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論》及其手稿的三種詮釋路徑*
魯紹臣
人本主義;權力邏輯;辯證法;《資本論》
當代對《資本論》及其手稿主要有以下三種詮釋路徑:一是以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為代表的總體、歷史和人本主義的詮釋路徑,他們強調青年和晚年馬克思的“一致性”,以及現象與本體、形式與內容、客觀與主觀之間的歷史性與認識論張力;二是阿爾都塞和奈格里為代表的政治、對抗、起源的詮釋路徑,他們強調“斷裂”,以及支配與從屬、壓迫與反抗、起源與結構之間的權力與政治邏輯;三是以新辯證法和價值形式學派為代表的“客觀主義”閱讀路徑,他們依托文本,著重研究了資本主義內部的普遍與特殊、質與量、形式性與實體性之間的矛盾與辯證運動邏輯。各自從不同的側面突顯了《資本論》及其手稿中豐富的哲學思想內涵。
雖然有學者認為《資本論》及其手稿的傳播史就是一部誤讀史,但我們不能否認,正是通過對《資本論》及其手稿的再編輯、再整理和再出版,以及眾多學者持續不斷地對相關文本和理論非教條式的艱苦“閱讀”與詮釋,一個豐富和不斷發展的馬克思思想才充滿活力地呈現在我們的面前,僵化的教條主義理解也因此才不可能。而當代對《資本論》及其手稿中相關基礎理論的“閱讀”與詮釋工作亦從未中斷,本文將對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一致論”的人本主義詮釋路徑,阿爾都塞和奈格里“斷裂論”的權力政治邏輯,新辯證法學派非人本、非政治的矛盾與辯證運動的客觀主義邏輯進行分析、介紹與反思。
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在辯證和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上,將馬克思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思想變成了“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思想,也就是對古典政治經濟學實體主義的修正與繼承,由此甚至演變成了一種機械和經驗主義的經濟決定論。在盧卡奇看來,傳統馬克思主義的“純粹科學”的理論實質上就是教化“無產階級屈從于資產階級社會的各種‘規律’,或者抱一種茍安的宿命論的態度”,[1](P223)從而完全丟掉和抹殺了《資本論》及其手稿中的哲學和社會批判思想。而與之不同的政治經濟學的人道主義批判,以及馬克思早期哲學人類學思想,則隨著《巴黎手稿》的出版而得到了應有的重視,并成為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批判資本主義異化勞動違背了人性的本質的理論支點:貨幣作為私人財產的異化本質,變成了外在于人并調節人類活動的自主性力量,從而壓制了人類潛能的實現;非異化的勞動被馬克思視為本體論的本質,批判的目的僅在于回歸非異化的人性本質,并贊揚了黑格爾將勞動視為人的本質主張。在此基礎上開啟了《資本論》及其哲學再詮釋的第一個路向,并形成了以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和柯爾施的《馬克思主義與哲學》為代表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經典詮釋路徑,以及弗洛姆等人的追隨性詮釋。
盧卡奇首先從“總體”的視角,對第二國際的庸俗化傾向進行了嚴厲的批判:“庸俗唯物主義者,甚至披著現代裝束的伯恩斯坦等人,都是局限于直接地、簡單地規定的社會生活的再現之中。當他們簡單地吸收了這些決定因素時,既沒有對它們進一步的分析,也沒有把它們結合到具體的總體性中,就想象他們已是格外‘精確了’。他們對待與具體的總體性無關的抽象規律的這些事實采取了一種抽象、孤立的解釋。”[1](P11)這種精確和量化思維的最大缺陷是將歷史的東西自然化。這在資產階級庸俗經濟學中表現得最明顯,但“庸俗的馬克思主義者們則緊步后塵。辯證法連同總體性超越個別方法論的優越都被他們廢除了;部分不能從整體中發現它的規定,反之,集體作為‘非科學的’而被取消”。[1](P11)
