各國。這種新型的刑罰執行方式在許多國家得以運用,美國、澳大利亞、葡萄牙、芬蘭、韓國、墨西哥等國家都建立了相應的社會服務令、社會服務刑制度。除作為刑種或作為替代刑罰措施之外,社會服務刑有時也被作為代為檢控或終結刑事訴訟的方式。
(二)在我國建立社會服務令制度的構想
考察國外境外社會服務令制度的規定和實踐,以及我國社會服務司法機制的試行情況,可以作出如下總結:社會服務指一切有益于社會的公益勞動,其本質是一種勞動,是社會服務令或社會服務刑中要求被告人完成的勞動,包括社區勞動、生態環境的整理和修復、公益勞動等。社會服務刑是現代刑罰制度輕刑化和非監禁刑趨勢下發展出來的,是短期自由刑的替代執行方式,對于輕微犯罪人判處一定時數的無償公益勞動代替監禁刑的一種社區服刑方式,作為對其犯罪行為的一種懲戒和約束,以利于修復受損社會關系和教育挽救犯罪人的一種刑罰措施。⑩
輕刑化是現代刑事司法文明發展的一個方向,社會服務刑因其公益、非監禁、不脫離家庭和社會等特點,在促使犯罪人回歸社會方面成效明顯而廣獲好評。社會服務令狀則是社會服務刑的形式載體,是以社會服務為內容的一種令狀法律文書。法官在刑事訴訟中以判決的方式簽發令狀,也可能由檢察官在審查起訴時簽發令狀,責令被告人按照令狀中所要求的勞動時間、地點,在一定時期內完成一定的無償勞動或完成一定的社會服務,此種令狀就是社會服務令。綜上,社會服務令制度是指法官檢察官裁決簽發令狀,命令被告人、犯罪人進行具體的生態修復、公益勞動等社會服務,或作為悔罪表現量刑情節,或作為服刑方式,或作為社區矯正內容的一整套程序制度。自2002年開始,我國部分地區開始在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試行社會服務令制度,并且取得了一定成效。
(三)社會服務機制的功能
借鑒境外的社會服務令制度,結合我國司法實踐的探索,應該建立適合我國司法現狀的社會服務機制,真正實現恢復性司法理念在實踐中的運用。因為“恢復性司法措施體現的珍視修復社會關系和犯罪人復歸社會的理念和非刑罰處罰方法有異曲同工之妙”。[11]在刑事司法中,運用以被告人或犯罪人進行生態環境修復、公益勞動等為內容的社會服務,應該作為量刑情節或作為社區矯正的服務內容或作為刑罰附加刑獨立或附加適用。
可見,社會服務令制度可以有以下幾種功能:一是,終結刑事訴訟。福建省司法實踐中,運用修復生態的社會勞動作為被告人的悔罪表現而由檢察官作出不起訴決定的,事實上終結了刑事訴訟,可以改造為可終結訴訟的社會服務令制度。二是,作為量刑情節可由檢察官向法院提出從輕量刑建議。三是,可作為獨立刑種,納入我國刑罰體系,獨立適用或附加適用。四是,作為管制、緩刑、假釋等犯罪人社區矯正的考察內容。
生態修復社會勞動作為量刑考量,在實踐中已經發揮了重要作用,但其立法和理論支持的欠缺,也給該制度的發展帶來了瓶頸和障礙。環境的特殊價值和重要性,使得環境犯罪案件的生態修復尤其重要,本文認為,立法應建立相應機制,確認實踐中探索的以生態修復為內容的社會服務司法機制,并且加以豐富和完善。具體而言,應當將作為量刑情節的社會服務與作為刑種的社會服務刑互為補充完善;將社會服務令和社會服務刑納入我國的刑事訴訟制度和刑罰體系,構成完整的符合中國司法狀況的的社會服務司法機制。
(一)社會服務刑的設置在生態犯罪刑事司法中的價值概述
作為非監禁刑,社會服務刑代表著現代刑法輕刑化和非刑化的潮流,同時,也是刑罰個別化行刑社會化的良好途徑。具體而言,設立社會服務刑的好處如下:首先,適用社會服務刑可以根據一些輕微犯罪者的自身特點,具體地采用矯治措施,達到既避免監禁刑交叉污染的缺陷,又針對性懲罰、矯正、改造犯罪者,使其更易于回歸社會。生態環境修復的社會勞動就是針對環境犯罪者而設計的,修復自己的犯罪行為對社會的損害,應該是一種最好的矯治和教育。其次,讓犯罪者從事社會勞動的刑罰,是一種和緩的服刑方式,是行刑社會化的體現,可以減緩社會矛盾沖突。社會服務令規定社區服刑罪犯參與社區服務或者公益勞動,付出有意義的生態修復、公益勞動而讓社會更美好,養成良好勞動習慣、勤勞踏實的品格的同時體會自己的價值,接受正常的社會道德影響,糾正犯罪心理,完成人格的重新塑造,獲得一個健康的心態,完成再次社會化。