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確認和保障權利是法治的真諦,尊重和保障人權是國家治理的精髓所在,也是國家現代性和司法文明(相對于野蠻而言)的根本體現。長期以來,刑事法律在立法和司法實踐中著重保護犯罪嫌疑人、刑事被告人的訴訟權利,而作為受害者的被害人的權利保障問題,卻一直被忽略。學術界對此也多有討論,但是大多數都是從保障被害人的訴訟地位和訴訟權利著眼。本文試圖從人權的角度來考慮被害人保護問題。從學理上來講,被害人的權利大致可以分為知情權、刑事程序上的權利、求得被害恢復的權利以及接受社會支援的權利。本文認為可以將前兩種權利概括為“訴內”權利,后兩種權利概括為“訴外”權利。認為應當從“訴內”權利保障和“訴外’權利保障兩個視角看待被害人人權問題。“訴內”權利保障應當以確保控辯平衡的基本訴訟構造為前提,“訴外”權利保障應當側重于對被害人的補償和賠償、援助和救濟。一方面完善被害人的“訴內”權利,另一方面建立對被害人的“訴外”權利的保障體系,且重點在于后者。
【關鍵詞】:被害人 ;人權;“訴內”權利 ;“訴外”權利
引言
“人權保障是司法文明的核心標志,也是司法文明的強大動力。如果說古代司法的文明意義在于定分止爭、懲惡揚善,那么現代司法的文明意義則在于保障人權、維護正義,正是對人權的尊重和保障使司法在現代化的道路上走向了文明。”[1]而被害人人權保障是整個刑事司法人權保障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2012年,我國對《刑事訴訟法》進行了第二次大的修改,這次修改著力點在于落實尊重和保障人權的憲法原則,正確處理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實體與程序、公正與效率的關系。應當說,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等制度的出臺,對于切實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人權,產生了積極的作用。但是同時也應當看到,從立法的角度上來說,與保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權利比價起來,對被害人的權利保護,就顯得略為遜色。
在二戰后,隨著在犯罪學中對被害人的深入研究,被害人理論逐步成熟并受到重視,被害人權利的獨立性和重要性已經為越來越多的國家所重視,人們已經有了這樣的共識:被害人是刑事訴訟的啟動要素之一,與被告人一樣都是刑事訴訟中應予以尊重和保護的中心人物,其權利也是完全獨立和不可代替的,維護國家利益與維護被害人利益應該兼顧。與此同時,“一切有權力的人都容易濫用權力,這是萬古不變的一條經驗。”沒有制約的權力必然導致腐敗,司法權力更需要制約。這種制約一方面來自對司法權力的劃分與限制,即以權力來制約權力;另一方面來自公民的制約與監督,這其中包括被害人對司法權力的制約與監督。
正是順應這種國際潮流,近年來,中國刑事被害人的保護受到了各方的關注,相關的研究成果也頗為豐富。總的來說,對于刑事被害人的保護問題有四個方面的理論:(一)被害人訴訟地位保障理論;(二) 被害人訴權保障理論;(三) 提升被害人對訴訟結果影響的理論;(四) 完善被害人實體保護的理論。
然而,司法實踐中被害人的保護卻從未一帆風順過,作為當事人的被害人,一方面常常成為刑事審判中的附庸,另一方面,其受到犯罪侵犯的權利得不到有效的恢復,肉體、精神的痛苦與現實經濟壓力雙管齊下,使其完全成為社會弱勢群體中的弱勢群體。
本文認為被害人人權保障應當有自身的獨立品格。正如我國臺灣地區學者曾指出的“被害人于刑事訴訟追訴中的角色定位,是一個相當復雜的問題,于刑事政策上,如何給予其合理的地位,應綜合考量刑法上的報應或預防功能、國家刑罰權與個人賠償實益之間的關系、刑事訴訟之一般目的、個人與國家刑罰權之比重分配,而為綜合的判斷。”[2]不能簡單地照搬被告人人權保障的措施或是追尋片面的被害人和被告人的權利對等。從學理上來講,被害人的權利大致可以分為知情權、刑事程序上的權利、求得被害恢復的權利以及接受社會支援的權利。本文認為可以將前兩種權利概括為“訴內”權利,后兩種權利概括為“訴外”權利。被害人人權保障的范圍應當擴大,應當從“訴內”權利保障和“訴外’權利保障兩個視角看待被害人人權問題。“訴內”權利保障應當以確保控辯平衡的基本訴訟構造為前提,“訴外”權利保障應當側重于對被害人的補償和賠償、援助和救濟。[3]一方面完善被害人的“訴內”權利,另一方面建立對被害人的“訴外”權利的保障,且重點在于后者。