盧卡奇非常深刻地指出,“馬克思主義與資產階級思想的根本分歧并不在于從歷史來解釋經濟動機的首要作用,而在于總體性的觀點。總體性范疇,總體之于部分的完全至高無上的地位,這是馬克思從黑格爾那里汲取的方法論的精華,并把它出色地改造成一門嶄新學科的基礎。”[1](P30)回過頭來看,當馬克思指出他的“研究就從分析商品開始”[2](P47)的時候,已然表明了他的研究興趣主要是當代的社會歷史性質,而不是經濟學,這開啟了西方馬克思主義全新的研究思路。盧卡奇就認為自己研究無產階級的意識狀態就是從“商品結構之謎”[1](P92)入手的,即作為商品的產品的統一體不再同作為使用價值的產品統一體相一致。資產階級革命帶來的不是社會的解放,而是一種新的統治和剝削的社會形式,即盡管“新的物性”“最后只能從屬于生產中對剩余價值的榨取,但卻反過來表現為資本的真正果實”。[1](P104)
其次是對資本主義歷史性和暫時性的性質進行了強調,可以說這是西方馬克思最為重要,也最為根本的貢獻之一。對于盧卡奇等人來說,歷史性是總體性的根本特征,缺乏總體性視域的實證主義也必然缺乏歷史性的洞見,一旦沒有了具體的總體的洞察力,各個孤立的部分的相互關系模式似乎就是適合一切人類社會的沒有時間性的規律。看不到資本主義社會作為具體的總體的歷史和暫時的性質,將其各種規定性拜物教地視為具有適合一切社會形態的無時間性的永恒性,最終轉化為維護統治的意識形態。被這種意識形態所洗禮的無產階級會認為資本主義的生活方式具有不可克服的力量。盧卡奇批判這種物化的意識將毫無希望地墮入粗俗的經驗主義和抽象的烏托邦主義兩個極端之中。當然,這一貢獻亦有盧森堡的功勞,比如盧森堡在批判以伯恩斯坦為代表的第二國際時,同樣指出:“馬克思有一把有魔力的鑰匙,這把鑰匙使他揭開了一切資本主義現象最深奧的秘密,使他能夠輕易地解決了連斯密和李嘉圖這樣的資產階級古典經濟學大師都沒料到其存在的問題,但是,這把鑰匙是什么呢?這不是別的,就是把整個資本主義經濟當作一個歷史現象來理解,并且不僅是往后看,像古典經濟學在最好的情況下也懂得的那樣,而且還往前看,不僅看到自然經濟的過去,尤其看到社會主義的未來。馬克思的價值學說、貨幣分析、資本理論以至他的整個經濟學說體系的秘密是,資本主義經濟的過渡性,它的崩潰,因而也就是——這不過是另一方面——社會主義的最終目的。正是因為而且僅僅是因為馬克思一開始就以社會主義者的立場,也就是用歷史的觀點去觀察資本主義經濟,所以他才能夠解釋資本主義經濟的象形文字,正是因為他把社會主義的立場作為對資產階級社會進行科學分析的出發點,他反過來才能科學地論證社會主義。”[3](P117)在盧森堡看來,馬克思之所以洞見到資本主義的歷史性和暫時性,并不僅僅是在認識論和方法論的層次上具有一種總體性的社會歷史視野,更在于其社會主義的政治目的與立場。
最后,是他們對人本主義和勞動本體論的強調。在盧卡奇看來,“在馬克思那里,勞動到處都處于中心范疇,在勞動中所有其他規定都已經概括地表現出來。”[4](P642)他們認為現代社會的商品形式導致原本作為人之本質的勞動變成了異化勞動,從而人無論在客觀上還是在他對勞動過程的態度上都不表現為是這個過程的真正的主人,而是作為機械化的一部分被結合到某一機械系統里去。[1](P99)商品形式不僅帶來勞動過程的異化,同時也帶來了人的意識的“合理化”和一切皆可計劃的工具理性態度:“商品的特征,也就是可計算的、抽象的數量的方式在這里以最完整的形式顯示了它自己:物化的思想必然把它看作一種形式,在這種形式中它自己的真正的直接性變得十分明顯——作為物化意識——不想超越這種直接性。相反,物化的思想所關切的是,通過‘科學地完善化’使這些有效的規律永久化。”[1](P104)從而原本是反抗迷信和權威的科技理性精神變成了新的統治形式的同謀和助手,最終,從物化結構中產生出來的近代哲學理所當然地將近代數學當成了方法論的樣板思維模式。對于物化意識的克服問題,盧卡奇認為只能求助于具有自我認知能力的無產階級:“無產階級的歷史的認識產生于對現存的認識,產生于在其特有的社會地位上形成的自我認識和對其必然性的解釋。”[1](P180)為了達到這一目標,“整個西方馬克思主義傳統的指針就不斷擺向當代的資產階級文化”,[5](P72)文化意識形態認識論研究因此成為其批判思想的主要線索。
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就是認為青年和晚年馬克思之間并不存在質的差異,主張《資本論》及其手稿時期的馬克思,仍然保留著《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關于勞動異化和勞動解放論的詮釋和理解路徑。不是遺棄與“斷裂”,而是進一步的展開和延伸。[6](P78)弗洛姆認為,“盡管在概念、心境和語言上的某些變化,由青年馬克思發展起來的哲學的核心決沒有改變,并且除非以他在其早期著作中所發展起來的關于人的概念為基礎,就不可能理解他后來所發展的關于社會主義的概念,以及對資本主義的批判。”[6](P86)同樣,柯爾施也認為,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稱之為‘商品世界的拜物教’的東西,只不過是科學地表達了同一事物,即他以前在他的黑格爾—費爾巴哈時期把它稱為‘人類的自我異化’”。[7](P85-86)
