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葛厚偉 別君華
(作者單位:滁州學院外國語學院 中國傳媒大學傳媒研究院)
網絡語言是指發源于網絡空間,既應用于社會化媒體、新聞類媒體、虛擬社區等網絡應用,也流通于現實生活中,用于社會交往的語言。網絡語言是基于傳統語言體系基礎上的變體,它具有強大的感染力,能夠吸引受眾參與到語言的復制、傳播中。由于社交媒體的發展,人與人之間傳播的交互力量為網絡語言的創新提供了龐大的創造力,既豐富了傳統語言,又形成獨特的具有青年文化特征的網絡語法。如何界定網絡語言取決于兩點:一是該語言是否最初發源于網絡空間;二是該語言是否具有不同于傳統語言的語法規則,具備能夠明確識別的互聯網基因。
網絡語言中極具感染力的網絡流行語常被稱作“模因”(meme),是指網絡語言中某一時期內流通最廣泛、使用最頻繁,常常具有“一夜爆紅”特質的、像“病毒”一樣迅速傳播的詞匯或句子。網絡流行語由于語句短小精干、發源的特殊性(常常由社會熱點事件引發)或富含意義的特殊性、多義性(往往是反諷、戲謔、嘲笑)以及反映社會心理的普遍性而廣為流傳。并且,網絡流行語能夠“反映網民對某一公共事件和某種社會現象的看法、態度和評價,傳達了民情民聲,記錄了社會進程,是網民公民意識勃興的結果,也是網民積極融入社會、關注民生、發表意見、參與社會進程的體現” 。[1]
模因并不是互聯網文化的直接產物,但互聯網卻使網絡流行語模因有跡可循。本文試圖從網絡流行語這一新媒介時期特殊的文化現象出發,探討網絡流行語中強勢模因的特征和流行原因。
1976年,英國生態學家理查德·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中,以“模因”(meme)命名文化傳播的單位。道金斯從生物基因進化,包括競爭、選擇、復制、變異的過程出發,通過類比建構了最初的文化模因論框架。模因“通過模仿的方式進行自我復制,為了實現自我復制并進而實現傳播”,[2]不同模因通過相互競爭,搶奪人類有限的注意力資源。此后,布萊克摩爾在《模因機器》中擴大了“模因”的內涵,認為模因是“任何通過模仿而被傳遞的東西”,[3]她以人類是否參與模仿為標準,界定對象是否為模因,她認為作為選擇主體的人類和模因自身的特性兩者結合決定了模因能否流行和成功程度。
在互聯網文化中,模因“被用來指稱網上迅速傳遞并在傳播中逐漸變化的內容單元,包括某個用書面文本、圖片或其他文化形式呈現的想法” 。[4]因此,本文在文化達爾文主義的框架內,探討網絡流行語的模因內涵。網絡流行語具備“優勝劣汰”的結構,成功的模因更能吸引人們參與復制和再創作,甚至被主流媒體采納在更廣的范圍內傳播,延長生命周期。
具體來看,網絡流行語具體分為熱詞和短句兩類。學者湯玫英主要依據語匯的視覺符號表達將網絡熱詞劃分為10個類型,“包括符號圖形、諧音替代、詞語縮略、詞義變化、外來詞、拆字、疊音、亂碼、造型語和感嘆詞”。[5]有些熱詞還會直接采用全拼音拼寫、首字母拼寫的方式,來規避官方對涉黃、涉政等敏感詞匯的技術審查。以上幾種熱詞書寫策略主要運用改變符號能指的方式,在貼吧、微博等虛擬社區和社交網絡中長期使用,形成一定慣用性和特定的語用智慧。
