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裕祖
筆者耗時11年編著了《云南民族舞蹈史》。其間遭遇到歷史斷代分期和和各類史料的甄別取舍等諸多難題和困擾。現將探索和解決上述問題的理論、方法的若干思考與心得簡述于下,與有志于民族舞蹈史研究的同仁探討和分享。
在研究云南民族舞蹈史時,我們主要依據文獻史料、圖像紀形史料、口述史料和活態遺存資料四個方面的材料。然而,對上述四個方面的材料的梳理和運用,在研究編寫民族舞蹈史稿之初,必須直面的是對歷史遺存下來的近萬種散金碎玉般的云南少數民族舞蹈形態、舞蹈事象及其舞蹈在各個歷史階段的發展狀態,如何予以較為科學的歷任史斷代分期的問題。
任何一門藝術專門史的編撰都毫無疑義地必須依照傳統文化通史關于歷史斷代分期的原則、規范及模式去進行定位。然而,完全遵循這些傳統的方法、原則與模式,去研究在少數民族舞蹈發展史中所創造出的多元異流、一元多支、多層代并存或跨越時空的千姿百態的種種舞蹈藝術形態現象,似乎成為一種永遠無法企及的奢望。
云南的近萬種少數民族舞蹈遺存、相關出土文物及其歷史文本資料,在多元文化因素的影響下,具有一種特殊的文化屬性。這種特殊的文化屬性表現在:云南省26個民族及其分布在若干地域、若干支系的社會形態、生產方式及歷史發展階段與中原的發展、紀年難以對稱、對位,甚至嚴重錯位。在這種情勢下勉強照搬主流的傳統斷代方法,勢必陷入“主流文化”、大民族主義抑或新教條主義的窠臼,從而抹殺少數民族的舞蹈個性、文化屬性以及最具歷史意義的價值。為了既能較為科學歷史地又能從云南的特殊性來把握云南民族舞蹈史的斷代難題,在現有資料不太完整的前提下,我們大膽嘗試了一種相對寬泛、折衷的定位斷代方法:
第一,對那些已經被歷史文獻及考古學、史學、民族學確認的民族傳統舞蹈,按傳統的斷代原則方法進行明確的斷代定位,如崖(巖)畫上的舞蹈、青銅器上的舞蹈,《南詔奉圣樂舞》及《大成樂舞》等。第二,依據少數民族舞蹈自身特殊的歷史發展規律,對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不同舞蹈門類進行橫向比較與相應定位。對那些在審美價值、文化屬性、藝術元素、題材寓意和內容形式等舞蹈文化現象進行多元的、多視角的交叉聯系考證定位。如彝族、納西族的聯袂踏歌;白族、彝族及布依族的龍舞、獅舞;哈尼族、景頗族、彝族的喪葬儀式舞;彝族、傣族、景頗族、白族、布依族和壯族的器械舞;彝族、白族、壯族、苗族的銅鼓舞;彝族、哈尼族、壯族、怒族、普米族的宴享習俗“跳菜舞”等。第三,那些有少許歷史文獻線索與舞姿形象依據的舞蹈,則通過與后世的舞蹈遺存進行多重比對,鄭重予以對位斷代,如傣族的孔雀舞、白族的佛教樂舞、霸王鞭舞等。第四,那些對民族史學、民族學及人類學有重要參考價值且有某些自然歷史背景的舞蹈神話傳說故事的口傳資料,則按其不同屬性予以單列歸類,不做任何推斷,以供讀者判讀研究參考,如彝族、拉祜族、白族的洪荒舞蹈神話傳說,景頗族、佤族、基諾族的圖騰神話傳說等。第五,對那些確實長期在民族民間流傳,而且確與該民族所屬族系的文化藝術源流有較多聯系,但歷史發展階段不清的傳統習俗舞蹈,則借助于民族史、民族學及人類學的原則,予以邏輯推定,重點提及其藝術特征,如佤族的“木鼓舞”、獨龍族和佤族的“剽牛舞”、哈尼族的“铓鼓舞”、白族的“耳子格”、布依族和壯族的“草人舞”、哈尼族的“洗鬼舞”“扇子舞”與“木雀舞”等。基于這樣的認識理解,在編寫《云南民族舞蹈史》時將云南民族的舞蹈發展史的范圍大致按照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及近現代四個歷史階段,分別予以設章分節,其上限為舊石器時代晚期,下限為1950年2月云南和平解放。