同時,當社區服刑罪犯在社會大眾面前勤奮勞動,表現出真誠補償與悔過之意時,被害人、社會公眾對立、矛盾的情緒也就會逐漸的得到化解。犯罪者在勞動中反省自己的犯罪行為給社會造成的傷害,同時體認到以社會服務行為彌補自己的過錯,增強犯罪人社會歸屬感和責任心,并進而領會到自身勞動的意義和價值。因此,社會服務刑的適用是懲戒,是挽救,是和解,更能促進犯罪人服刑后復歸社會、融入社會,達到預防犯罪的目的。第三,作為量刑情節的社會服務機制的運用具有快速分流刑事案件的作用,其降低訴訟成本和刑罰執行成本的明顯功能,也是本文力薦建立社會服務司法機制的重要原因。第四,對于環境犯罪來說,懲治犯罪、恢復生態環境、修補受損社會關系、矯正犯罪人等,都是環境刑事司法著力追求的目的。社會服務令和社會服務刑雖然只能適用于輕微的犯罪,但由于實踐中大多數的環境犯罪都是輕微犯罪,社會服務令和社會服務刑的適用范圍較廣,適用意義自然較大。
“社會服務刑是一種完全符合刑事司法終極目標的刑罰方法。社會服務刑對犯罪人的懲罰較輕,其非監禁性不會引起犯罪人的對立情緒,由于給犯罪人以出路,給其改過自新的機會,犯罪人會產生感恩心理,對維護社會穩定有著積極的作用。社會服務刑的執行中犯罪人并不脫離家庭和社會,執行過程有益于爭取犯罪人的親友及其相關人群對刑罰執行的支持和理解,有助于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有利于實現刑罰的終極目標。”[12
(二)社會服務刑作為刑種之一
刑罰除了懲罰犯罪的作用之外,還應該具備教育、矯治,修復社會關系,促使犯罪人回歸社會的功能,而我國目前的刑罰體系中,附加刑只有罰金和剝奪政治權利,缺乏以教育矯正作用為主的勞動類刑罰,因此,必須設立社會服務刑,完善我國的刑罰體系和刑罰功能。我國刑法應該將社會服務刑增設為附加刑,根據不同情況,由檢察院或法院簽發社會服務令交付司法行政機關執行。社會服務刑應該既可單獨適用, 也可附加適用。我國目前的刑罰體系只有罰金、剝奪政治權利和沒收財產是附加刑(對外國人犯罪還可以適用驅逐出境的隊加刑),三種附加刑是有關于政治權益和財產性權益的刑罰,但卻沒有關于勞動權益的刑罰。因此,增加無償付出勞動的刑罰正是刑罰體系應有的內容,“增加了無薪勞動,對中國附加刑種類是一種重要而有益的補充,這能使中國的附加刑結構更趨科學和多元化,更能適應對輕罪犯的處理需要。再次,社區服務刑作為附加刑適用,不但不會破壞現有刑法體系,還可以使現有體系中的非監禁刑執行難的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緩解。”[13]而且,政治權益和財產性權益的附加刑更多的是懲戒功能,勞動則更多是教育和矯治功能。所以增加社會服務刑是完善我國刑罰功能的重要方面。
(三)社會服務刑作為社區矯正內容之一
2011年5 月1日生效實施的《刑法修正案(八)》正式在立法中確立了社區矯正制度,規定了對判處管制、被宣告緩刑、被裁定假釋的犯罪分子實行社區矯正的內容。2012年的《社區矯正實施辦法》第16條規定有勞動能力的社區矯正人員應當參加社區服務且每月不少于八小時,但由于缺乏具體的程序規定和具體的執行內容,執行隨意性和差別性大,對管制、緩刑、假釋的罪犯的考察也失去實質性內容,社區矯正制度往往流于形式,難以真正發揮作用,矯正效果不佳。因此,應該引入社會服務令制度,使社區矯正有可供執行和考察的具體內容,充實和完善社區矯正制度,真正發揮矯正作用。
法院對罪犯判處管制、宣告緩刑、裁定假釋時可以制作社會服務令一并交付執行,在判決對犯罪者執行管制刑、適用緩刑時附加適用社會服務刑;對裁定假釋的犯罪者,法官可以以社會服務令命其進行規定的包括生態環境修復在內的社會勞動。根據判處管制、宣告緩刑、裁定假釋、決定暫予監外執行的不同,要求罪犯社會服務的時數和強度不同,一般應是社會服務強度按上述順序逐種減弱、服務時間逐種延長。沒有完成的,則撤消原有的判決、裁定,重新收監執行監禁刑。