一、刑事被害人人權保障的發展過程
縱觀歷史,被害人在刑事司法中的地位經歷了一個由高到低再逐漸提高的過程。在原始社會,沒有所謂的階級、法律和國家,當侵犯個人利益的犯罪行為發生時,通常都由氏族或部落來解決,當氏族或部落無法解決時,就使用暴力復仇或由被害人或被害人的近親屬來解決。因此,在這一時期,被害人實際上處于刑罰執行者的地位或扮演著制裁者的角色[4],并一直延續到奴隸社會初期。到了奴隸社會中后期,執行刑罰權成了國家司法權的一部分,采用的是“不告不理”的訴訟規則,被害人處于原告的地位[5]。在封建社會,隨著對犯罪本質認識的進一步深化和階級斗爭的不斷尖銳,統治階級開始意識到,犯罪不僅是對被害人權利的侵害,更重要的是對社會秩序的破壞。國家漸漸開始主動行使對犯罪的懲罰權,被害人的意愿對定罪量刑的影響微乎其微。到 20 世紀 60 年代為止,許多國家在刑事政策上逐漸發展形成了以國家為中心,以犯罪人的權利保護為導向,被害人權益的保護基本被遺忘殆盡。隨著社會文明程度的發展和提高,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被害人與犯罪人巨大的的權益保護差別引起了社會的重視,美國等一些西方國家的權利組織呼吁司法系統對于罪犯太軟弱,而對于被害人卻漠不關心。自 20世紀 60 年代至 80 年代中期,隨著被害人學的興起,被害人的訴訟地位日益得到提高,相關權利越來越受到重視,各國紛紛通過立法在加強對被害人的保護。1963年,新西蘭通過世界上第一部《被害人賠償法》,成為第一個對被害人進行補償的國家。此后,英國、瑞典、法國、日本、韓國、美國一些州都先后建立了被害人國家補償制度。聯合國也先后于 1985 年和 1999 年制定通過了《為罪行和濫用權利行為的受害者取得公理的基本原則宣言》(Declaration of Basic Principles Justice for Victims and Abuse of Power)[6]和《為犯罪和濫用權力行為受害者取得公理的基本原則宣言》指南及應用手冊,實現了被害人權益保護在國際范圍內的一個飛躍。
二、主要國家和地區對刑事被害人人權保障的現狀
(一)大陸法系
歐洲大陸法系國家的刑事訴訟法中,強調被害人的訴訟性權利,其被害人人權保障以“訴內”權利保障為核心,逐步確立了被害人的當事人或者準當事人的地位。大陸法系的被害人一般具有當事人的地位,法律明確規定了被害人所享有的訴訟權利,擁有獨立的起訴、申請回避、有效參與庭審等訴訟權利。也就是說無論是再訴訟地位還是訴訟權利上,大陸法系的被害人都比較優越。例如德國刑事訴訟法中被害人具有獨立于檢察官的上述權,刑事訴訟法專門用一編對被害人參與刑事訴訟程序作了規定,被害人不僅可以提起自訴(第126-128條),還可以在公訴程序中作為檢察院的訴訟輔助人員參與公訴(第394-402條),并且法律明確規定了被害人參與訴訟的一系列權利,包括有權提出申請、要求應當向他同志程序終結情況、有權在律師的協助下查問刑事訴訟程序案卷,在刑事訴訟程序中如果要求他作為證人接受詢問時,他還有權聘請律師或者自己的信賴人作為輔助人(第406條d至h)”。法國刑事訴訟法中的被害人因具有民事當事人的地位,在一些情況下可以不受檢察官的幫助,甚至在與檢察官意見相反的情況下啟動公訴并享有上訴權。可以講,上述兩國刑事訴訟法中的被害人是具有當事人的完整訴權的,當然法律也規定了對他們權利的制約及與公訴機關的協調問題,其目的在于盡力使法律的實施更將公證均衡。[7]
(二)英美法系