在柯爾施看來,如果說成熟時期的馬克思和青年馬克思存在什么差異的話,只在于成熟時期明確提出了商品拜物教理論。“在這種對經濟的‘自我異化’的哲學批判同后來對同一問題的科學論述之間內容上的最重要的區別在于: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通過把經濟學所有其他的異化范疇歸結為商品的拜物教性質,而賦予他的經濟批判以更深刻和更普遍的意義”。[7](P87)他非常明確地指出,“在整個后期,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頭腦中,它的最初的面貌自然在實質上沒有變化,雖然在他們的著作中它沒有全然保持不變。盡管有所有這些對哲學的否定,但是這個理論的最初形態卻是完完全全為哲學思想所滲透的。它是一種把社會發展作為活的整體來理解和把握的理論;或者更確切地說,它是一種把社會革命作為活的整體來把握和實踐的理論。”[8](P22-23)
但這種一致論的視角并非是不受質疑的。國內有學者指出,“這種建構雖然強調了馬克思前后期著作之間的學術聯系,但卻完全忽視了二者之間的本質差異,淹沒了《資本論》特有的科學價值。……削弱了對《資本論》精髓的科學把握。”[9]根據美國學者普殊同的理解,這是一種試圖用外在于資本的勞動與人本狀態來批判資本主義商品形式的理論嘗試,絲毫不亞于被他們所批評的傳統馬克思主義,差異不過是將傳統馬克思主義的技術決定論轉變為主體的沉思行為,將資本主義社會異化的克服理解為無產階級主體的主客體統一并強調“物化”(Verdinglichung) 原理,將資本主義的社會歷史“總體”僅僅把握為意識形態的誤認,其批判是“異化邏輯”而不是“資本邏輯”的批判。他們對《資本論》及其手稿最基本的分析框架是從勞動出發分析資本主義和馬克思的理論方法,從而將勞動理解為一種超歷史的中介著人與自然,創造特定的產品和財富以滿足特定的人類需求的存在,對資本論異化的批判與超越,就是要回到這種直接性的世界之中。其薄弱環節和理論缺陷在于,政治批判與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科學研究逐漸消失了,其理論旨趣也逐漸轉向了藝術和美學。佩里·安德森曾經非常深刻地批判了西方馬克思主義背離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這一轉向,并且指出:“馬克思這位歷史唯物主義的創始人,不斷從哲學轉向政治學和經濟學,以此作為他的思想的中心部分;而1920年以后涌現的這個傳統的繼承者們,卻不斷地從經濟學和政治學轉向哲學——放棄了直接涉及成熟馬克思所極為關注的問題”。[5](P68)
與盧卡奇等早期西方馬克思者更重視《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并從青年馬克思來推論晚年馬克思的一致性不同,阿爾都塞更強調晚年馬克思對青年時期的斷裂與超越。針對以盧卡奇為首的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前后一致觀,阿爾都塞提出了著名的“認識論的斷裂”(epistemological break)理論,認為在青年時期受黑格爾和費爾巴哈影響的“人本主義的馬克思”和《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及《德意志意識形態》之后的“科學的馬克思”之間存在著根本的差異。在阿爾都塞看來,“如果認為整個馬克思的哲學包含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的幾個短短的命題中,或者包含在《德意志意識形態》的否定的論述中,也就是包含在斷裂的著作中,那么就嚴重誤解了一個全新的理論思想生長所必不可少的條件,而這種思想的成熟、界定和發展是需要一定時間的。正如恩格斯所說的那樣: ‘我們這一世界觀,首先在馬克思的《哲學的貧困》和《共產黨宣言》中問世,經過了二十余年的潛伏時間,到《資本論》出版以后’”,因此,“我們可以讀到馬克思真正哲學的地方是他的主要著作《資本論》。”[10](P24)