除此之外,社會服務刑還應該可以在判處被告人管制、宣告緩刑刑罰時或在裁定服刑人員假釋時附加適用社會服務刑,法官可以在判決書中同時載明被告人應當在管制、緩刑期間完成一定時數的社會勞動,增設社會服務令, 有利于促進社區矯正制度的法制化,使監外執行有具體的執行內容,也使社區矯正工作有具體的可操作的實際內容和考察規范。可以將社區服務、公益勞動、生態環境修復等社會服務明確為社區矯正的主要方式,由法院對有勞動能力的罪犯判處管制、宣告緩刑、裁定假釋、決定暫予監外執行時統一制作社會服務令一并交付司法行政機關執行。
四、社會服務司法機制之具體構建
(一)簽發社會服務令的主體
1. 檢察官簽發社會服務令的程序。可以考慮社會服務令由檢察官簽發和由法官簽發兩種。結合我國的刑事訴訟制度,作為悔罪表現和量刑情節考察而進行的社會勞動,可由檢察官于審查起訴環節,綜合被告人的具體情況,決定是否簽發社會服務令。在審查起訴環節,法官尚未介入案件,不了解案情,而檢察官了解案件情況較為全面,對于被告人的自身情形、社會背景、家庭情況、主觀故意、危害結果等都有較為全面的了解。而且,由檢察官在此環節簽發社會服務令,可以在較短時間里作出,減少環節、節約時間成本,提高效率。
2. 法官可以在審判環節以及審查假釋環節,在裁決文書中判決裁定被告人社會服務刑,或以社會服務作為假釋期間的考察內容。此審判環節的訴訟以法官為主,法官可以結合案件審理,全面了解被告人情況,在判決時作出決定。與社會服務刑有關的有二種可能性:一種可以判決被告人獨立適用社會服務刑;第二種可能是可以判決被告人管制或有期徒刑適用緩刑,緩刑期間必須進行社會勞動。審查假釋環節,法官同意犯罪人假釋的,可以同時命令其進行社會勞動,作為假釋考察內容。
(二)社會服務刑的適用范圍
社會服務刑的適用對象主要應為罪行輕微、惡性不大,有具體被害人并且取得被害人諒解,有勞動能力且愿意勞動的罪犯。具體包括以下三類: (1)未成年犯罪的初犯、偶犯。(2)破壞環境資源犯罪。 (3)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輕罪或者過失犯罪。判處管制主刑時可以附加適用社會服務刑、要求罪犯在較短時間完成較高強度的公益勞動或者社區服務刑。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主刑并宣告緩刑附加適用社會服務刑的,要求罪犯在較長時間完成較低強度的公益勞動或者社區服務,可以很大程度上解決管制刑的低適用率和緩刑罪犯脫管虛管的嚴重問題,使得法律和刑罰實施不落空,也可以矯正罪犯使其更好地回歸社會。
(三)社會服務刑的令狀文書——社會服務令
由檢察官法官在刑事訴訟過程中簽發社會服務令。根據司法實踐以及我國司法制度的具體情況,確認司法實踐中成功的探索,在不同的刑事訴訟程序中,依據職權由檢察官或法官簽發社會服務令,要求被告人從事生態環境修復等社會服務。在審查起訴程序中,可以由檢察官根據案件具體情況簽發社會服務令,要求被告人進行特定的社會服務,在環境犯罪案件中,可以要求被告人必須按要求修復環境,作為考察其悔罪表現的量刑情節。在審判程序中,由法官在判決時簽發社會服務令,決定對被告人適用社會服務刑。檢察官法官應當在文書中直接載明社會服務時間、服務內容、服務地點等項目,并將社會服務令交付司法行政機關負責執行,檢察官負責監督檢查執行情況。檢察官根據作為量刑情節的社會服務令執行情況,可以作為是否起訴被告人或提起公訴但向法院提出量刑建議的依據之一。
(四)社會服務令的勞動內容
應該以修復社會關系、恢復社會秩序的需要為依據,不同的犯罪設定不同的社會勞動內容,包括一定時數的社區服務和勞動。如修復生態的勞動應以符合生態規律的要求,在一定的季節、一定的地點進行清除污染、補種林木、恢復植被等的勞動,并且經過驗收合格;故意傷害類的犯罪者,進行社區公益勞動,到養老院、福利院照顧老人、殘疾人等,培養其愛心;未成年罪犯,則可以進行清潔勞動、幫助運送貨物等,以養成勞動習慣和樸實品格,以利于回歸社會,等等。
(五)社會服務刑的期限
不同的犯罪應該設計不同的社會勞動時間,以滿足修復社會關系的不同需求。社區勞動具有懲罰性的同時,還應考慮社區服刑者的實際情況,令其有時間照顧家庭的基本需要,尤其是家有老弱者需要社區服刑人員照顧的,因此,參照多數國家的立法,每天社區勞動時間不宜超過 4小時,一般應在1年內完成。并以此為依據設定社會服務的時間。
(六)不執行社會服務令的懲戒措施