英美法系國家的刑事訴訟中,被害人一般都沒有當事人地位,而只享有證人的地位。但從整體來看,法律對被害人的保護力度并不小,賦予了被害人較多的訴訟權利,如在審批前的參與起訴決定權、參與辯訴交易決定權,在審批中,被害人有陳述的權利、免受再次被害的權利,在審判后參與決定服刑人員是否被有條件釋放的權利及被害人有要求犯罪人賠償及國家補償的權利等[8]。從發展來看,在英美法系各國,被害人也開始擺脫長期以來只是作為證人的局面,逐步擁有獲知指控罪名、理由的權利,并在審判中擁有了與一般證人不同的參與權。在英美法系,被害人人權保護關注的焦點是非訴訟性權利,也就是“訴外”權利,其強調的主要是國家、社會和個人對被害人在訴訟外進行保護、救助和補償,成立官方或非官方的被害人保護機構,為被害人提供心理和健康等方面的幫助和服務,美國成立于1975年的被害人服務機構“全國被害人救助組織”便是一例;又如普遍實施了被害人補償制度,也即被害人在不能從加害人或負責的人那里獲得賠償或不能得到充分的賠償時,由國家補償被害人,這種制度以新西蘭最為典型。這種“訴外”權利的保障往往具有廣泛的參與性,如美國于1991年宣布每年4月19日開始一周為“全國被害人權利周”,這一周全國范圍內將開展各種各樣的被害人保護和援助活動。英國2002年7月司法改革白皮書《所有人的公正》(Justice for all)提出,要建立一個以被害人和證人為中心的刑事司法制度。政府將確保被害人和證人看到正義得到更經常并更快地實現。政府將為他們提供幫助和信息,使被害人和證人能夠在最大限度的安全環境下提供他們最好的證據。為此,他們改革設想之一就是確保在2005年被害人能夠在網上查到他們案件處理過程的信息,以及制定明確、清楚的量刑體制,使被害人能夠理解為什么對被告人處以那種刑罰。與大陸法系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英美法系往往限制被害人的“訴內”權利,被害人長期以來只是作為證人參加訴訟,雖然這種局面在今年逐步有所改變,如被害人開始擁有了獲知指控罪名和理由的權利,并在審判過程中擁有了更多的參與權,但是從訴訟的總體情況來看,英美法系人權保障的重點仍在于保護被告人的權利。[9]
三、我國刑事被害人人權保障的現狀
本文擬從被害人“訴內”權利和“訴外”權利兩個方面來概括性描述我國刑事被害人人權保障的現狀。
(一)訴內權利
所謂“訴內”權利,主要是指刑事被害人在國家《刑事訴訟法》和《刑法》兩大部門法及其相關司法解釋中所具有的權利。根據相關學者已有的研究成果,本文擬從刑事被害人的訴訟地位、訴訟權利兩個角度來分析我國刑事被害人的“訴內”權利概況。
1、訴訟地位
被害人的訴訟地位,是指刑事受害人應在刑事訴訟中充當何種角色,也就是其對訴訟進程能夠產生多大的影響力。[10]被害人訴訟地位的高低往往直接反映出被害人權利在刑事訴訟中是否受到國家重視,反映出被害人與被告人的力量對比,更反映出被害人是否完全參與到追訴犯罪人的訴訟進程中
從1996年修改《刑事訴訟法》以來,我國已經從法律條文上明確確認了刑事被害人的“當事人”地位。2012年,《刑事訴訟法》再次修改,刑事被害人的當事人地位依然由法律條文予以保障。并且這次修改還進一步擴大了刑事被害人的相關訴訟權利,比如,賦予被害人向檢察院陳述意見的權利;賦予訴訟代理人申請回避權及相應的復議權;賦予訴訟代理人及時獲得判決書的權利;賦予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可以申請法院對以非法收集的證據予以排除;賦予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可以請求法庭通知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就鑒定意見提出質詢;賦予訴訟代理人有權對阻礙其訴訟權利行使司法機關工作人員,提出申訴和控告的權利;建立并完善了查封、扣押犯罪人相關財產的制度,對加害人的涉案資產及時予以固定,防止加害人轉移資產,保證被害人不因為被告人財產難以執行而難以獲得經濟賠償;增設了財產保全措施,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或者檢察院可以申請法院采取保全措施,這一規定首次將民事訴訟法上的財產保全措施借用到刑事訴訟領域、新刑訴法首創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案件違法所得的沒收程序的制度,更全面的考慮被害人的經濟權益;增設刑事和解程序等。上述措施,從一定程度上來說,對刑事被害人的權益保障起到一定的積極的作用。