由于中國歷代封建統治階級長期蔑視少數民族,因此在各類歷史文獻中極少能找到有關少數民族舞蹈歷史的記載,這必然給少數民族舞蹈的研究造成極大的困擾。由于特殊的社會、歷史及客觀原因,記載少數民族舞蹈發展史的相關歷史文獻、文字資料極其匱乏。某些古代文獻資料中雖有只言片語的零星記述,但記述極為簡略,大多語焉不詳,甚至還大量充斥著封建社會對少數民族的歧視與偏見。這便給開展民族舞蹈發展史的斷代分期的系統性學術考證研究帶來極大的困難與障礙。對此,如何才能透過撲朔迷離的舞蹈表象去印證和揭示云南民族舞蹈在各個不同時期、不同地域、不同民族及不同舞蹈種類的基本屬性、歷史時期定位及其文化屬性,便成了編寫云南民族舞蹈史的最大難題。于是,我們專門搜索散落在民間的野史雜錄、詩詞民謠、碑刻金石、鄉間村寨文人的雜記手稿,通過與官修的縣府志比對考證,并在咨詢省、州、縣專家學者意見后予以采納使用,從而最大限度地彌補或勘誤了二十五史等正史文獻中的不足和缺憾。
散布于云南省各個地區數以千計的崖畫、陶器紋飾、石刻、木雕、壁畫、磚像、青銅器、古建筑、象形圖畫文字及形形色色的舞譜等直觀形象的舞蹈資料,本身就是一部特殊的民族舞蹈紀形史。這些經過考古鑒定的形式多樣的舞蹈圖像紀形史料,大都是那個時代的畫工、木石雕刻藝人依照當時舞蹈和藝人們展演的歷史原貌,經藝術加工后而成的。他們用畫筆和雕刻工具為我們的民族舞蹈發展史研究,提供了較為接近舞蹈歷史事實的直觀形象和極其重要的補遺與佐證客觀史實的資料依據。
流傳于少數民族中數以萬計的不同類型的關于民族舞蹈起源的民間神話、傳說、故事等口傳或文本文化遺產資料,以及民族民間舞蹈藝人世代相傳的大量珍貴藝訣、舞訣等舞蹈口述無形文化遺產,給我們留下了另一種特殊的民族舞蹈史——民族舞蹈口述史。學術界大多認為口述史具有較多的易變性特征,所以口述史一般在傳統史學中被視為“不置可否”的“民間傳言”,通常上不了“大雅之堂”,入不了正史。然而,少數民族舞蹈“口述史”的文化原型植根于人的心靈深處,它能佐證某種民間傳統舞蹈的特殊文化屬性和地域特征,傳遞出民族的文化信仰,是一種可以證史、佐史和入史的重要輔助資料。
我國的民族舞蹈傳統文化浸透著中華民族的人文精神,閃耀著中華民族的人性光輝,蘊含著豐富的人性內涵,滲透著少數民族對人生奧秘的深邃參悟。少數民族舞蹈傳統文化被中外學者譽為“活態民族舞蹈文化博物館”“人類非物質文化寶庫”,并在國內和其他國家產生了巨大影響。它們是中華民族舞蹈文化藝術寶庫中的稀世珍寶,也是世界民族舞蹈藝術寶庫中最為璀璨耀眼的一顆明珠。歷經20年的《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記載了普查搜集到的17,600多種活態民族民間傳統舞蹈。[1]這些“活態文化”具有立體多元性、群體共娛性、活態傳承性的特點。少數民族舞蹈古往今來的發展規律與多重社會文化功能,進一步證實了對少數民族舞蹈史進行全方位深入研究的歷史意義、現實意義、理論價值及其對可持續發展的影響力等諸多范疇的重要性。這些舞蹈反映出民族審美心理、觀念、感情的溝通與交融,折射出深層的哲學和文化理念的差異。各民族世代相傳的優秀民族舞蹈資源,是中華民族和世界人民共同擁有的珍貴非物質文明文化遺產和寶貴的精神文化財富。它們揭示了神秘而深邃的舊石器文化、新石器文化、銅石并用文化、青銅文化、水稻文化、銅鼓文化、崖畫文化、竹木文化、節慶文化、佛教文化、道教文化、東巴文化、巫文化、茶文化、馬幫文化、服飾文化、身體文化、植物文化、音樂文化、飲食文化,乃至和生老病死、婚嫁儀禮均息息相通的文化密碼。可見,少數民族活態傳統舞蹈文化是中華民族藝術寶庫中重要的無形精神文化遺產,是一座豐厚的民族舞蹈文化富礦,也是少數民族對我國和世界舞蹈文化的一大貢獻。
