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明
回望《河北舞蹈史》①這部史書的研究和寫作過程,筆者深切地感受到一種事業的重托和生命的情懷,這促使筆者懷著敬畏之心完成了這樣一項學研工作。將其中的一些切身體驗寫下來,無論是對筆者個人還是對舞界后學都可能有一點助益,為今后的舞史研究工作提供一點參考。
一
《河北舞蹈史》是一部地方性舞蹈專史,描繪了自遠古至今生長在河北這片土地上的燦爛的舞蹈文化。河北是中華文明的發祥地之一,文化藝術源遠流長。在這片以200萬年“泥河灣文化”為代表的“最早人類腳踏地”上,孕育和生長著“河北舞蹈”這顆中國舞蹈史上的璀璨明珠。自古以來,河北就是多民族聚居地,是多民族文化交流、交匯、交融之所,在這里凝聚了中華民族的精神和民族藝術的典型方式。特別是在1271年忽必烈定都元大都(北京)以來,河北作為京畿重地的特殊的歷史地位,塑造和影響了河北舞蹈文化的基本形貌。《河北舞蹈史》持論謹慎,材料翔實,內容較為豐富,是一部為中國舞蹈藝術增添了濃郁地域特色的新史書。
就《河北舞蹈史》的研究方法而言,該書將歷史的方法和邏輯的方法相結合,并在實物證據和文獻證據的基礎上建立本書的寫作體例和邏輯關系。特別注重對中國各類舞蹈史既有成果的學習、參考,注重對歷史大文脈和地域性特色的把握和梳理,尤其注重史料搜集、整理和精細考訂等基礎性工作,運用辯證邏輯思維和唯物史觀統領治史過程。
《河北舞蹈史》從遠古時期寫起,直到當今的河北舞蹈現象。其中一部分古代舞史資料為作者在研究過程中的獨到發現,經甄別首次應用于舞蹈藝術領域。也有小部分為作者第一手材料,從而使這部史書具有比較重要的史料價值和學術價值。譬如,第一次在舞蹈史中引用2004年在河北易縣北福地遺址發現的距今7,000~8,000年的新石器時期刻陶儺舞面具。它是目前我國所見年代最早、保存最完整的史前儺舞面具,為研究史前宗教或巫術,特別是為研究作為“舞祭”的儺舞提供了重要的新的歷史實證。同時,我國關于儺舞的文獻記載已逾兩千年。按照學界以往的觀點,我國現存的“儺,主要集中于江南、西南地區”,曾一度認為“河北沒有儺”。《河北舞蹈史》以田野調查和實證研究證明,燕趙大地原本也在儺文化的濡染之中。目前河北的唐山、邯鄲、衡水、廊坊、承德、張家口、石家莊、保定等地區,都有儺文化遺存。較典型、較完整并于近年仍在活動的有:黃河以北影響最大的儺儀活動——武安市固義村的迎神賽社儺戲“捉黃鬼”,唐山市豐南區以至塘沽一帶沿海村落的儺舞“簍子燈”,石家莊市井陘縣南王莊鄉的儺俗“攆虛耗”、武安市邑城鎮百府村的儺俗“拉死鬼”,等等。《河北舞蹈史》對河北的多個儺舞現象進行了整理和論述。
再如,該書濃墨重彩地敘寫了魏晉南北朝時期河北舞蹈的絢麗多姿,從北方文化中心鄴城“曹氏三子”與曹魏舞蹈的密切關聯,到“胡舞胡樂”的民族藝術熔融,再到起源于河北聞名中外的“歌舞戲”《蘭陵王》《踏謠娘》,彰顯河北舞蹈文化特色,弘揚魏晉南北朝美學精神,形成有別于中國舞蹈通史的地域舞蹈史特色。書中對20世紀50年代、80年代乃至90年代的多次中日文化交流中的舞樂《蘭陵王》作了詳細考證和記述。其中的一些實證內容完全出自河北。又如,滿族民俗學家王玫罡先生的滿族宮廷舞劇腳本《阿爸妞式》交于作者,亦屬首次發表。對于記述和了解滿族舞劇藝術的歷史具有特殊意義。
還有,《河北舞蹈史》對民國時期的河北舞蹈特別是對晉察冀、晉冀魯豫解放區的舞蹈活動進行了整理、歸納,使之歷史面目更趨清晰。該書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河北舞蹈及其繁雜、瑣細的資料進行了大量搜集和認真歸整,并對河北舞蹈的舞種數量、重要活動、代表人物和代表作品進行了研究性敘述。
二
多年來,筆者經過《河北舞蹈史》以及《河北戲劇》《河北雜技》《燕趙文藝史話》《河北戲曲志》《河北曲藝志》《河北文化志》等地方史志的編纂實踐,對治史工作產生了一種責任感,也具備了一定的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研判能力,這些都在筆者的學術生涯中發揮著積極的作用。筆者真切地感受到,各地的地方舞蹈史研究起步較晚,發展不平衡,甚至還有許多學術空白。誠然,這一領域更是大有可為,特別是在2011年2月藝術學升格為門類學科以來,學科建設呈現新的發展態勢,舞蹈史論的不斷拓展和深度研究將形成一種強大的力量。