但是,刑事被害人的訴訟地位應當由其所享有的訴訟權利予以體現。從目前中國刑事立法和司法實踐來看,我國被害人雖然在刑事訴訟法中以條文的形式被賦予了當事人地位,但依然只是“有限的當事人”,主要是因為,首先,被害人不享有當事人應有的決定權,絕大多數情況下是只享有請求權,這體現出了被害人的當事人地位的不完全性。比如,被害人不享有獨立地向法院提出訴訟請求的權利,被害人只享有向檢察院陳述意見的權利,最后決定起訴罪名和量刑建議的,還是檢察院。雖然檢察院代表國家行使打擊犯罪和維護國家社會秩序的職能,但是正是由于檢察院控訴職能的“公共性”和完成國家刑事政策的“任務”屬性,被害人受到損害的“私人利益”和“情感”往往無法被顧及到,被害人處于刑事司法的附庸地位;再比如,被理論界熱議的被害人不享有獨立的上訴權,只能向檢察院提起抗訴申請或者申訴。正如四川大學龍宗智教授在《被害人作為公訴案件訴訟當事人制度評析》一文中所說:“刑事被害人不享有上訴權使當事人地位名不副實”;其次,被害人不享有完整的知情權和閱卷權。盡管修訂后的《刑事訴訟法》第 193 條規定,“法庭審理過程中,對與定罪、量刑有關的事實、證據都應當進行調查、辯論。經審判長許可,公訴人、當事人和辯護人、訴訟代理人可以對證據和案件情況發表意見并且可以互相辯論”,但由于被害人其他權利(知情權、閱卷權等) 的缺失,這有可能會造成被害人難以有效地參與庭審和量刑辯論(《刑事訴訟法》依然沒有賦予被害人及其代理獲得起訴書和量刑建議的權利、沒有賦予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完整的閱卷權,根據2012年修訂的《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試行)》,其閱卷權必須“經人民檢察院許可,訴訟代理人查閱、摘抄、復制本案的案卷材料的,參照本規則第四十七條至第四十九條的規定辦理”。在實踐中,作為個人的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收集證據的能力是有限的,很大程度上需要從檢察院或者法院來申請調閱卷宗,但是檢察院往往以“經人民檢察院許可,才能查閱、摘抄、復制本案卷宗”為由,不允許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查閱、摘抄、復制卷宗,這就使得《刑事訴訟法》中公訴轉自訴等案件根本無法啟動,因為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無法獲得充足的證據)。
綜上所述,雖然我國法律明確規定被害人是刑事訴訟當事人,但是從其享有的訴訟權利來看,依然只是“有限的當事人”地位。
2、訴訟權利
近年來,中國關于被害人訴訟權利的研究成果頗為豐富,既有學理上的分類,也有具體權利體系的構建。從學理上來講,被害人的權利大致可以分為:知情權、刑事程序上的權利、求得被害恢復的權利以及接受社會支援的權利。
在此,本文主要歸納刑事被害人在刑事程序上所享有的權利,即訴訟權利,概括起來可以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控訴犯罪的權利,被害人有權向偵查機關提出控告,請求立案偵查,從而引起偵查程序。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或者公安機關認為沒有犯罪事實,或者犯罪事實顯著輕微,不需要追究刑事責任的時候,不予立案,需將不立案的原因通知控告人。控告人如果不服,可以申請復議。第二,申請司法人員回避的權利。被害人在公訴程序中對承辦案件的審判人員、檢察人員、偵查人員等,可能影響案件的公正處理,有權申請他回避。第三,委托訴訟代理人的權利。公訴案件的被害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或者近親屬自案件移送審查起訴之日起,有權委托訴訟代理人。自訴案件的自訴人及其法定代理人,附帶民事訴訟的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有權隨時委托訴訟代理人。第四,對不起訴決定進行申訴或起訴的權利。對于有被害人的案件,決定不起訴的,人民檢察院應當將不起訴決定書送達被害人。被害人如果不服,可以向上一級人民檢察院申訴,請求提起公訴,人民檢察院應當將復查決定告知被害人,對人民檢察院維持不起訴決定的,被害人可以向人民法院起訴。