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人的精神困境圖

出生于江蘇興化的畢飛宇兼有城市與鄉(xiāng)村生活的經驗，個人生活經驗的豐富性令畢飛宇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充滿了反思與辯證的意味，畢飛宇自1991年發(fā)表處女作《孤島》至1994年間，其創(chuàng)作的主要精力集中在對歷史的質疑、對家族種姓的想象以及先鋒文學的實驗性寫作方面。但是，《賣胡琴的鄉(xiāng)下人》《8床》《是誰在黑夜說話》等作品的發(fā)表，代表著畢飛宇文學創(chuàng)作對象以及創(chuàng)作風格的轉變。畢飛宇曾這樣評價自己的創(chuàng)作：“我沉迷于自己的玄思與想象之中。那時候我感興趣的是形而上、歷史、終極，總之，那時候我是‘閉著眼睛’寫作的。”[1]當畢飛宇“睜開眼睛”時，現(xiàn)實生活成為了他關注的對象，這其中包括現(xiàn)實生活中的空間變化，時代變化所帶來的空間變化成為了畢飛宇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要對象。而空間變化之內被都市文明囚困的人類精神，則是畢飛宇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以來時刻關注的對象。

都市中的每個群體都可能成為作家筆下的主要人物形象，本文將簡要分析《家事》中的高中生群體及《推拿》中的盲人群像，簡析畢飛宇筆下的人類精神困境。

《家事》將關注的對象集中在學校高中生身上，學校作為學生成長、接受教育的場所，其本身就具有了福柯所說的“規(guī)訓與懲罰”的意味。福柯在《規(guī)訓與懲罰》一書中認為學校、監(jiān)獄、精神病院等空間，隱喻著絕對的權力關系與政治關系，但是畢飛宇在學校這個空間中，卻發(fā)現(xiàn)了20世紀末獨生子女與父輩之間的關系。以小艾、喬偉、田滿為代表的高中生，在原本關系單純的學校里開展“新生活運動”，建立起一種口頭上的母子、夫妻、父子、姐弟、弟妹、弟媳等關系，他們以家族關系做掩護，借助于手機這樣一種現(xiàn)代通訊設備，互相表達對彼此的“愛”，以此完成對于家庭溫馨的想象，他們將學校稱之為“單位”。在“單位”里，他們恢復人際關系，“既然未來的人生注定了清湯寡水，那么，現(xiàn)在就必須讓它七葷八素。”[2]在這種關系中，他們并不是單純的戀愛、相互喜歡，而是對原有家庭模式的“戲仿”，“它是一代人對我們傳統(tǒng)家庭模式的一次集體性戲仿。為什么要戲仿？因為‘家’消失了，說得文氣一點，只剩下一個背影。”[3]自實行計劃生育政策以來，獨生子女成為家庭生活的重心，但越來越多的獨生子女對家族、宗族甚至親戚的觀念、意識越來越淡薄，畢飛宇在中學生的身上看到了他們對于“關系”的向往，以及他們內心的處境，家族的延續(xù)本是生命存在的一部分，但卻成為了城市人的精神隱疾。

