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量山河

白航+陳鋒

1.自責

班長，加個蛋行嗎？”鄭坤請求道。彭濤看著挎包里的兩個雞蛋，說：“這頓別加了，還不知道要在這兒呆到猴年馬月，下次吧。”

鄭坤咽了口唾沫，眼巴巴望著雞蛋，再次懇求道：“班長，我想吃個蛋。”彭濤還是搖搖頭，鄭坤無奈，只好又煮了一鍋白面條，上面撒些咸菜和罐頭肉干做成一頓飯，看著那木柴般的肉干，鄭坤干嘔兩下，轉身去拿碗筷。

“唉，這天啥時能變好一點兒呢。”彭濤忍不住長嘆一聲。此時一陣狂風吹過，鄭坤急忙脫衣去蓋那鍋面條，結果還是晚了一步，鍋里已覆蓋了厚厚一層黃土，兩人只好動手將黃土撇掉，吃了一頓“黃湯咸菜面”作為午餐。飯后，倆人直愣愣地看著遠處那些山脈，藏北昆侖山峻秀的線條在測繪兵眼里完美無瑕，如果再能把它們變成地圖上的點和線，那就更加完美了。

彭濤和鄭坤是測繪兵，為了消滅無圖區，測繪大部隊開進藏區，誓把整座高原紋絲不差地搬進地圖里，只是藏區深處的天氣實在惡劣，這個觀察點始終觀測不了，距離營地又有幾十公里，連長就派班長彭濤帶領戰士鄭坤扎營山頭，擇機觀測。整整十天過去了，倔強的老天爺對這兩名士兵沒有一絲兒憐憫心，始終沒有給過丁點兒好臉色。

“班長！云散了！”下午時分，那邊山體終于露出真實面目，鄭坤興奮地蹦了起來，抓起標尺和旗子就要沖下山去測量。彭濤喊住他，把槍丟了過去：“你丫的跑慢點！高原上不是鬧著玩的！”鄭坤應了一聲，還是一溜煙地跑了下去。

整整一下午過去了，鄭坤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彭濤猜測他可能在山里迷了路，便安置好裝備提著燈筒下山去尋找。一路高喊一路放槍但始終沒有回應，擔心到極點的彭濤只好找到一個有無線電信號的地方將情況匯報給部隊。大部隊連夜趕了過來，次日黃昏，在一條山澗里找到了鄭坤的遺骸，周圍有一片彈殼，不遠處躺著幾條狼尸，軍醫說是高原反應和狼群要了鄭坤的命。

彭濤抱著殘缺的尸骸號啕大哭，連長走過來安慰他，彭濤哭得更加厲害：“他最后一頓飯就是一碗干面條……他想吃個雞蛋……我都沒同意。兄弟，班長對不起你……”

從這件事之后，彭濤再也不吃雞蛋了，不是吃不下，而是見到雞蛋就想起鄭坤那可憐巴巴的眼神和慘死的模樣。慢慢地，他得了雞蛋恐懼癥，如果炊事班晚上煮了雞蛋，彭濤能難過一個晚上，坐臥不能寐。于是，炊事班再做雞蛋時，會刻意讓他值班，避免他再自責。

誰知沒過多久，他也出了事。

2.死里逃生

海拔四千多米的藏北山中有一個地方號稱小北京，因為這里有一座土坯四合院和一個兵站，周圍也住了一些少數民族的同胞，這座四合院在1962年對印度反擊戰時是作為西線指揮部使用的。

如今，測繪兵開到這里住了進去，聽人說這里還有一座烈士陵園，當年那場保衛戰中犧牲的一百多名戰士就長眠于此，測繪部隊到來后第一件事便是拜祭英靈。

當地百姓對突然造訪的戰士們有些抵觸，但在隨后長達一月的相處中發現，這些軍人是菩薩的化身，下凡幫忙耕種、挑水，甚至蓋屋來了。等雙方完全和諧相處時，這里的寸土寸山也被畫成了各類地圖，部隊首長向當地人告別時，對方擺擺手道：“別往前走了，前面那條天河你們過不去的。”首長忙問：“什么天河？”同胞說：“里面有條河奔流而下，老人們修了一條滑索當橋，你們這么多人是過不去的。”

