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寒的第二部電影《乘風破浪》上映以來,好評差評交替不斷。差評的主要集中點就是其情節結構跟陳可辛拍于1993年的《新難兄難弟》的相似,這讓我想起了文壇上的類似現象。1996年,韓少功出版了《馬橋詞典》,很快引發了一場筆墨大戰,張頤武等認為他抄襲了塞爾維亞作家米洛拉德·帕維奇的《哈扎爾辭典》,并例證了一二三四,但另一個評論者葉匡政認為“即便是作者受到著名作品的啟發也是完全正常的”,他認為,文學作品結構的模仿不能算是抄襲,反而是一種致敬。而韓寒個人也曾說過,自己“是內容創作者,而不是框架創作者”。其實,文學也罷,電影也罷,這里問題的實質是:新酒能不能用舊瓶來裝。就每年的產出量來講,新酒多,新瓶少;就正常的事理來講,酒的味道是根本,能做出新瓶裝更好,做不來用舊瓶也行,只要合適,不影響味道。
《乘風破浪》這舊瓶里的新酒干完后,口感不錯,入了味兒。盡管其釀制時間周期短,但因為認真制作,每個環節、每個細處都用心而為,雖難算上品,在春節檔的國產片里,卻也當得起翹楚了。
“乘風破浪”四個字進入腦海的時候,條件反射似地,腦海里立刻出現兩句詩:“長風破浪終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等把電影看完,再來回想一下詩句,是出自李白的《行路難》,全文是:“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暗天。/閑來垂釣坐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把整首詩在心里吟誦兩遍,感覺跟電影的況味兒頗為一致。或許,從古到今,千千萬萬個人生的滋味,大多如此?幾許茫然摻幾許失意,幾多坎坷仍幾多期冀!《乘風破浪》傳達出的就是這個味兒,灰灰澀澀的尋常人生,苦苦的、暖暖的;可《乘風破浪》就是有股摽勁兒,高揚理想風帆只管向前!開著賽車就是要穿行在街塘里巷,智商堪憂就是要大談“我的理想!”
《乘風破浪》講了這樣一個故事:賽車手阿浪奪得了拉力賽冠軍,他志得意滿地載著父親飛駛在大街小巷,與突然而來的火車相撞后受傷,昏迷中,他穿越到了父親的青年時期,那一年,他還沒出生。他與父親成了江湖兄弟,一起逛街談人生,一起跟女朋友看電影,一起唱那個年代的《在雨中》,一起為兄弟情義打打殺殺……在最后,阿浪耿耿于懷的不快記憶,隨著對父親的近距離認識而煙消云散,父子兩代人在病房里相視一笑,心靈相通,和解了。
這確實是《新難兄難弟》的情節模式。可是,電影里的細節,生活場景、人物形象、感受思考,卻是韓寒自己的。而且是尊重、理解了街上蕓蕓小盲流之后的韓寒的,他帶著調侃的眼睛,嬉笑著看他們愚魯的率性、不識時務卻得意的錯判……可他眼神飽含溫暖、帶著生而不遇的心羨和欣賞在看,他們像當好人一樣地做著流氓,他們為了朋友能生死不顧,與一個女人相處二十多年而不膩,還孩子般幸福地說:“但我就喜歡這種膩膩的感覺!”