在阿爾都塞看來,《資本論》及其手稿時期的馬克思主要是從權力與支配關系,特別是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前提與起源的視角進行闡發的,主要的特點是反對用黑格爾的哲學來“閱讀”和詮釋《資本論》及其手稿。這一路徑在20世紀60、70年代法國的“五月風暴”、歐美學生及其后來的后福特制生產成為主導之后,又變成了以奈格里和哈特為代表的自主主義學派,以及哈利·克里夫等人的“政治閱讀學派”,明確提出要對《資本論》及其手稿進行“政治性”的重新閱讀。克里夫就批評人本主義和將資本主義更多地理解為一種拜物教意識形態的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在根本上避開了現實的工人運動,對意識革命的推崇恰恰遮蔽了現實政治運動的根本性地位。最終“革命的策略不可能由一種意識形態批判而被創造出來,它實際上是在不斷增長的工人階級斗爭中發展起來的”。[11](P57)
當然,他們同樣也批評第二國際經濟主義的閱讀路徑:“這樣一種《資本論》閱讀,我們所得到的,不僅是被限制為一種消極化的解釋,而且這種閱讀將自身限制在‘經濟’范圍或有效‘基礎’上,使得政治經濟學的資本主義工廠理論與它的雇傭工人相互獨立。”[11](P43)克里夫同時也直接批判了傳統的生產力或者技術解放論,認為“生產力的發展,不是使工人階級免于工作,而是將會導致更多的工作和積累。”[11](P138)
與克里夫不同,奈格里等人是從文本學的視角充分利用了《資本論》的第一部正式手稿,也就《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以下簡稱《大綱》)的再閱讀和詮釋來完成理論建構的,并將其與《資本論》對立起來。他們也像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充分借用西方哲學史的其他思想家的傳統一樣,大量借助斯賓諾莎的內在論思想來再詮釋《大綱》中的“機器論片斷”,以及所謂“消失的第六章”的文本及其思想的,并為分析當代的非物質勞動、知識資本主義等在理論上鋪平道路。他們主張“《大綱》對階級對立中主體性問題的理論分析本身構成革命實踐”。之所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是因為他們認為《資本論》非但沒有政治,而且“標志著政治經濟學批判以及發展規律客體性中主體性的毀滅”。[12](P283)
如果說阿爾都塞是反黑格爾式的唯心主義的話,那么奈里格等人則主要是反黑格爾式普遍性與特殊性相結合的“二重性”思想。他們并不認為貨幣既是交換價值又是使用價值的承載物,而僅僅是權力關系和社會對立的媒介,隱藏或表現對立的社會關系。用奈格里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貨幣隱藏了一個內容,即它是最不平等的、剝削的東西”。[13](P46)從而把馬克思所說的每個人“衣袋里裝著自己的社會權力和自己同社會的聯系”的判斷充分彰顯出來,將復雜的資本主義關系直接完全等同于權力關系,即所謂“資本主義關系直接就是權力關系”。[13](P177)在這樣的政治性話語中,商品形式和拜物教就不再是意識形態的問題,而是一種強制體系。“階級斗爭就必須通過這種方式得到理解:資產階級通過強制大多數人出賣他們作為勞動力商品的部分生命——這是為了生存和獲得社會財富——而將商品形式強加于他們。”[11](P82)
他們在馬克思的如下話語中找到了政治性和主體性閱讀的依據:“自工人階級逐漸增長的反抗迫使資本家強制縮短勞動時間,并且首先為真正的工廠強行規定正常工作日以來,也就是說,自從剩余價值的生產永遠不能通過延長工作日來增加以來,資本就竭盡全力一心一意加快發展機器體系來生產相對剩余價值。”[14](P471)從而非常強調工人力量的增長對迫使資本進行戰略計劃轉移的重要作用,進而將現代資本主義的發展史理解為“生產和階級斗爭所決定的歷史運動”中主體努力和主體性批判的結果。[13](P82)其不僅僅改變和創構了歷史過程,或者使之發生了質變,“同時也帶來了作為過程和生產主體的那種發展的主體的參與”。[15](P56)
奈格里批評“科學”地研究《資本論》的學者“沉湎于客觀范疇,實際上變成了現實主義的拜物教”。因此,即使事關價值和價值增殖的必要勞動,最后都應該將自身“定義為階級斗爭的潛能”。[15](P57、136)傳統共產主義的問題就在于沒有認清主體性問題,并且認為“我們必須遵循一條主線,這條主線就是主體的對抗性。……唯物主義的道路精確地通向了主體性。主體性的道路正是將唯物主義帶向共產主義。勞動階級是主體,分離的主體,是他們催生了發展、危機、過渡、乃至共產主義。”共產主義和生產力發展無關,通往共產主義的道路就是自由的主體反對并顛覆資本主義社會化的結果。[13](P195-196、198)