在民族民間舞蹈集成的田野調查和相關歷史文獻記載中,很多民族都留存著幾種似乎極其簡單的少數民族傳統舞蹈,它們竟然能跨越數千年歷史,穿越不同的時代潮流,至今仍生機勃勃、魅力四射,不愧為“千年跳一舞,一舞跳千年”。這是少數民族人民在數千年的歷史進程中,共同創造的輝煌燦爛的傳統舞蹈文化財富所蘊含的無限生命力和永恒的人文價值的充分體現。
除以上四類留給我們探索研究的依據外,各時期殘存的錄音錄像信息,與之相關的還有眾多親歷各個時期舞蹈事件或事項的當事人、民間藝術家和見證人亦能彌補研究論據鏈的殘損和斷裂的種種困擾。這需要民族舞蹈史研究者采用多學科交叉、相互滲透、相互融合的方法,運用與借鑒多學科的理論和研究方法,以百倍于文獻正史研究的精力去尋寶淘金,不斷提高云南民族舞蹈史的研究水準。同時,通過對民族舞蹈史的基礎理論研究的學術積累,推進民族舞蹈學科的應用理論研究和舞蹈藝術實踐的整體發展水平。研究者們要以“甘于坐冷板凳”和“海底撈針”的精神,借助和整合民族舞蹈的口述史、文字史、圖形史、錄音視頻等多種多樣的數據,以及民族史、考古學、民族理論與民族政策、各時期田野考察資料,守望民族舞蹈家園的文化信仰。
回首數千年來少數民族傳統舞蹈文化產生、發展和演變傳承的足跡及其規律,撩開其神秘面紗,拂去其塵埃,不難看出,這塊土地從古到今就是各類舞蹈藝術繁衍生息、兼收并蓄,并煥發著勃勃生機的沃土。
當今,國內外藝術界對民族舞蹈發展史的研究及少數民族原生態民族舞蹈文化的研究極為重視。近年來,民族史、民族學、人類學、考古學、社會學各界對少數民族原生態民族舞蹈文化的研究還不斷有新實證、新材料、新思路、新觀點和新成果呈現。所以,對民族舞蹈發展史的研究絕不能以簡單化的臆斷與傳統的推理去妄加猜測,而應當從更廣闊的視野出發,將其置于比古今遷徙聚居范圍更大的特定的文化圈中,去探究它們的發展軌跡和基本內涵,并客觀地揭示其所具有的民族特色、地域特色和時代特色。
舞蹈史研究是從歷史高度和文化深度上觀照古代各民族舞蹈的發展軌跡和文化貢獻,目的是“以史為鑒”,從浩瀚的各民族史實中尋覓能夠服務于當代的精神產品、物質成果和經驗教訓,以服務于今天的中國舞蹈藝術現實,真正實現對中國各民族傳統舞蹈文化的繼承和弘揚。我們在關注中國舞蹈實踐繁盛之中存在的諸多困惑與缺憾的同時,更大程度上切實感覺到當代中國舞蹈實踐的繁盛與舞蹈史論研究(尤其是少數民族舞蹈史論)的嚴重貧弱之間,存在著不容忽視的極大反差和嚴重失衡的因素。
新中國成立初期,由于歷史文化背景、政治經濟、自然生態環境和社會生產力等種種原因,部分少數民族地區仍然分別處于原始社會、母系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半封建社會。數以萬計的少數民族傳統舞蹈便孕育、脫胎并存活于這樣一個立體交叉的、活態復合的特殊社會環境之中。另一方面,這里的舞蹈文化也受到中原文化、西北文化、南亞文化、東南亞文化乃至歐亞文化的影響。這種多元文化交匯的文化歷史背景與特殊的人文地理實際狀況,導致民族舞蹈具有博采眾長、兼收并蓄,飽含多樣性與多元并存、互融共生的藝術特質。