等到實地觀察時，部隊才發現同胞所言非虛，經驗老到的士兵們推測這條河乃環山河，肩扛手提著大把裝備的戰士們想要繞過去的話至少要大半個月，測繪任務時間緊迫，首長檢查完那條滑索后，下了命令：“當地百姓能過，咱們也能過，滑過去！”于是，壯觀的一幕在這崇山峻嶺間發生了，每個人身上都掛著大包小包飛躍這條通天河。彭濤將測量儀拆開放進木箱內，再次檢查了一遍全身，接過部隊臨時批量制作的鎖扣，將登山坐墊掛在鎖扣上面，望著崖下滾滾江水深吸一口氣，咬牙跳了出去。

測繪部隊雖然也訓練攀巖這類野外生存技能，但畢竟不是專業野戰部隊，有些細節他們根本無法掌握。鋼索被高頻率大密度地使用，溫度早已達百度以上，再加上自身滑行摩擦產生的高溫由鎖扣八字環傳導到了帆布坐墊上。

彭濤親眼看到前面一個戰友坐墊燒焦墜入江內，驚駭之余，他低頭看看自己的坐墊亦已如此，最終彭濤跌進滔滔江內。渾水立刻猛烈灌入他的七竅，萬幸身上有裝儀器的兩個木箱，借著浮力彭濤露出水面重新看了一眼滿山的風馬隨風飄揚，隨后失去了意識。

江水途經城鎮時，彭濤被人救上了岸。正值盛夏時分，人們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穿著棉衣棉褲、掛著大把東西的溺水者，彭濤睜眼看到這群穿著單衣的人，頓時明白自己從海拔四千多米的山上被沖到低海拔的地面上來了。

也就是說，距離測繪部隊的大本營不遠了。彭濤來到最近的一座兵站求助，大本營以最快的速度派車接走了他，他這才知道，算上自己共有四名戰士墜江，但只有自己身上有木箱所以僥幸脫險，其余三人恐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彭濤找到首長申請歸隊，首長說那么高的山，車又進不去，怎么送你回去？正好咱們要派支隊伍去新疆測繪，你去新疆吧。

“我的一個戰士死在了山上，他正在天上看著我，我必須要回去完成任務。”彭濤堅持道。

首長笑了，問他：“咱們測繪部隊成立幾十年了，你知道嗎？”

3.戈壁

“不知道。”彭濤實話實說。

“咱們雖然是后勤兵，但咱們犧牲的戰士不比作戰部隊少多少。對其他人來說，祖國山河雄偉壯麗，對于咱們來說，這每一座山，每一條河，都有可能要了咱們的命。”首長指指身后的經緯地圖，“這些線條都是我年輕時和戰友們一步一個腳印畫出來的，每個線條上面都躺著幾條人命。在我眼里，咱們祖國的地圖是紅色的，是測繪兵用自己的血畫出來的。難道我也要挨個去他們犧牲的地方嗎？”

彭濤敬了個禮走了出去，隨后跟著部隊趕赴新疆，這里跟雪域高原又是完全不同的模樣，晝夜溫差極大，白天最高可達四十度，戰士們穿著長衣長褲頂著烈陽不疾不徐操作著儀器進行記錄測繪，有的戰士上一秒還在測繪，突然就毫無預兆地一頭栽倒在地，中暑昏迷過去。種種原因令一些戰士心浮氣躁，彭濤發現一些數據有差錯，命令戰士們重新返工，戰士們說高溫蒸汽多少會產生錯覺，但這種差錯可以忽略不計，彭濤問了他們一句：“你們死過嗎？”戰士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老班長這是什么意思。

“那天，我跌進江里，那不是江水，那分明就是地獄。”說到這兒，彭濤仍然心有余悸，“咱們畫的地圖，民用的，可以讓老百姓不迷路少走彎路，可以讓后代知道祖國真正的模樣;軍用的，咱們在地圖上錯一點，千軍萬馬都要遭受滅頂之災，咱們的炮彈導彈也會落錯地方。我就想，等迷路的百姓快要餓死，戰士們深陷絕境感受到死亡滋味的時候，會怎么罵咱們？這些血債咱們誰能擔得起？”

戰士們擦擦臉上的汗，說：“班長，別說了，你說咋干就咋干。”

戰士們一天一人一壺水，還有一桶備用水，一壺水灌入口中，汗頓時從全身冒出來，好像胃就是一座火爐，把喝進的水瞬間蒸發完畢。這天，戰士們加班加點重新測繪，收工時水已喝罄，路邊有一條小水溝，里面還鋪著一層羊糞，戰士們渴得實在受不了，于是并排趴在地上大口喝水，喝得嘴里都有一股羊屎味，一名大學生戰士坐在地上又吐了個干凈，委屈地掉了淚：“當兵前，他們就告訴我測繪本來就苦，后面還加個兵字，叫我有思想準備，哪知道還要喝羊屎湯啊！”