亞歷克斯·柯林尼可斯(Alex Callinicos)認為,很難說阿爾都塞的“閱讀”方法是錯的,但卻將馬克思思想的復雜性簡單化了,尤其是其與黑格爾之間復雜的師承關系上。[16](P44)對于奈格里,柯林尼可斯同樣明確指出,奈格里對《大綱》解讀的內在邏輯是將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簡化為福柯的權力理論,即把馬克思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徹底轉換成權力和主體理論。不過并非柯林尼可斯本人不重視資本的權力邏輯之維,而在于他將其視為其中之一維,而不是全部。他在2014年出版的《解碼〈資本論〉》中,一方面強調通過閱讀和詮釋,與馬克思的文本再對話、再斗爭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另一方面,則認為如果尊重馬克思的文本,會發現馬克思明確指出了資本主義的三個面向:一是雖然是表面卻又十分重要的層面,即自由、平等的交換與貿易,以及由之產生的價值形式與拜物教;二是由這個面向所遮蔽起來的兩個極為重要的權力與統治邏輯,這主要涉及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或者說工資勞動與資本之間的剝削、對抗與統治的關系;三是同樣被第一個面向所遮蔽,但卻是資本主義的本質得以真正展開的“絕對命令”和前提,即資本間動態的自由競爭關系。第一個面向是外部,或者說表層的關系,后兩個是內部,或者說內在的關系。[16](P18)
奈格里等人的激進哲學的困境就在于將主體視為高于關系的存在,或者如果說其也重視對抗性關系的話,卻將三重性的關系還原和劃一為單一的階級主體關系,或者說通過一種特別的閱讀法,將《大綱》中的資本關系還原為了兩個主體——社會資本與社會勞動者——之間的關系。[16](P18)而到了后來的帝國三部曲時期,社會資本網絡化為了帝國,而社會主體就更進一步成為了當代資本主義社會進程活動的社會主體,諸眾滋養著帝國的機器并享受一種“共產主義的愉悅”。[17](P413)勞動者和資本的關系也就日漸隱退了,勞動者似乎有足夠的權力可以“逃離”、“遺棄”、或者“激發”起對資本關系的顛覆,似乎空間的位移就可以取代社會政治結構的真實轉型。在這一點上,柯林尼可斯批評奈格里等人犯了馬克思所批評的古典政治經濟學犯過的同樣錯誤,除了物和觀念外,對他們來說,關系是不存在的,特別是構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最為獨特的三重關系:剝削、競爭和交換關系。
20世紀70年代以來,隨著《馬克思恩格斯全集》歷史考證版(MARX/ENGELS GESAMTAUSGABE)第二部分《資本論》及其手稿卷MEGA2的出齊,國外再次形成重新閱讀“《資本論》及其手稿熱”,也為從“客觀主義”和黑格爾邏輯學的視角,對資本主義內部的“普遍與特殊”、“質與量”、“形式性和實體性”的矛盾與辯證關系的詮釋提供了可能。用諾曼·萊文的話來說,MEGA2已經引起了重新閱讀和闡釋馬克思思想的一場革命。在思想的傳承上,它不但確認了盧卡奇和馬爾庫塞的洞見,證明了青年馬克思確實深受黑格爾的影響,黑格爾對成熟時期的馬克思第二次影響也得到了確認和肯定。在他們看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現實總體的邏輯結構的描述,主要是受黑格爾邏輯學體系辯證法的影響,并對古典政治經濟學非歷史的經驗主義和個體主義進行了批判。按照齊澤克的說法,馬克思在寫作《資本論》的過程中,重新發現了黑格爾的邏輯學和辯證法的價值。也就是說,馬克思在克服了“青年馬克思”的哲學人類學的人本主義之后,在《資本論》中發現了黑格爾邏輯學的現實運用,才真正“成為馬克思”,并真正成為黑格爾的學生。
他們強調馬克思對資本自身所遭遇的界限、矛盾與困境的“客觀研究”,并且確信《資本論》及其手稿中的馬克思主要關注的并不是描述資本主義的滅亡,而是描述和分析資本主義運作的方法或手段。因此他們更為關注黑格爾與《資本論》及其手稿的學理關系,而對傳統宏觀的社會歷史政治變遷不感興趣。其并不是在預言,而是在分析,這正是差別所在。換言之,這個學派重點聚焦于作為資本主義本質特征的商品和交換關系,而不是傳統的人本主義或者是勞動價值理論。他們重點關注和研究的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辯證的運行模式,而不是剝削、貧富分化(他們注意到了國家干預這一新形式的到來)和階級斗爭,重構了馬克思的《資本論》及其手稿的閱讀和闡釋路徑。關于剝削,普殊同認為,傳統的革命主義詮釋路徑是勞動者的財富不斷被榨取和剝奪,無產階級的極度貧困化使得廢除剝削與階級統治,創造一個新的、公正、合理的分配方式的歷史成為可能。但普殊同認為,當代國家干預資本主義的興起對這一理論路徑提出了嚴峻挑戰,極度貧困化的世界似乎越來越不可能到來。