民族舞蹈史作為民族舞蹈學的基礎理論學科,將為我國民族舞蹈的發展、研究與創新,提供科學、系統、客觀性的理論依據,對創立民族舞蹈學學科體系奠定堅實基礎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因此,當代的民族舞蹈史研究,務必立足于國際、國內、各地區、各民族等多方位、多角度、多層次的學術視野,對55個少數民族原生態民族舞蹈形成的資源強勢與特有的多民族文化藝術共生帶進行全面、科學、完整的研究和論證。只有加緊對55個少數民族在數千年各自不同的歷史文化背景中創造的萬余種傳統舞蹈套路及其舞蹈文化發展規律進行搶救性的、跨學科的、歷史辯證唯物主義的科學研究,才能科學地揭示各族舞蹈在不同歷史時期產生、演變、發展、消逝的真實客觀軌跡、本質規律及少數民族舞蹈文化命脈的內核。
建構中華民族舞蹈實踐與民族舞蹈理論協調和諧發展的中華民族舞蹈生態環境,是社會主義國家文藝制度和民族政策的根本目標,是每一個有社會責任心的民族舞蹈理論家和藝術家應自覺擔負起的道義責任和歷史使命。世界上的任何一個民族如果要顯示文化自信心,都必須倡導本國的主流文化。中國的少數民族舞蹈文化,是中國舞蹈主流文化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展示中國深厚文化底蘊的眼神,是中華民族的文明之光。中國的各民族優秀舞蹈文化傳統的發生與成形,是中國社會文化演變進步的一個縮影。中國少數民族舞蹈文化傳統的豐富性和厚重內涵,使它在當代顯得比其他傳統姊妹藝術更具魅力,更具復興、發展和騰飛的潛力。
我們應當在當代民族舞蹈學學科建設的探索中竭盡全力并始終不渝地弘揚本國的悠遠歷史文化傳統,讓更多更好的有著民族精神境界和強大的凝聚力與巨大的感召力的社會主義少數民族新舞蹈文化,成為全國各民族共同體的絕大多數成員所認同的文化寶藏。
我們應該對55個少數民族特別是與周邊國家跨境而居的少數民族的原生態民族舞蹈文化的實際、文化特點、歷史價值、現實意義、保存與傳承規律的綜合研究予以理論闡釋和揭示,進而拓寬與周邊各國在舞蹈學領域的國際合作,力爭在國內外在民族舞蹈學科研究領域取得具有開拓性、獨創性、民族性、現代性和國際性的領先地位,對繼承和弘揚中華民族優秀舞蹈文化藝術傳統、創立民族藝術學和民族舞蹈學、完善少數民族舞蹈學科建設、繁榮民族舞蹈事業及促進高等藝術教育的可持續穩定發展做出突出貢獻。
就當前我國民族舞蹈史研究的狀況來看,為數不多的舞蹈史研究者仍停留在出于個人志向和意愿的“一廂情愿”“自作多情”層面,民族舞蹈史論人才青黃不接,抑或處于“散兵游勇”式的“各自為戰”的境地,缺乏政府層面的意愿和政府行為引領,至今未形成一支穩定的民族舞蹈史論研究隊伍。這種情勢亟待藝術研究院所和高校藝術教育機構充分發揮各自研究的專長和優勢,在少數民族舞蹈學研究方向上實現資源共享、多元優勢互補,形成合力攻關的“聯合艦隊”;需要充分調動和發揮全國各高校、藝術研究院所的舞蹈科研大軍,對民族舞蹈的歷史和現狀社會文化現象做出科學客觀的闡釋,進而推進社會主義少數民族舞蹈文化科學、健康地發展,真正實現新常態下少數民族舞蹈文化“百花齊放”與“百家爭鳴”的可持續穩定發展的局面。
少數民族舞蹈藝術的生命力,在于它的多樣性、獨特性和鮮明的個性。振興我國多彩多姿的少數民族舞蹈文化,實現舞蹈史論研究的發展和創新,對于全球化語境下的中國構建和諧社會、保護民族舞蹈文化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的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因此,企盼我國55個少數民族舞蹈史的編撰問世能對中國少數民族舞蹈學的科學建設和民族舞蹈創新,發揮更加積極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