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似乎總是與“當下”、“流行”等詞匯相對而存在的,尤其在文學領域,“經典”這一詞匯似乎總是泛著時間的銹色和歲月的塵味。在時下流行的觀念中,經典必須是經歷時間之河幾十甚至幾百年的沖刷后才能沉淀下來的。這種觀念的大行其道,就像是“流行”與“經典”的一次成功合謀,而被成功算計的則是當下眾多優秀的可能成為經典的文學作品。在這個大的背景下,要在當代文學中去尋找并樹立經典,無疑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而文紅霞的作品《新媒體時代的文學經典化》所做的,就是這樣的事。
《新媒體時代的文學經典化》出版后,就有學者提出疑問:當代文學是否有足夠的條件和理由成為經典?并且指出當代文學正在積淀中,談論當代文學的經典化為時過早。這種看法在學術界并不孤單。對此,有學者總結道:“對這百年中國文學的認識,學術界似乎一直停留在中國現代文學階段,經典作家和經典作品的認同似乎也僅限于現代文學三十年,對‘魯郭茅巴老曹’的崇拜已經成了我們面對百年中國文學時的一種基本姿態。而從1949年到現在中國當代文學已有了近60年,兩倍于中國現代文學的歷史,卻一直籠罩在現代文學的‘陰影’中,一直陷于沒有經典、沒有大師的窘境之中?!?/p>
這種現象和思潮的例子比比皆是,如在中文系的文學課堂上,當代文學就處在雞肋的位置上。這種思潮的社會背景,是古老的文學在古代和現代曾經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以及社會地位。有一則關于19世紀人們對文學狂熱的故事:當運輸連載狄更斯小說報刊的輪船抵達港口的時候,已經有無數的人蜂擁在了那里,在等待閱讀狄更斯小說的最新章節。這個場景對當代人來說,就像是一個神話一樣遙不可及。新媒體時代的到來,這樣的場景再也不可能出現,人們輕而易舉地就能接觸到大量的信息,而且這個時代提供了比文學豐富得多的藝術形式。與大眾傳媒的興盛相比,文學的邊緣化不可避免地到來。在課堂上談論當代文學,無可避免地要去承認文學的邊緣化,去面對由之而帶來的失落感。不愿承認這種失落感的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面對,就像鴕鳥把頭埋在沙子里,就可以躲開獵人。雖然有一點自欺欺人的味道,但也是一種趨利避害的方法。
而在這本書中,文紅霞把筆觸對準了當下、當代這個文學時態。用媒體的發達來作為確立“當代”這個時態的標志。每個時代都有可以代表自己的特征,以速度來舉例,農業時代,一駕馬車就可以代表它的速度:緩慢、悠閑,且用自然的動物來作為動力機制;而工業時代,火車則是它速度的代表;進入了信息化時代,電子訊號、光纖等可以作為它速度的代表。與這些時代對應的最重要的媒體,則分別是圖書、電視機、互聯網。而正是被稱為“第四媒體”的互聯網,宣告了信息化時代的到來。在這個時代里,呈原子聚變般膨脹、爆炸的信息,改變了整個世界。有人在這種背景下,宣稱“文學死了”。但在這個世界迅速變化的同時,也仍然有未曾變化的,那就是人性。文學作為人學,只要還在闡釋、表現人性,那么它就永遠不會死亡;而且,當代心理學、社會學等人文學科的迅速發展,對人性的挖掘更加深入。繼續存在的當代文學仍然不遺余力地更加深入書寫人性,記錄社會和時代。這是它比那些束之高閣的經典更有生命力的地方:它緊貼著時代的脈搏和呼吸,由此而產生的內在律動,與當代人的思維和心跳更加合拍。
但不可避免地,文學要受到眾多新媒體的沖擊和影響。文紅霞認為,這種影響一方面導致嚴肅文學的邊緣化,導致通俗文學、市場文學的大興其道;另一方面卻又導致文學經典化步伐的加快。她認為文學經典如果與發達的新傳媒聯系在一起,必然散發出無窮的潛能。這是個非常新穎獨特的觀點。她歸納出幾個新媒體時代文學經典化的途徑:一是強大的輿論優勢,二是新奇的命名,三是影視媒體和網絡游戲等對文學作品的改編。當然,這些途徑本身存在著諸多問題,但它們還是打破了少數權威人士對經典確立的壟斷,由范圍更廣的普通的讀者來參與完成經典的確立。在這個意義上,新媒體的作用無疑是積極的。