社區服刑者不按規定內容實際履行社區勞動或逃避勞動的,1. 應首先給予警告,并督促其繼續執行社會服務令。2. 警告后仍不履行社會服務令的勞動內容的,發出令狀的檢察官法官可以延長社會服務的勞動時間。3. 情節嚴重者,或者社區服刑者明確拒絕執行社會服務令的,撤銷社會服務令,由法院重新科以刑罰。4. 對于宣告緩刑的,司法行政機關可以建議法院依法撤銷緩刑,執行原判有期徒刑。5. 假釋的罪犯不執行社區服務刑的,撤銷假釋,執行未執行完的刑罰。
環境犯罪中,社會服務司法機制已經發揮了刑事訴訟與生態修復相結合的很好的范例。為了進一步的規范,更好地發揮在生態環境保護和修護中的司法功能,經過多年的實踐和總結,福建省終于在環境資源犯罪刑事訴訟中正式引入社會服務令制度,并將之命名為“生態修復令”。[14]正是基于福建省司法機關在環境犯罪領域的實踐,本文提出豐富和完善社會服務司法機制的內容,期望恢復性司法實踐的成果能更規范更有效地得以運用。
(責任編輯:劉 冰)
①王樹義、馮妝:《我國環境刑事司法的困境及其對策》,載《法學評論》2014年第3期,第122~129 頁。
② 2010年,福建省漳州市南靖縣發生一起失火案件,一農民在種地用火時,不慎引發了火災,造成大面積樹木被毀。被告人有一殘疾妻子和一智障兒子,其為家庭唯一勞動力,若被告人被監禁,則其一家的生活都將無著落。審查起訴過程中,當地檢察機關考慮到被告人的實際情況,在征得被告人及山林主人同意后,由被告人在原地補植林木并負責管護,檢察機關對被告人決定不予起訴。該案是福建省最早采用“補植復綠”的案件之一。
③房清俠、吳曉微:《我國環境犯罪刑事規制路徑研究》,載《刑法論叢》2016年第1卷總第45卷,第23頁。
④吳家明、朱遠軍:《環境刑事司法之現狀分析與對策》,載《人民司法》2014年第21期,第27 頁。
⑤宋亞坤著:《英國社區服務刑簡析》,載《法制與社會》2007年第15期,第275頁。
⑥顏九紅:《荷蘭社區服刑制度研究》,載《北京政法職業學院學報》2006年第1期,第63~64 頁。
⑦“保護觀察是指為防止犯罪人再犯和促進其社會回歸,而對不收容于教養設施中的犯罪人予以指導和監督的制度。”引自張霞:《韓國社會服務令對我國社區矯正制度的啟示》,載《政法論叢》2012年第6期,第 72頁。
⑧張霞:《韓國社會服務令對我國社區矯正制度的啟示》,載《政法論叢》2012年第6期,第 71~72頁。
⑨筆者于2015年訪問臺灣屏東地檢署時,該署的報告中詳述了易服社會勞動的成效。
⑩戴群策:《關于我國刑法設置社會服務刑的立法構想》,載《社會科學研究》2006年第1 期,第118頁;參見李宗澤:《社區服務刑在我國的確立意義及其制度構建》,載《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14年第5期,第116頁。
[11]房清俠、吳曉微:《我國環境犯罪刑事規制路徑研究》,載《刑法論叢》2016年第1卷總第45卷,第25頁。
[12]戴群策:《關于我國刑法設置社會服務刑的立法構想》,載《社會科學研究》2006年第1期,第120頁。
[13]但未麗:《中國增設社區服務刑之必要性及立法構想》,載《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6期,第 70 頁。
[14] 2017年3月31日,福建省人民法院、省人民檢察院、省公安廳、省司法廳聯合會簽了《關于在辦理破壞環境資源刑事犯罪案件中健全和完善生態修復機制的指導意見》。根據該意見,在環境資源刑事犯罪案件的訴訟過程中,法官檢察官都可以依據該《指導意見》發出“生態修復令”,責令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或代為履行義務人切實完全履行生態修復義務。
D922.6;D927.572.6
A
1674-8557(2017)02-0103-09
2017-03-13
李明蓉(1965-),女,福建晉江人,福建省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法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