在地方舞史建設上,筆者提出幾點意見和建議,供大家參考。首先必須肯定的一點是,地方舞蹈史研究與中國舞蹈通史研究有著重要的互補關系和互文性。中國舞蹈通史研究始終從國家視野和全局觀念出發,圍繞歷代國家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和中國文藝美學的歷史走向開展研究,其最終的成果形式是對整個中國舞蹈發展歷史的學術概覽、概觀或曰擇要,但其成果的體例、體量乃至發展走向都可能與某一地方舞史有差異。地方舞蹈史研究是對地域舞蹈現象的特寫,是對地域舞蹈現象的獨特發現、舞史發展的特殊軌跡和細致入微的詳盡描述,具有不可替代性。因此,地方史的編纂除了要嚴格遵守史學的一般規律和一般方法之外,更應該在以下幾個方面引起注意:
第一,注意把文獻、實物史料與口述史料嚴格區分開來,在成果形式上賦予它們不同形式。盡管口述史同樣也是一種歷史寫作方式,同樣也應當成為一種信史,但是由于口述史不可避免的主觀性,口述史的研究對象和內容十分龐雜,加之口述史研究在我國起步較晚,口述史研究的特殊性和它的特殊學術規范尚未被史學界乃至民間歷史工作者所普遍掌握,未能真正成為史學工作的一般方式和方法,因此,目前看來,有必要把口述史與以文獻證據和實物證據為內容的史學成果區分開來,假以不同形式呈現。當然,為了厘清歷史軌跡和歷史淵源,史書中部分引述史前時期的神話、傳說也是可以的。而對于近現代口述史著作,則最好加以明示。
第二,注意把“史”和“志”嚴格區分開來,真正賦予它們各自獨特的歷史價值和學術品格。筆者注意到,有些地方史撰寫,缺乏學術訓練和寫作規范,不注意區分“史”與“志”的關系。有相當一部分史學成果,只是堆砌大量的史料,平列敘事,述而不論,自覺不自覺地丟棄史學著作對歷史現象的分析、綜合,探索歷史發展規律,以及夾敘夾議、史論結合的研究特色,由此也造成史學研究平面化、史學成果與志書雷同化、與資料匯編同質化等錯誤傾向。這一問題需要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
第三,注意用好“注釋”規范這把衡量研究成果質量優劣的尺子。中國舞蹈史學研究60年成果近百部,其中多數早期成果對注釋的重視不夠。近年來,隨著國家對參考文獻著錄規則要求的規范化,史學成果對注釋的重視程度越來越高,甚至由此形成了一種新的學術風習。舞史研究者需要在史學規范下作業,提高學術自覺,摒除業余習氣,從行文風格做起,從書面格式做起,從注釋做起。一句話,努力打通與史學界的學術通道,重塑舞史書寫規范。
第四,注意掌握“孤證不立”“二重證據法”等史學界恪守的科學方法。這些已成為信史研究的方法論問題,也是地方史編纂過程中普遍遇到的一個問題。特別是像地方舞蹈史這類采用動作語言體系編纂的史書,文獻資料和實物證據少之又少,且不能真正反映動作藝術的動態特性。在這樣的條件下,獲得“孤證”已經是十分難得了,這常使人不忍舍棄,聊勝于無。筆者認為,如何在地方史編纂中力求運用科學嚴謹的方法治史,也還需要從實際出發,對已掌握的資料認真篩選、細心甄別,持論謹慎,力使研究成果經受住時間的檢驗。
第五,重視做好資料搜集與考訂材料基礎性工作。這項工作是史學研究基礎的基礎,也是史學成果的根本保障。搜集、發現、歸納、整理資料沒有捷徑可走,只能靠多年的學術積累,也只能靠下笨功夫。筆者在《河北舞蹈史》的前期資料工作中,秉著一種窮根問底的學研精神,除了查閱大量的文獻資料外,還多次查閱河北省博物館、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等單位的考古報告、考古實物藏品等。不僅在河北舞蹈史方面獲取了很多內容翔實的資料,還以自身多學科交叉的視野,在查閱中搜集到了河北雜技史迄今發現最早的實物證據——戰國時期中山國的“十五連盞銅燈”“銀首人俑銅燈”等,同時將河北戲曲、曲藝等舞臺藝術史料盡收眼底。可見,肯下真功夫、笨功夫,總會有所收獲,其回饋是無價的。那種敷衍應付、反復搬用現成資料、拾人牙慧的做法是絕對不可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