測繪任務差之毫厘，謬以千里，看著思想有些動搖的戰士們，彭濤覺得應該想辦法做做他們的思想工作，可什么辦法能最有效呢？他一時也沒了轍。

4.戰士

其實部隊也意識到了這點，研究決定分批放戰士們的假，讓他們不用通過儀器來看祖國山河，因為內部有這么一個說法，測繪兵好像是大自然的透視醫生，別人看到的是身體，而他們看到的是骨骼。上級首長就想著讓他們用雙眼去看看如此壯麗秀美的大好河山，以此來培養測繪兵最真實的自豪感。

彭濤沒有去玩，由于長期的高溫和脫水，他身上又黑又腫且疼癢難忍，他找到當地最大的醫院，決定利用這兩天的時間調養一番。出院時，他專門買了一些抗高溫脫水的特效藥，一個也在買藥的好心人看到他買的這些藥，搭訕起來，得知彭濤要歸隊，好心人自我介紹道：“我是一名旅行家，我有車也雇了導游，可以捎你一段路。”

新疆交通不方便，彭濤欣然同意。旅行家說自己特別崇拜軍人，路上與彭濤聊得火熱。彭濤一開始沒有在意，后來漸漸警覺起來，對方有意無意地圍繞新疆和其他地區的地形地貌來套話，再看看他的裝備，旅行家也會帶經緯儀？于是彭濤故意透露出幾座地標的標尺點位，對方面無改色卻眼神一亮，他心里大概確定了：遇到間諜了。

彭濤說，前方是一處絕佳欣賞美景的地方，戈壁沙漠山脈一覽無余，要不要去看看？對方忙不迭地說：“好好！有美景的地方就算再難走也要去看！”結果峰回路轉，一座部隊大本營出現在車的前方，彭濤莞爾一笑：“天有點晚了，外面不安全，在部隊住一夜再走吧。”

對方急忙推辭，露出本來面目，沖導游大喊：“倒車！趕快離開這里！”彭濤隨即動了手，對方也不賴，兩人在后座打得難解難分，淳樸的本地導游不明白兩人怎么就突然動起了手，停下車打算勸架，這一停車徹底刺激了間諜的緊張情緒，狗急跳墻地掏出一柄匕首將彭濤壓在身下猛捅數刀，奪車而去。

這一血案變故把導游嚇傻了。

等部隊聞訊趕來時，彭濤已沒了呼吸，導游說不清為什么殺人，但指明了兇手逃跑的方向。參謀長鋪開軍用地圖，制定圍堵路線，大部隊僅用4個小時便把兇手堵在了山中，在車里搜出高端測繪裝備和幾卷已經繪制成形的地圖草樣。部隊首長暗自心驚，這地圖一旦被敵對勢力掌握了，后果將不堪設想。

“我的戰士最后都說了些什么？”首長親自問導游。導游用蹩腳的漢語回答道：“他讓我告訴你們，埋他時一定要多放些雞蛋，有人還等著吃雞蛋。”導游問了一句，“他很喜歡吃雞蛋？”

“他從來不敢吃。”首長回答道，兩行淚卻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參謀長制定圍堵方案參照地圖的那片區域，正是彭濤命令戰士們重新返工測繪的地方，坐標與實地景象竟不差分毫，這也是部隊能精準堵住兇手的最關鍵原因。

那些戰士們終于真正明白什么叫地圖和血債了。

十幾年后，中國第一艘載人宇宙飛船成功發射又成功降落在預設位置，保證了飛船和宇航員的安全，這一刻舉國歡騰，人們都把目光集中在了宇航員和科研人員身上，沒人知道為了尋找和保障這個降落點，測繪部隊跋山涉水受了多少罪，付出了多少才換來這舉世的震驚。那天，首長發來賀電并問部隊有什么要求，正在戈壁深處的部隊也不客氣：“淡水！大量淡水！讓戰士們好好沖個澡！”

與此同時，彭濤的墓正在家鄉山坡上靜靜矗立，宇宙飛船劃過這里，墓前青草盈盈，墓碑正面寫著彭濤的名字，背面則刻著一幅未完成的地圖，銘文撰寫：“他是一名測繪戰士，共和國的地圖他已畫了這么多，最終因保護國土而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