被害人也可以不經申訴,直接向人民法院起訴。人民法院受理案件后,人民檢察院應當將有關案件材料移送人民法院。第五,對不追訴的案件提出起訴的權利。被害人有證據證明對被告人侵犯自己人身、財產權利的行為應當依法追究刑事責任,而公安機關或人民檢察院不予追究被告人刑事責任的案件,被害人可以直接向人民法院起訴。第六,法庭上對被告人的發問與辯論的權利。[11]被害人、訴訟代理人,可以向被告人發,可以對證據互相辯論。第七,被害人有權提起附帶民事訴訟的權利。第八,對鑒定意見可以申請重新鑒定的權利。第九,對未生效的一審判決有權申請抗訴的權利。此外,新的刑事訴訟法還賦予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其他的權利,上文已述,此處不再重復。
3、不應當完全參照被告人的訴訟權利來對等的設計被害人的訴訟權利
應當說,刑事被害人的訴訟權利在逐漸地擴大,充分體現了《刑事訴訟法》保障人權的理念。但是如前文所述,被害人所享有的訴訟權利與其《刑事訴訟法》上所規定的訴訟地位并不相符,如在執行階段,被害人沒有監督執行和參與減刑、假釋等活動的申請程序和決定程序的權利等。盡管如此,本文也并不主張完全參照被告人的權利來對等地設計被害人的訴訟權利。理由如下:
1)完全參照被告人的權利來設計被害人的權利,有違控辯平衡的基本訴訟構造。目前,我國的刑事訴訟構造是“控辯式”。控辯審三方呈等腰三角形形態,控辯雙方平等對抗。被告為辯方,檢察院和被害人共同為控方。如果完全參照被告人的權利來對等設計被害人的權利,那么是否是要將被害人設計為獨立的控方?如此之下,則不再是控辯審等腰三角形的訴訟構造,而變成了“控控辯審”的四邊形結構。其次,本文并不主張將被害人置于公訴人的附庸地位,相反,本文認為從保障人權的角度出發,被害人有權利提出自己不同于檢察院的獨立的控訴和賠償、補償請求。因為,作為公訴人的檢察院代表國家行使懲罰犯罪的職能,其背后的法理是,犯罪嫌疑人的行為侵犯了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但是這個道理還有需要補充之處。因為犯罪嫌疑人的行為所侵犯的,不僅僅只是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還有被害人的私人利益。檢察院出于工作職責處理案件和作為當事人的被害人處理案件,其雙方的利益出發點、邏輯和情感狀態完全不同。被害人的損害往往由于公式化的程序處理,被檢察院所忽略,甚至在某些情況下,還會受到“二次傷害”甚至“三次傷害”。這是顯然不合理的!根據人權原則,被害人完全有理由向法庭提出自己不同于檢察院的獨立的控訴和申請賠償、補償的權利。第三,但是本文并不認為應當就此改變控辯審等腰三角形的訴訟構造。而是主張由檢察院和被害人作為共同的控方,在公訴主導之下,被害人作為第二控訴人出現。檢察院代表國家實現懲罰犯罪、維護國家社會秩序、威懾犯罪的作用。被害人代表個人(自然人或者單位)擁有提出自己不同于檢察院的控訴主張的權利。法院居中,對公訴方和“自訴方”的請求予以裁判。但是要以公訴為主導,因為個人搜集證據的能力與國家搜集證據的能力是完全不能比擬的。當刑事犯罪發生時,公訴主導能更有效地發現罪犯、打擊犯罪。堅持公訴主導下的被害人有權作為第二控訴人,提出不同于公訴的獨立控訴和請求的辦法,能使得懲罰犯罪、威懾犯罪、預防犯罪、維護公共秩序以及恢復損害等刑法的功能的實現。
2)改革應當針對現實的病灶,對癥下藥。現階段刑事被害人的訴訟權利已經較為完整,雖然還存在需要進一步完善和改進之處。在犯罪嫌疑人人權保障和被害人人權保障的問題中,犯罪嫌疑人由于完全處于國家機關的控制之下,其受侵犯的可能性更大。而且現實中,由于我國偵查機關辦案技術和條件的限制,往往只能過多地依靠口供來完成刑事政策任務,導致刑訊逼供和冤假錯案頻發。所以針對刑事被告人,強化其在訴訟過程內的權利,是非常有必要的。對于刑事被害人而言,其人權狀況的堪憂并不主要凸顯在訴訟權利的保障不到位上,更多的在于恢復損害的問題。其損害的恢復,需要罪犯、國家、社會共同完成。加強其訴訟權利并不是目前最最緊要的所在。