2008年《推拿》的出版讓一度沉潛的畢飛宇再一次成為大家關注的對象，《推拿》是關于盲人尊嚴、日常生活的小說。但在這部小說中盲人推拿中心這樣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也成為了畢飛宇展示盲人內心孤寂、人際關系低溫的平面。在南京，沙宗琪推拿中心因其盲人群體的特殊性，成為城市中盲人相互取暖的“孤島”，狹小的空間內包含著王大夫與小孔、金嫣與泰來的愛情；小馬對小孔、沙復明對都紅的愛慕；都紅與高唯、沙復明與張宗琪的友情。推拿中心在外部看起來是城市中盲人聚集的一隅，與外界形成一種陌生、隔離的關系，但實際上其內部的個體之間也常常保持著心靈上的距離，“文學賦予盲人太多的意義，他們因此在文學的世界里反而失去了自我。”盲人推拿師的“自我”成為畢飛宇側重書寫的對象。《推拿》中，沙復明為了與正常人建立一種正常的人際關系作出各種努力，讀書時的他就忍著胃疼學習英語、日語，閱讀上下五千年的中國歷史，并能依靠出色的記憶力背誦唐詩宋詞，其目的就是為了能夠讓正常人將他當做“正常人”而非盲人看待，沙復明對正常人際關系的渴望讓他做出各種努力和犧牲，但換來的卻是少年時向天縱對他情感的利用，沙復明深陷在與自我的抗爭中。王大夫是《推拿》中另一主要人物，王大夫十歲離家，此后一直生活在盲人學校和打工的地方，家庭、父母、親情對于眼盲的王大夫來說既是一種牽掛又是一種負累，所以當王大夫因心疼自己的血汗錢而以在自己胸部劃兩刀的方式償還弟弟的賭債時，他極度害怕父母認為他是一個不體面的人，他害怕自己的此種行為“對不起”父母，害怕流氓、可恥、地痞、人渣、齷齪這些詞和自己劃等號，當他為此道歉時，父母迷茫而不知所措，父母、兄弟與王大夫之間低溫的親情關系換來的是王大夫胸前的一百一六針。盲人的內心脆弱、孤寂，他們不敢向他人吐露自己內心的想法，這其中既有盲人群體的特殊性，又有城市發(fā)展的積弊所在，所以即使是在盲人推拿中心這樣一個特殊的環(huán)境下，他們依然將自己內心的某些想法束之高閣。對推拿中心低溫狀態(tài)人際關系的書寫，在小說的結尾到達頂峰。當沙復明胃部大出血被送往醫(yī)院后，推拿中心包括高唯、杜莉、金大姐三位健全人在內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在沙復明的身體怎么了，“門外正站著他的同事們。但是，沒有人開口。沒有一個人知道。王大夫的心窩子里頭突然就是一陣涼，是井水一樣的涼。自己和復明，自己和他人，他人和復明，天天都在一起，可彼此之間是多么的遙遠。說到底，他們誰也不知道誰。”“所有的人都對他一無所知——沙復明一直是他們身邊的一個洞，一個會說話的洞，一個能呼吸的洞，一個自己把自己挖出來的洞，一個僅僅使自己墮落的洞。也許，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洞。他們每一個人都在向著無底的、幽暗的深處瘋狂地呼嘯。”每天吃、睡、工作都在一起的盲人們，對彼此的陌生往往被日常的嬉笑打鬧所掩蓋，濃烈、熾誠的情感不再屬于他們，這種源自都市人心靈的苦痛，對盲人心里現(xiàn)實的深刻揭露，讓讀者通過他的作品透視到城市生活的現(xiàn)狀。

第二屆馮牧文學獎對畢飛宇的文學創(chuàng)作做出如下評價：“畢飛宇的小說優(yōu)雅而銳利地分析了人生滿布夢想和傷痛的復雜境遇，呼應和表現(xiàn)著社會生活與內心生活的矛盾、焦慮，對人的激情和勇氣做了富于詩性的肯定。他的文學探索逐漸形成了比較鮮明的風格：精悍、準確、具有反諷張力的語言，豐盈的細節(jié)，生動的、具有性格魅力的人物，對生活內在戲劇性的發(fā)現(xiàn)和想象，他的寫作由此回歸到小說藝術的基本審美理想。作為一位能力均衡的青年小說家，他有可能走向宏大、渾厚的藝術境界，但這有待于他對生命和生活更廣博、更奔放的感受和把握。”[4]畢飛宇以空間變化之中人類精神的變化作為展示城市、現(xiàn)實發(fā)展之點，城市與鄉(xiāng)村、歷史與現(xiàn)實、形而上與形而下都是畢飛宇所關注的對象，而對歷史的質疑、對城市發(fā)展、人類生存境遇的思考、對都市人心靈的關懷貫穿了畢飛宇文學創(chuàng)作的整個歷程，他感受著生活提供給他的養(yǎng)料，在文學的世界里貢獻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參考文獻：

[1]賈夢瑋：《“睜開眼睛”與“保護嗓子”——畢飛宇訪談錄》，武漢：《語文教學與研究》，2000年第16期

[2] 畢飛宇：《哺乳期的女人》，江蘇：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87頁

[3] 畢飛宇、張莉：《人與人之間的溫度在降低》，北京：《文化縱橫》，2010年第1期，第77頁。

[4] 黃佰春：第二屆馮牧文學獎獲獎評語[N].文學報.2001-3-1（B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