熱門短句往往由社會熱點事件觸發,明顯具有公共性:一類來源于事件當事人或官方評論的句子,例如“我爸是李剛”“藍瘦香菇”,這種形態“不再是字面的直接衍生,大多來自公共事件、社會事件和文化事件,與當代中國社會轉型期的政治、經濟、文化、環境及人們的情感心理密不可分”;[6]另一類來自于互聯網群體傳播文化的集體智慧,例如凡客體、甄嬛體、耽美文化、屌絲文化專用語等。網絡流行語模因共有的特點即是符合受眾心理期待,引發受眾共鳴。經由意見領袖、主流媒體轉發使用后的流行語,傳播覆蓋率更廣,能夠進一步吸引受眾復制、創作。生命周期長、生命力頑強的模因脫離原語境后詞意泛化,語境適用性增強,更加靈活和實用。社交媒體的交互式傳播方式能夠最大限度地激發受眾的創造力,網絡語言在此基礎上不斷創新,豐富我們的表達方式并促進傳統語言體系的不斷發展。
網絡詞匯和短語能否大規模流行,從其自身特點來看取決于其模因結構是否易于復制,能否吸引受眾大規模參與網絡流行語的傳播。接受美學中的“召喚結構”恰恰是優勢網絡流行語模因的內在結構特點,文本中的“空白”吸引受眾參與流行語的復制和再生產過程。并且,再生產過程使網絡流行語模因不斷進化,得以進化的模因其適用情境、適用對象都會更加廣泛,融入人們日常表達的網絡流行語豐富了人們的表達方式,建構了網絡文化的共享空間。
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德國康士坦茨學派接受美學的代表人物伊塞爾提出“空白”的概念,認為文本中總是存在一定空白。因為“空白”的存在文本成為一個召喚結構,召喚讀者參與到文本中,運用自身的審美經驗和情感、想象力對文本進行解讀,并進行再創作,使文本的審美價值得以實現。網絡流行語的模因成功基于其內在的召喚結構,“模因式成功通常基于不協調、不完整的文本,引入疑惑或問題,以此呼吁用戶參與”。[7]詞語內部的不協調使其意義中空,呼喚受眾積極進行意義解讀和再創造,并廣泛挪用,流動于多重情境中。
例如“綠茶婊”一詞就是通過組合兩個內容矛盾的詞匯,使表示清新的“綠茶”和污化的“婊”連結生成矛盾的修辭體,通過強烈的對比打破詞意緊密順暢的語言結構,創造單個詞內的不協調,以留出空白。空白松動了組成詞之間的關聯性,為受眾的再創作預留空間,受眾將“雞湯”“心機”“道德”等詞語替換原流行語中的“綠茶”,構成“雞湯婊”“心機婊”“道德婊”等新詞匯。其內在的召喚結構所預留的松動空間使之具備廣泛的適應性,網絡流行語在得到大量的復制傳播到廣泛的語用情境后,其內涵也經歷一個泛化的過程。
網絡流行語的表述常常運用隱喻和象征手法,用以策略性地回應社會公共事件。象征、隱喻手法在19世紀30年代西方現代藝術思潮中象征主義流派中廣泛運用,不論波德萊爾的《惡之花》、梅特林克的《青鳥》,還是艾略特的《荒原》,都擅長運用象征、隱喻手法,打破現實主義敘事的連貫性,在倒置、重復、聯想中表現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人與社會分離的精神危機,以及資本主義發展物質產品的豐富導致的人的異化。運用隱喻和象征手法的模因流行語,作為傳統語言的變體,社會鏡像般反映網民對社會公共事件的深刻關注和回應。
長期以來,傳統媒體單一的“我說你聽”的傳播方式使其不能全面反映社情民意,而互聯網的內容審查和技術監控又無法滿足網民的表達需求。民意訴求的壓抑使網絡空間產生了對抗公權力的負面情緒,這種負面情緒往往一觸即燃,極易引發網民抗爭行為。因此,網民積極發揮創造力,運用象征、隱喻的方式規避審查,并適度反諷公權力,在網絡語言中構建了一個自恰地。強勢流行語模因能夠一定程度上滿足網民的表達權、參與權和監督權,也是網絡民主的體現和進步。
但這并不意味著強勢網絡流行語模因總是帶有反抗意味的,隱喻性和象征性較強的流行語給予網民更多更靈活的意見與態度,體現了網民對社會良性秩序的向往和社會公平的期待。
網絡流行語常用諧音、縮略、疊音等方式使語言更加靈活、更富有表現力。新奇的表現方式能夠吸引受眾的有限注意力,使其選擇具有吸引力的網絡語言,主動參與復制和傳播。社交媒體群體傳播的強交互性為流行語模因提供了介質,模因與群體傳播模式異質同構,在模仿、復制、再創造的過程中不斷進化。