3)對被害人訴訟權利的加強不能以惡化被告人的訴訟地位為代價。一味強調被害人與被告人權利對等,在現實中是不可行的。比如,在是否應當賦予被害人上訴權這個問題上,被害人與被告人之間的利益是對抗的。如果賦予被害人上訴權,則有違“上訴不加刑”原則,且勢必損害被告人的利益。如前文所述,在冤假錯案頻發的當下,以及被告人及其辯護人私力對抗強大的國家機器的語境下,推翻“上訴不加刑”原則,一來與現實的病灶不符,二來也有違憲政原則。
(二) “訴外”權利
如前文所述,本文所指“訴外”權利,主要指被害人求得被害恢復的權利以及接受社會支援的權利,或者通俗一點說,指被害人獲得賠償及接受國家與社會幫助的權利。
1、相比于被告人的人權保護,被害人的人權保護應當側重于“訴外”權利的保護上
總的來說,在被害人保護方面,我國被害人的實體利益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相比于被告人的人權保護,被害人的人權保護應當側重于“訴外”權利的保護上,其理由如下:
1)我國刑事被害人的訴訟權利保護相對完善
如前文所述,我國的《刑事訴訟法》經過兩次大的修改,已經基本確立了被害人的“當事人”或者“有限當事人”地位,其訴訟權利雖然仍然存在需要完善的地方以適應法律所賦予其的訴訟地位,如在知情權、閱卷權、執行參與權等方面的立法保障進一步予以完善和鞏固。但是本文也同時認為,被害人的訴訟權利不能完全參照被告人的訴訟權利,而是有其自身的獨特性,正如我國臺灣地區學者指出的“被害人于刑事訴訟追訴中的角色定位,是一個相當復雜的問題,于刑事政策上,如何給予其合理的地位,應綜合考量刑法上的報應或預防功能、國家刑罰權與個人賠償實益之間的關系、刑事訴訟之一般目的、個人與國家刑罰權之比重分配,而為綜合的判斷。”[12]。總的來說,目前我國刑事被害人的訴訟權利已基本得到立法上的重視與完善,相比于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對于刑事被害人的訴訟權利保護,我國從立法的角度,并不算落后。
2)不同于刑事被告人,對于刑事被害人而言,其最根本的利益在于獲得損害賠償與補償以及其他必要的社會支持,以盡早從傷害中恢復,重新回歸正常的社會生活。
從一般人權的角度來說,刑事被告與刑事被害人確實應當享有絕對相等的人權。但是,從其在刑法和刑事訴訟法上所處的具體地位來說,其絕對相等的、一般意義上的人權,又需要有各自不同的側重。對于刑事被告,由于其處于被國家公權力追訴和控制的現實處境,在其絕對完整的人權保護方面,應當側重于其具體的訴訟權利的保護,如不被刑訊逼供的權利、不自證其罪的權利、自我辯護和聘請辯護人的權利等等;但是對于刑事被害人來說,其最大的利益在于能夠從已經發生的損害中恢復。目前我國乃至全球的刑事政策都是由國家公權力來代表被害人追訴犯罪,雖然隨著上個世紀70年代開始被害人學逐漸進入人們的視野,被害人在刑事追訴中的權利有逐漸擴大的趨勢,但是公權力主導下的刑事政策依然沒有改變,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不可能改變。因為個人的追訴犯罪的能力與國家追訴犯罪的能力是完全無法比擬的。也正是因為此種現實,對于被害人來說,其最現實的利益在于在公訴的過程中能夠被強大的國家機關所尊重,最根本的利益在于其已被損害的利益能夠以“可以看見的方式”得到恢復。
2、我國刑事被害人“訴外”權利保護現狀
根據相關學者對刑事被害人權利的理論分類,本文認為,刑事被害人的“訴外”權利主要體現在: 1)求償權:獲得被告人賠償、國家補償的權利;2)獲得必要的社會援助,如醫療咨詢、心理輔導、職業技能培訓等,以盡早回歸正常社會生活的權利。
1)獲得被告人賠償、國家補償的權利
刑事被害人求償權涵蓋獲得被告人賠償與國家補償兩方面的內容。這兩方面內容是一種補足關系,即當犯罪發生后,刑事被害人首先向犯罪人請求賠償,當犯罪人無法確定、或拒不賠償、或賠償不能時,刑事被害人可以向國家請求經濟補償。
獲得被告人賠償是被害人利益的根本所在。但是在現實中,據有關權威統計稱,我國刑事附帶民事判決難以執行,大部分刑事被害人的附帶民事判決僅是一紙空文。[13]因此,為了保證司法的權威,我國在刑事立法上,對于被害人的損害賠償問題,只賦予了被害人有限的賠償請求權,比如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損害賠償請求只能限于直接的物質損害,不能請求精神損害賠償,且不能就精神損害賠償再次提起單獨的民事訴訟。