那么文學經典如何才能形成并確立?作者在論述文學經典的生成機制時,引用了童慶炳的理論,認為構成文學經典的要素有:1,文學作品的藝術價值;2,文學作品的可闡釋空間;3,特定時期讀者的期待視野;4,發現人(贊助人);5,意識形態和文化權利的變動;6,文學理論和批評的觀念。其中前兩條是文學作品內部要素,即是能否成為經典的基礎;后幾條則是構成經典的外部機制,包括讀者、發現人(贊助人)、批評家等。批評家在文學經典的形成中有重要的作用,但新時期以來的文學批評對當代作品屢加貶抑和非議,“文學死了”、“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大師缺席”、“經典匱乏”類似話語層出不窮。作者在書中指出,“文學經典”確實是頗有爭議的問題,對中國新時期文學的評價因摻雜了現實利益和名利糾葛,確實難以輕言“經典”。但是作者同時指出:文學批評家有責任去做這個篩選和梳理的工作,不能與離自己最近的文學作品擦肩而過,把它們的經典化都交給下一個百年的學者。
秉持著這樣的態度,作者用占全書三分之二的篇幅來對中國新時期文學進行梳理和評價。這體現了作者的擔當,更體現了作者的理論素養和批評鑒賞水準。在本書的中篇,作者按照作品題材,從“苦難敘事中的家國關懷”、“女性敘事中的個體關注”、“生態敘事中的綠色精神”、“歷史敘事中的憂患意識”等幾個方面對中國新時期文學的成績進行梳理、評價和總結。完成這一部分的寫作,首先需要海量的閱讀,以確保未來的“經典”不成為漏網之魚;同時更需要對每一個作品完成精準的定位和評價,進行系統化的闡釋。后者更難能可貴,因為新時期以來尤其是當下的許多文學作品還沒有進行入文學史,也沒有文學價值上的定論,要對它們進行經典化的構建,需要作者進行原創化、建設性的批評,就像在一張白紙上繪上全新的圖畫一樣。從書中所評價的諸多文學作品中,可以看出作者的用心:既有對《午后的詩學》等較冷門的純文學作品的闡釋和評價,還有對如《步步驚心》等穿越、架空歷史小說的梳理和評價,讓人能夠從一個更加開闊的視野,更專業的角度來認識它們。
文紅霞對新時期文學的經典化建構,并沒有停留于建立在題材分類上的具體作品具體分析,而是將筆觸延伸到了對文學經典的敘事策略研究,并且用了一整篇的篇幅。作者從文學經典的“虛構策略”和“游戲策略”來研究其敘事,給我們提供了新的觀察角度。在虛構策略中,作者從“魔幻現實中的民族文化”、“疾病的隱喻與寓言化中國”、“故設懸疑與歷史揭秘”三個主題來進行研究和分析。在游戲策略中,作者通過“反諷中的現實箴戒”和“狂歡化與現實諷喻”兩個主題來進行研究和分析。如果說本書的中篇是對中國當代文學進行橫向的梳理,那么下篇則是對中國當代文學進行了縱向的剖析。兩個角度,兩種方法,把中國當代文學(猶其是新時期文學)進行了較全面的梳理和徹底的剖析,為當代文學的經典化建構作了重要的工作。
當代文學的經典化,是一個巨大而漫長的工程。文紅霞以自己高度的責任感和勇于開拓的學術精神展開了對這個主題的研究與寫作,但《新媒體時代的文學經典化》尚不足以完成這一工程,甚至只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書中的許多作品評論因為篇幅關系都流于淺顯,沒能夠展開;另外還有一些觀點也沒有提供更加新穎的角度。但這些都不妨礙這本書的學術和思想價值。她在本書中客觀又謙虛地寫道:“我們今天的評判即使是有謬誤的,這謬誤也會給后人留下一個深海中探物的標尺,總比茫茫大海上一無所有強得多。”與她的謙虛之詞相比,這本書顯然意義更大。它為探測當代文學的深海,留下了一個重要的坐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