在講故事的過程中,電影的細節跟小說的細節一樣,很考驗創作者的功底和耐心,有時幾個粗糙的細節就敗壞了整部作品的形象。《乘風破浪》的個別橋段也被人詬病,比如拿漂亮女朋友來作為對入幫弟兄的終極考核,誰能這么做呢?太硬湊太突兀了。可是,這一片段拿我們今天的生活經驗來看確實難以理解、難以接受,但是放到那個時代、那個樣子的徐正太身上,卻自然而然,是他的幼稚、沖動、自以為高明會造成的做法。
影片中有些細節幽默、讓人發笑,在發生年代錯位的時候,這是故事設計自然出現的化學效應,是觀影過程中的調味劑。阿浪拿出新的二代身份證,老警察很生氣,拿出他的身份證說:“這才叫身份證!”小馬整天研究電腦軟件程序,被老警察定性為“無業”,被徐正太看作沒有前途,要給他安排錄像廳放映員的工作,可他叫馬化騰!開發商許諾給正太幾套房子,他嗤之以鼻說幾套房子值什么……觀眾笑了,帶著后輩人對前輩人的超越和自得。可是,如果不是我們帶著現在的經驗穿越到過去反觀,我們能看明白過去嗎?能了然地笑老輩人的“傻傻”嗎?我們身處當下,不也是絕大多數、絕大部分時候一臉迷茫嗎?我們有幾人能用未來的眼光看透現在?捕捉住那些在未來成為主流的時代發展、并作出正確判斷而成為明日成功者?
《乘風破浪》想告訴我們的是:即便看明白社會發展趨勢而成為時代英雄,又怎么樣呢?比如那個已經來開發房地產的港商,不過是奸詐陰險的品相,很有錢的時代成功者,又如何呢?對于人來講,還是“人”怎么做最重要。因此,阿浪一邊心里暗笑著青年父親和他朋友的愚,一邊不斷認同、親和,與他們同生共死地做起兄弟來。那么,過去時代在我們的眼睛里,就不是落后,它應該被懷念,因為它曾有過那么多簡單的美好,就像鄉村音樂一樣的電影插曲那樣;老一輩人就不是愚笨,他們應該被尊重,因為他們心地單純,信奉并力行著做人的基本信條:講真情(對愛情、對友情)、守道義(臺詞:女人不能動、兒童不能動)。
大家都是小人物,盡管很可笑地特想充大,徐正太稍有勝利就拿大詞往頭上戴:“制霸亭林鎮!”羅力帶老婆去吃日式飯,豪氣地許諾一個未來,但妻子說:“等我掙了錢,給你買一條真金鏈子。”可他們動不動就談理想,韓寒對他們最深切的尊重與愛是他們那么容易年少氣盛、血氣方剛地談理想。羅力的理想是給老婆一個富有幸福的未來,徐正太的理想是成為杜月笙,他想讓“歌舞廳里只唱歌,桑拿房里只洗澡”。他們的理想就像那輛在小鎮上奔馳的賽車,就是要以全拼的速度奔跑在最塵俗的世間,讓理想穿行過垃圾桶、小商店、曬著的衣物的塵埃,即便會迎面撞上傷害,理想“乘風破浪”的神采還是生命里無可替代的部分,哪怕是六一這樣的小人物,也會因理想與熱血而閃爍出動人的光亮。

可是,這一番故事因穿越而起,如果沒有穿越呢?不就是青年父親一個人單槍匹馬去為兄弟報仇嗎?一個人,不是更危險、更孤獨?他怕不怕?他怎么就不退而執意去做?明明老婆已經懷了孕,明明知道會坐牢?
這就是前定了。故事的苦味就這樣散發出來。穿越也不能更改命運的結果,父親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的性格、他的思維、他的成長過程、他的朋友、他遭逢的事情……諸種因素不變的情況下,父親住監獄的命運不會變,徐太浪命運的因就此種下,父親是他的因,他必經過那樣不快樂的童年,必經過不被支持的事業,必經過沒有結果的初戀……
父子皆不圓滿的悲喜人生的最后,父子間的代溝被填平了,不是因為穿越,穿越只是故事形式的殼,而是因為貼近彼此、尊重彼此的理解和寬容。只是父子之間嗎?任何人際關系間都有溝壑,可能做到貼近、尊重、寬容的,就容易填平,填平兩心輕。但也有老死難以溝通的,那就水火兩不犯,各自相安吧!
許多人共同用一個詞來形容《乘風破浪》,那就是:真誠。我深以為然。拍電影也罷,寫文章也罷,態度與情感的真誠度,是做事情能到什么程度的重要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