雖然強調《資本論》及其手稿與黑格爾邏輯學的淵源關系這件事并不新鮮,在《哲學筆記》中,列寧很早就毫不猶豫地指出:“不鉆研和不理解黑格爾的全部邏輯學,就不能完全理解馬克思的《資本論》,特別是它的第1章。因此,半個世紀以來,沒有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是理解馬克思的!”[18](P191)同樣,洛維特更為精辟地指出,至于馬克思“在多大程度上從黑格爾那里得到傳授,他那些受到費爾巴哈影響的、直接與黑格爾相關的早期著作所表現出來的還不及《資本論》,后者雖然在內容上與黑格爾相去甚遠,但若不是吸取了黑格爾使現象成為概念的方式,其分析簡直就是不可思議。”[19](P120-121)但在具體而深入的解剖上,即對資本的商品生產過程必然在自身內部包含著矛盾,從而在其自身的運動中包含著不斷自我揚棄的過程。“資本主義生產的真正限制是資本自身”,這充分呈現了資本邏輯內含“無限性”(增殖)與“有限性”(發展社會生產力,擴大社會財富)之間的矛盾。正如馬克思反復強調的:“資本是一個活生生的矛盾”,“資本本身就是矛盾”,總之,手段——社會生產力不可能無條件的發展——不斷地和現有資本的增殖這個無限的目的發生沖突。
對這些矛盾和辯證法的深入解讀,倒是比較晚近的事情。換言之,重新從《資本論》及其手稿中再發現黑格爾的閱讀路徑引起了歐美的一個新闡釋學派的誕生——新黑格爾派馬克思主義;并且與之相關聯形成了新馬克思主義閱讀學派、價值批判和價值形式學派,他們都共同試圖通過重新閱讀《資本論》及其手稿,恢復其與黑格爾邏輯學的豐富淵源關系。代表性的學者有英國的克里斯·亞瑟(Chris Arthur)、美國的托尼·史密斯(Tony Smith)、英國的安德魯·奇蒂(Andrew Chitty)、美國的弗雷德·莫斯利(Fred Moseley),以及諾曼·萊文和普殊同(Postone)等人。在這些學者看來,只有通過黑格爾的邏輯學和辯證法,特別是“二重性”思想,我們才能真正科學地理解和把握現代社會。馬克思的偉大之處就在于發現了商品、勞動、資本等范疇的“二重性”,批判性地指出具體勞動和抽象勞動所代表的價值不能直接相等。而傳統的馬克思主義者則難以理解“二重性”思想的重要內涵,梅林就指出,“但這批判性的研究所發射出來的燦爛的光輝在開頭時與其說使所有的人,甚至是作者的朋友茅塞頓開,無寧說使他們感覺到迷惘了。”[20](P335)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普遍性和特殊性的二重性關系中的矛盾與對抗被遮蔽忽視了。
羅伯特·菲內利反復強調馬克思的商品概念既不能被理解為單一的價值實體,也不能僅被理解為單一的價值形式,而毋寧說是價值和使用價值的矛盾的兩極對立和這一矛盾的發展過程,并將這一過程理解為主詞和謂詞的倒置和交換價值的實體化過程,對于勞動力商品同樣如此。因此,不管是勞動力,還是商品,其內容與形式之間,都存在異質性的矛盾。一方面,商品作為抽象勞動的結晶而具有價值;另一方面,由于交換而產生的抽象勞動,或者價值,又必須占有一個身體才能獲得自身的存在,從而由普遍性真正實現為具體化。通過他們仔細的文本考證,我們總算可以一窺馬克思對“價值”問題展開研究的復雜學術歷程,同樣,馬克思有關“價值形式”的思考,同樣經歷了復雜的思考、修改和調整的過程。
在文本和學理的解讀中,他們非常關注對價值、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和抽象勞動等《資本論》及其手稿中的重要概念的再閱讀和再詮釋,主張這些概念在馬克思那里主要不是與技術范式相關的范疇,而是社會形式觀念的范疇。只有時時牢記,馬克思的研究對象是資本主義生產和交換的社會形式,才能真正理解這些概念。他們進一步主張勞動和價值之間不存在實在同一性的關系,而是辯證地相互滲透的對立關系(dialectically interpenetrating opposites)。在亞瑟看來,抽象勞動和社會必要勞動時間之間也不存在等同關系,因為前者指涉的是一種質的社會關系,后者則主要是一種量的社會關系。羅伯特·菲內利指出,就“價值形式”這個十分重要的范疇來說,其就具有多重性的發展的緯度:第一層是作為經濟的細胞形式的商品價值形式,第二層是一般等價形式,第三層是資本形式,第四層是生產方式等。
當然,這樣一種有意無意地忽略剝削和階級斗爭的閱讀方案,可以做到“中立”地研究資本主義,但卻面臨一個齊澤克所描述的尷尬現實:“馬克思——今天即便是在華爾街他也很受歡迎——作為描寫商品(形式)的詩人,它提供了對于資本主義內在動力(對抗)的完美描述,在文化研究(意識形態批判)中,他刻畫了今天日常生活中的異化和物化現象(拜物教)”。[21]這就難免被其他左翼學者批評為比資產階級還更好地為資本作了辯護和研究,成為全球化資本主義的“隱性同謀”。在諸多的學者看來,這主要是過于強調馬克思和黑格爾的一致所造成的,對于門多薩等人來說,黑格爾的問題在于用邏輯的辯證法遮蔽了政治運作的辯證法。[22](P5)柯林尼可斯同樣認為簡單地將《資本論》的概念結構視為黑格爾《邏輯學》的鏡像是成問題的。[16](P20)