經過受眾的不斷模仿、再創造、選擇、淘汰的網絡流行語模因經歷了“適者生存”的進化過程,在網絡流行語高密度頻發的社交媒體中得以存活的模因成為強勢模因,進入人們的現實生活交往中。“屌絲”作為強勢模因,折射了社會階層固化導致底層群體尤其是青年群體對于階層上升流動無望的自嘲心理,在不斷地模仿、復制、參與的過程中,“屌絲”含義逐漸泛化,現在既可以指社會底層群體,也暗指像草根一樣不斷努力積極進取的人。在不斷的再創造中,“屌絲”作為強勢模因具備了頑強的生命力,融入網民的日常表達中。強勢網絡流行語模因建構了一個文化共享領域,允許每個人參與其中,共享、傳播、建構互聯網文化。
網絡流行語的社會性不僅體現在與不同媒介技術時期的強關聯,也體現在與社會現實的親密關系上。網絡流行語往往能夠與受眾的心理產生共鳴,相比傳統語言規則能夠更加策略性地表達民眾的所思所想,這也是互聯網民主提供參與權、表達權、監督權的體現。此外,強勢網絡流行語還是網絡娛樂文化的產物,但網絡流行語背后其實具備一定的批判性。
美國語言學家布賴特提出的“語言和社會共變”理論認為:“當社會生活發生漸變和激變時,作為社會現象和社交工具的語言,會毫不含糊地隨著社會進展的步伐而發生變化。”[8]具體地說,強勢網絡流行語模因的出現可以追溯到以下兩個時期:①我國剛剛接入互聯網時興起的網絡聊天室中的網絡詞匯,“GG”“MM”“恐龍”“大蝦”等詞語作為網絡流行語第一次浪潮中的強勢模因,其實用性較強,主要用于網絡交流和區分是否熟悉聊天室規則和互聯網初期的網絡文化。當然,網絡流行語發展20年到現在依然具有明顯的“區分” 和劃界功能。這個時期的上網人群主要集中在年輕學生和中產階層,從社會現實角度來看,網絡流行語出現初期是一種對于接入互聯網的新鮮體驗和強烈認同。②進入社交媒體時期,我國網民數量激增,在微博和大V意見領袖的相互作用下,社交媒體反映社情民意的功能逐漸凸顯。此時的網絡語言或網絡流行語已經發展出一套相對完備的語法,其興起多伴隨著社會熱點事件。強勢網絡流行語模因具有明顯的時效性,高熱度詞匯反而有時生命周期越短,例如“藍瘦,香菇”,從2016年10月10號出現在各大社交平臺到10月13日基本進入衰退期并陷入傳播低谷。而另外一些模因,例如“屌絲”“綠茶婊”“寶寶”等卻經歷網絡熱浪的沖洗,留存下來成為網絡和現實生活常用語。可見,當網絡流行語進入現實生活時,其活躍周期較長,生命力更強,容易成為強勢模因。
網絡流行語并不平白無故開始流行的,所有的網絡流行語都有其社會根源,一方面是和貪污、腐敗、暴力執法等社會不公平、不公正現象相關,例如“躲貓貓”“表叔”等;一方面是互聯網娛樂文化帶動下的狂歡,娛樂文化催動反映自嘲甚至虛無主義社會心理的流行語成為強勢模因。可以說,任何一個強勢模因都帶有鮮明的娛樂性特征,但糾其實質,娛樂性的網絡流行語顯露出敏銳的批判性。例如“藍瘦香菇”作為“難受想哭”的諧音,其實是人們在理性現代生活秩序中不敢說出的真實想法,生活的壓力、情感的壓力、工作的壓力借助戲謔的語言表達出來,娛樂成為反抗不如意的機械般的生活的工具。在娛樂的自嘲中,人們獲得了壓力的釋放。可見,強勢娛樂模因的流行,實質是社會現實與社會心理的結合的反射。
總之,模因理論對于網絡流行語研究是一個重要的切入點,為我們理解互聯網文化傳播提供了有利的視角。通過分析強勢網絡流行語模因的內部結構特征和外在社會因素,逐步掌握互聯網文化的模因規律,也為主流文化的創新傳播和跨文化傳播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