與此同時,目前,我國尚無有關對被害人實行國家補償的立法。在司法實踐中,對因被告人行為造成的損失無法得到賠償而生活極其困難的被害人,可能會受到地方政府、有關單位或團體的適當補償,這些做法無疑對緩解被害人的實際困難和平衡其心理具有積極作用,但這些做法只是出于有關單位、團體對被害人的同情與憐憫,并未規定為法律義務,而且也不普及,因而,被害人的獲得補償權并沒有獲得法律與制度化的保障。
因此,現實中,作為刑事被害人根本利益所在的被害人求償權,在我國立法保障上非常不完善。
2)獲得必要的社會援助,如醫療咨詢、心理輔導、職業技能培訓等,以盡早回歸正常社會生活的權利
刑事被害人的獲得社會援助權是指被害人在遭受犯罪侵害后能夠得到有關社會組織或成員的支援和幫助的一種法律權利。它是社會人道主義的法律化和制度化的表現,也是減輕被害人所受犯罪損害的現實需要。被害人獲得社會援助權已納入國際刑事人權保障的范疇,發達國家和地區較早地建立了完善的社會援助體系,為被害人實際享有獲得社會援助權提供了現實保障。我國目前尚未從法律上確立刑事被害人的獲得社會援助權,也缺乏援助被害人的社會工作體系,只是部分被害人獲得了某些“邊緣性的援助”或者司法經濟救助。因此,立法上明確被害人的獲得社會援助權,規范社會援助被害人的方式和內容,是被害人獲得有效社會援助的制度保障。
總之,作為被害人利益根本所在的“訴外”權利保護,在我國立法和司法實踐中,都存在著較大的發展和提升空間。現實中,除極少數被害人能通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得到部分損害賠償外,絕大多數被害人的物質損失和精神損失難以得到應有的賠償。這對樹立起社會對司法權威的信賴、維護社會穩定、實現“每個個案都能體現公平正義”的終極理想產生重大不良影響。所以,改革我國的刑事訴訟制度,切實建立起被告人賠償、國家補償和社會援助有機結合的被害人權利保護體系勢在必行。
四、對我國刑事被害人人權保障的建議
任何一項改革,都應當立足現實,有針對性、有輕重緩急地循序進行。本文認為,針對目前我國的現實狀況,刑事被害人需要被完善的權利主要體現在:1、獲得國家公權力的尊重、擁有充分的知情權以及在公權力主導下的表達獨立訴求的權利;2參與和監督執行的權利;3獲得被告人賠償、國家補償的權利;4、獲得必要的社會援助,如醫療咨詢、心理輔導、職業技能培訓等,以盡早回歸正常社會生活的權利。前兩種利益,屬于“訴內”權利利益,后兩種利益屬于本文所指的“訴外”權利利益。
鑒于筆者的知識和時間精力有限,目前只對前兩種利益保護提出相關的對策建議,對于后兩種權利利益,筆者只能大概做一些倡導性建議。但是筆者將在以后的時間中,專門就如何保護被害人“訴外”權利做專門的研究和論述。
(一)獲得國家公權力的尊重、擁有充分的知情權以及在公權力主導下的表達獨立訴求的權利
如前文所述,當前,刑事訴訟從全世界范圍來看,都是公訴主導的。這有法理的支持,也有現實的原因。因此,對于刑事被害人來說,在對其訴訟權利的保護上,最重要的是能夠獲得公權力的尊重,免受二次傷害,擁有充分的知情權與表達權。刑事被害人的大部分訴訟權利的實現,都必須建立在知情權的完整保障上。在現實中,我國的刑事立法并沒有完整保護被害人的知情權,比如立法上就沒有要求法院將起訴書和量刑建議送達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立法況且如此,司法實踐中被害人的知情權更是難以保障了。再比如,與知情權緊密聯系的閱卷權,我國新《刑事訴訟法》依然沒有賦予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完整的閱卷權。本文認為,閱卷權從本質上來說,應當也屬于知情權。因為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調查取證的能力是有限的,調取檢察院和法院已有的證據,往往是獲得案件詳情的最重要途徑。在閱卷權不能完全保證的情況下(“必須經過檢察院的許可”),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如何實現維護自身利益的權利?如何對案件發表自身獨立的意見和訴求?如何參與法庭辯論?