不過,除了從黑格爾邏輯學的視角來閱讀《資本論》及其手稿外,這一學派的貢獻還在于仔細研究了恩格斯對馬克思文本的編輯與改動。舉例來說,泰勒和貝洛菲爾在《資本論的構成》[23](P5)中就指出,恩格斯在《資本論》第一卷的英文版中,將《資本論》的副標題從原來的“資本的生產過程”改為了“資本主義生產的過程”,這使得《資本論》第一卷中的“抽象勞動”和“價值增殖”變成了與交換無關的純勞動過程。這進一步導致將第一卷和第二卷的主題誤讀為界限分明的商品生產與商品流通兩個部分。在作者看來,并非是只有三卷《資本論》合在一起才構成整體,每一本實際上都可以單獨構成一個有機的整體*Nicola Taylor and Riccardo Bellofiore, Marx’s Capital I, the Constitution of Capital: General Introduction, in Riccardo Bellofiore, Nicola Taylor(eds.), The Constitution of Capital Essays on Volume I of Marx’s Capital, Palgrave Macmillan, 2004. p.7.。而MEGA2對《資本論》各個版本的再整理出版,使得人們發現德文第一版關于“價值形式”的描述與其他版本存在重大的差異。
當然,隨著MEGA2的出版,對恩格斯的批評還有很多,比如恩格斯將馬克思的“生產性資本”改成了“工業資本”,從而把同時包括服務業和非物質生產、具有更強社會性的概念變成了一個狹義的偏向生產勞動過程的范疇。更為嚴重的是,關于生產力與利潤率的矛盾關系,對于馬克思的“然而,事實上,正如我們所見,長期來看,利潤率將下降”的矛盾理論,因為自身的政治立場的原因,恩格斯就將其改為了“高勞動生產率將帶來利潤率的增加,因為其將降低固定資本的成本”。恩格斯用自己的經驗主義的經濟理論來代替了馬克思自己深刻的哲學思考*Alex Callinicos, Deciphering Capital, Bookmarks Publications, 2014,pp.41-42;see Geert Reuten, “Zirkel vicieux” or Trend Fall? The Course of the Profit Rate in Marx’s Capital III,History of Political Economy,36.1 (2004), pp171-172.。此外還有廣被詬病的對勞動價值理論的所謂歷史詮釋,將《資本論》第一章的商品生產理解為“簡單商品生產”,從而無法真正理解馬克思的價值理論;恩格斯對從封建社會到資本主義社會的純經濟主義詮釋,也遭到了廣泛的批評,因為馬克思的《資本論》第1卷的最后一節,就將“暴力”視為伴隨資本主義誕生所必不可少的條件等等*John Weeks,Capital,Exploitation and Economic Crisis, London, Routledge, 2010, p30.。
總之, MEGA2的出版,為人們在一個堅實的文獻學的基礎上去重新閱讀和詮釋《資本論》及其手稿提供了可能。諸多的學者認為這為我們從受恩格斯所影響的傳統中走出來提供了可能,并且也為研究恩格斯對馬克思的具體編輯和改動效果提供了可能。自1991年起,專注于研究馬克思資本理論的內在邏輯及黑格爾遺產的繼承等問題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國際研討會(ISMT)”*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Marxian Theory為推動MEGA2的深入研究提供了可能,MEGA2中《資本論》的部分新資料亦逐漸成為了這一國際研討會的主要議題,并且已經由Palgrve出版社出版了多本英文論著,其中《重讀馬克思——歷史考證版之后的新視野》一書,作為MEGA2的最新研究成果,引起了國外學術界的高度關注。
在我看來,馬克思的《資本論》及其手稿的文本是廣博的,思想是復雜的,其必然伴隨著新的時代境遇和社會發展,而顯得更為“開放”并因此變得更加豐富和有生命力。黑格爾的邏輯學對馬克思來說,更多的是一種科學研究的方法,與馬克思的《資本論》及其手稿再閱讀和再詮釋更為相關的,其實是現代社會的發展與現狀,這才是持續地為我們提供再閱讀和再詮釋的真正動力之源。
[1] 盧卡奇. 歷史與階級意識[M]. 重慶:重慶出版社,1989.
[2] 馬克思. 資本論[M]. 第1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3] 盧森堡文選[M].上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4] 盧卡奇. 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M]. 上卷. 重慶:重慶出版社,1993.
[5] 佩里·安德森.西方馬克思主義探討[M].高铦,貫中,魏章鈴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
[6] 弗洛姆. 馬克思關于人的概念[A].西方學者論《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C]. 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
[7] 柯爾施. 卡爾·馬克思[M].熊子云等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93.
[8] 柯爾施. 馬克思主義和哲學[M].王南湜等譯. 重慶:重慶出版社,1989.
[9] 孫樂強.《資本論》形象的百年變遷及其當代反思[J]. 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3,(2).
[10] 阿爾都塞, 巴里巴爾.讀《資本論》[M]. 北京: 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
[11] Harry Cleaver. Reading Capital politically[M]. London:AK Press,2000.
[12] 馬里奧·特龍蒂. 意大利[A].馬塞羅·默斯托主編.馬克思的《大綱》——《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150年[C].閆月梅等譯.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13] 奈格里.《大綱》:超越馬克思的馬克思[M]. 張悟等譯. 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1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44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15] Antonio Negri. Marx Beyond Marx: Lessons on the Grundrisse[M]. Massachusetts: Bergin and Garvey Publishers, 1984.
[16] Alex Callinicos. Deciphering Capital [M]. Bookmarks Publications. London: Bergin and Garvey, 2014.
[17] Michael Hardt and Toni Negri. Multitude[M]. London: Penguin Press, 2004.
[18] 列寧. 哲學筆記[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19] 卡爾·洛維特. 從黑格爾到尼采[M]. 北京:三聯書店,2006.
[20] 弗·梅林. 馬克思傳[M]. 樊集譯. 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
[21] 斯拉沃熱·齊澤克.為列寧主義的不寬容辯護[J].周嘉昕譯.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0,(2).
[22] Carlos Alberto Castillo Mendoza. Notasin-troductoriassobresubsunción del trabajo en el capital[J]. Iralka, 17, 2002.
[23] Nicola Taylor and Riccardo Bellofiore. Marx’s Capital I, the Constitution of Capital: General Introduction[A]. in Riccardo Bellofiore, Nicola Taylor(eds.). The Constitution of Capital Essays on Volume I of Marx’s Capital[C]. Long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04.
[責任編輯孔偉]
ThreeInterpretationsofDasKapitalandItsManuscripts
Lu Shaochen
(School of Philosophy,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Humanism; power logic; dialectics;DasKapital
There are three main ways of interpretation ofDasKapitaland its manuscripts in the academic circles. first, the interpretation path of totality, historical and humanistic approaches represented by the early Western Marxism. Second, the interpretation path of politics, confrontation, origin represented by Althusser and Negri. They emphasize that “breaking” as well as the power and political logic between domination and subordination, oppression and resistance, origin and structure. Third, the interpretation path of objectivism, which is represented by new dialectics and school of value-form. They rely on the text and focus on the contradictions between the universality and the particularity, the quality and quantity of capitalism, and the dialectical logic of movement. These three inerpretations are different from each other, highlighting the rich philosophical ideas inDasKapitaland its manuscripts.
魯紹臣,復旦大學哲學學院、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心副教授(上海 2004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