在被害人應當擁有“公權力主導下的表達獨立訴求的權利”這個問題上,本文已在“不應當完全參照被告人的訴訟權利來對等的設計被害人的訴訟權利”部分的理由1中做了詳細的論述。此處不再贅述。
(二)參與和監督執行的權利
賦予被害人參與和監督執行的權利,在我國《刑事訴訟法》兩次大的修改中,都沒有體現。應當說,作為刑事“當事人”或者如本文所說“有限當事人”的被害人,在法院宣判的時候,其被損害的利益和被損害的社會的正義正以國家強制力為后盾,做出了恢復的承諾。承諾是否兌現或者兌現的好壞,則體現在執行的過程中。被害人擁有天然的、當然的權利來監督執行,甚至參與執行。另一方面,執行不到位或者執行腐敗,也是我國刑事司法實踐中多被人病垢之處,嚴重損害了我國司法的公信力。從全世界范圍來看,賦予被害人參與和監督執行的權利,也并非我國首創。譬如英國的刑事被害人在審判后就享有一定的執行參與權,比如參與決定是否對罪犯進行減刑、假釋等。
因此,本文建議,如果再次修改《刑事訴訟法》,應當考慮被害人在執行階段的參與權與監督權,一來,被害人對作為最終裁決的判決執行擁有天然的利益聯系,二來,也是司法權力監督理論的實踐,有利于遏制司法腐敗。具體而言,可以考慮對罪犯的執行情況定期以書面的形式通知被害人,執行的變更必須考慮被害人的意見,甚至在某種特殊情況下,比如被害人安全可能受到威脅的情況下,被害人對執行變更擁有一票否決權。
(三)完善對被害人“訴外”權利的保障
根據本文前述研究,被害人“訴外”權利主要包括:1、求償權:獲得被告人賠償、國家補償的權利;2、獲得必要的社會援助,如醫療咨詢、心理輔導、職業技能培訓等,以盡早回歸正常社會生活的權利。
鑒于目前中國立法和司法實踐中對被害人“訴外”權利的保障不足,筆者只在本文中做倡導性建議:1、應當建立被害人精神損害賠償制度和國家補償制度;2、建立被害人社會援助體系。
由于筆者學術上的淺薄,本文觀點可能有偏頗之處,歡迎各位指正。另外,針對本文還未解決的問題:如何有效地加強對被害人的“訴外”權利保護,筆者將在接下來的工作中,繼續研究,以予以完善。
注釋:
[1]張文顯:《人權保障與司法文明》,《中國法律評論》,卷首語。
[2]劉邦繡:《由犯罪被害人觀點檢視現行刑事司法制度》,《臺灣刑事法雜志》,46(4):75,84一85.
[3]胡銘:《刑事被害人人權保障之再思考》,《法學論壇》,第20卷第4期,86頁
[4]劉潔輝:《對刑事被害人訴訟地位的再認識》,《社會科學》,2005 年第 2 期,第 59 頁
[5]劉潔輝:《對刑事被害人訴訟地位的再認識》,《社會科學》,2005 年第 2 期,第 60 頁
[6]程味秋等:《聯合國人權公約和刑事司法文獻匯編》,中國法律出版社,2000 年 版,第 207-211 頁
[7]【德】約阿·希姆·赫爾曼:《德國刑事訴訟法典》,中譯本引言〔M〕.李昌坷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5,-9.10
[8]張有亮、喻興龍:《刑事訴訟權利保護研究》,甘肅文化出版社,2006年,69頁
[9]戴燕:《刑事被害人權益保護》,貴州大學2011級碩士學位論文,第3頁
[10]蘭躍軍:《公訴案件被害人當事人制度制度研究——以德國附帶訴訟制度為參考》,《時代法學》,2006年第4期
[11]趙國玲主編:《中國犯罪被害人研究綜述》.中國檢察出版社,2009年第1版,第121-123頁
[12]劉邦繡:《由犯罪被害人觀點檢視現行刑事司法制度》,《臺灣刑事法雜志》,46(4):75,84一85.
[13]王新東:《論我國刑事被害人求償權制度的完善》,蘭州大學碩士論文2013年,第1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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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宋歡:被害人作為公訴案件當事人的訴訟地位與訴訟權利研究[D],西南政法大學2007屆碩士學位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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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陳越:從當事人席位設置談我國刑事法庭空間布局的重構[J],湖北警官學院學報,2016年第2期
[7] 楊立新:關于被害人訴訟地位的比較研究[J],上海市政法管理干部學報,2001年第3期
[8] 石英:論被害人權利保障制度的完善[J],法學評論,200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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