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孤獨,有內在與外在之分。內在的孤獨是源自心靈的獨特感知,外在的孤獨則是人們能夠看到的那種孑然孤行。站在心理學的角度,我們知道,作為一種心理層次的嚴重失衡現象,孤獨是在現實中無法實現與他人的完好理解和溝通,而形成的精神負擔,并因此而深深痛苦的表現。站在生命意義的角度,孤獨就是放眼全人類,期冀善待眾生、關照眾生、大展宏圖之志的人,無法在現實里實現人生理想的愿景,進而獲得普世價值肯定,但自己還不想把自身的個性化人生理想放棄,流于一般的庸俗乏味之中以求明哲保身,這種心理沖突導致的內心深處的痛苦。這種痛苦就是一種建立在大境界之上的大痛苦。由此產生的孤獨也就更加引人矚目。我們說,在這個孤獨者的序列中,魯迅與加繆就是例證。

遷出八道灣之前,和兄弟周作人發生的一場情感風波,對魯迅的沖擊不能說不大,以至于竟讓魯迅大病了一回。兩兄弟的反目在魯迅的生活中決非可有可無,它直接導致魯迅對人生產生了嚴重的懷疑。愛情的機緣巧合是必然的,血脈相連的手足兄弟也居然分道揚鑣。更讓魯迅難以承受的是,自從家道中落,作為長子的他,是一直對弟弟們付出了父親一樣的責任和關照的,他們兄弟之間的情感交流和學術思想探討,本身已構成他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了,在他看來,意義非凡,是能夠給自己巨大鼓舞和動力的源泉所在。而多少年形成的手足親情和道義責任卻如此走向毀滅,這在魯迅卻是無論如何想不到的,他肯定感受到了更甚于之前的孤獨和空虛。
毋庸諱言,每個作家跟正常人一樣,都會因各種原因在不同時期罹患疾病,而作家獨到的創造性勞動所導致的病痛跟普通人又有所不同,這些疾病都能夠十分具體地影響到其自身的思想維度和創作本身,是無法剝離的人自身的又一重身份證明。對于魯迅和加繆而言,兩個人都患有結核病,都在具體的病痛折磨中進行著旁人無法理解和體會的抗爭,身心遭受巨大的損害。魯迅在1936年的5月末,整天背靠藤椅,既不說話,也不吃東西,臉色鐵青,不僅他自己苦痛不堪,也讓許廣平備受熬煎,感覺這種無欲望狀態真是可怕。無獨有偶,1942年的1月末,躺在床上的加繆大口吐著鮮血,顯得極其虛弱,跟妻子說自己可能是不行了,嚇得妻子手足無措。
魯迅曾經在去世前差不多一個多月的時候寫給自己母親一封信,正如信上所言,魯迅患的是肺病,而且已歷時二三十年之久。從他初次罹患結核病到寫信這年,已發作了四回,不過他怕人擔心,并沒跟人多說,所以沒多少人知道。在這期間,魯迅無奈之余,默默地鉆在寓所抄寫古碑,因為現實環境與自身病痛折磨所導致的內心痛苦,那種深重的無力與絕望,我們可得以一窺。
不管是魯迅還是加繆,都在其小說創作中引入了肺病的細節。像我們十分熟悉的魯迅小說《藥》中就有肺病陰沉沉的影子。華小栓“兩塊肩胛骨高高凸起,印成一個陽文的八字”、“總是咳,仍舊只是肚餓”,這是肺結核晚期的典型癥候。作品在沉重中狀寫小栓爹媽耗去自己一生的資財買了所謂包治癆病的人血饅頭給小栓吃下,小栓卻終于還是死去。這樣沉重無力的悲愴感,很有魯迅自身的心理折射。
而在小說《孤獨者》里,主人公魏連殳的形象跟魯迅很逼真,人短小瘦削,長方臉,頭發蓬松,占去臉的小半部分的須眉濃而黑,兩眼在黑氣里發光。魯迅學的是醫,教的的文學,魏連殳學的是生物,教的是歷史。魏連殳也喜歡讀書,并寫稿發表在雜志上,讓人以流言相攻。兩個人有著天然的相似之處。不難看出,這就是魯迅的自我刻畫,雖然不能完全等同,起碼是完成了陷入現實生存與精神困擾雙重困境中孤獨痛苦卻異常清醒的一個孤獨者的象征。難怪就連魯迅自己在提及這篇小說時也說,這是寫自己的。
無論是哪個人物,都在其形象上給人沉重的死亡氣息。由死亡產生的沉重壓抑感,則讓人意識到一種巨大的陰影。而這樣的陰影既與小說中的人物密不可分,又與作者相關,同時,這種運筆也奠定了作品氛圍的基本調子,給人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受。
而在加繆的小說《局外人》中,則在加繆不乏冷峻的筆觸里,多次讓人感受到了莫爾索本人孤苦伶仃的心理體驗。他以默認的態度接受了一切,這就更使人看到了他的絕望與孤獨。到作品結尾,則充滿了一種爆發力,宣泄的力度大大增強:
“我快步走著,仿佛要從一種沉重的東西中沖出,但是不能夠。耳朵中有什么掙扎著,久之,久之,終于掙扎出來了,隱約像是長嗥,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
如此彌漫作品的抗爭不甘和絕望意識,關乎生命體驗,由一只狼的意象來表征,給人十分巨大的沖擊力。漫漫長夜里,一匹受傷的狼的長嗥,不乏憤怒,不乏悲哀,無疑跨越了時空地域,代表了很多人的心理意緒。包括加繆,包括魯迅,包括他們各自筆下的人物。

而在加繆筆下,莫爾索的個體世界是跟他周遭世界截然分離的,他貌似生存在一個荒無人煙的世界里,所謂與世界的交流溝通,根本談不上。以至于他失去了說話的欲望。在莫爾索看來,人世間是冷漠無情的,沒有溝通的可能,是無法實現彼此的融會貫通的。這就讓他徹底進入了死胡同,陷入孤獨境地不可自拔。但莫爾索的這種孤獨跟一般人所謂的孤獨還不一樣,他是融匯了他人皆醉我獨醒以及獨立擔當人生責任的具有深刻意義的孤獨,是一種包含了復雜精神層面的孤獨。
作為一個中國近代孤獨狂傲的啟蒙者,魏連殳選擇孑然獨立的生存狀態不是偶然。寒石山,S城,是魏連殳所生存的社會環境,同時也是中國傳統宗法社會的代表。那種讓人無法正常呼吸的腐朽兇殘氣息,那些在麻木中愚昧無知還虛偽到家的庸常人眾,都成為某種象征,在這些象征物之下,魏連殳只能選擇與世不同的獨立方式自我求生,張揚個性,向庸常世俗抗爭。他這種自我禁閉式的生存方式就導致了他十分孤獨的生存狀態。而且沒有絲毫的妥協余地,他與對抗者的矛盾無法調和,只能陷入變本加厲的地步。
而莫爾索的故事則是發生在上世紀四十年代,時值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急劇動蕩的社會局面讓百姓們無法自保,在死亡的陰影籠罩之下,人們傷感不已,厭惡不已,悲觀的心理也不可避免地在百姓中間蔓延,猶如瘟疫般不可擺脫。莫爾索正是在這種境地里,深刻地認識到了自己的沉重的內心狀態。那種痛苦無著、沒法掌控自己的現實處境,更沒法看到光明未來的黯淡心理,影響了全社會,也影響了莫爾索。這便是直接引發人們心靈深處的空虛感和冷漠感,并讓莫爾索也感同身受的根本原因。
當對中國國民的劣根性作了深挖細剖之后,魯迅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一開始他是以一個啟蒙者的形象進入這個圈子的,然而這時候,他發現了一個現實,即民眾的昏沉黯淡景象根本不是他所能改觀的,于是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從《吶喊》自然轉入了《彷徨》,從以前對阿Q靈魂的深刻剖解刻畫,改為對自己靈魂的深入挖掘,《孤獨者》即這一轉型的代表。不管是其出身背景,還是其生存境遇,抑或性格思想,甚至長相,魏連殳都跟魯迅本人十分相似。曾經受到現代化教育的魏連殳,言行異端,為世所不容,在社會世俗的擠壓中不能發出自己的聲音,被強大的傳統勢力所迫,最終只能沉淪麻木,失去原先個性化的自己。魯迅用異常冷峻的筆觸,刻畫了這個形象,把魏連殳精神層次的極端變化表達得淋漓盡致,深入骨髓。一個原先對人不乏熱情的人,竟至于冷漠多疑,終究不能克制地放棄了自我的振作投新,選擇自殘這種極端的方式向全社會復仇,表達自己的絕望,這是具有深刻意義的。我們可以感知,魯迅在寫下這個人物的時候,內心里那種深沉無奈,那種痛苦無著,那種欲罷不能。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真實的人物形象。雖然魏連殳的自殘行為并非魯迅現實里的作為,但它卻是魯迅的一種可能的選擇。魏連殳的精神裂變是真實的,值得我們注重的。那是必然的結果,不是偶然的。這樣的人物命運終結交代,包含了作者內心深處那種深刻的無奈與憤怒。這樣的無奈與憤怒表明了一種極其深刻的思想力度,所以才能通過人物得以完好展現,也才能讓人體會到那種不可壓制的憤懣力度,是怎樣幾乎燃燒了作者自己。
魯迅在作品中展開了自省。他以“我”的身份跟魏連殳開始激烈地爭論,以期找到一個結果。這種自省無疑是耐人尋味、極富悲劇性的。魯迅的悲劇在上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當中具有代表意義,其深刻性無可比擬。我們可以設身處地去感知那種置身重重包圍之中的不甘與無解,自省和清醒,這樣的人生體驗無疑有著深刻的社會背景支撐,也由個體性格所決定。說到底,正是魯迅相比常人能夠清醒地認識時代的悲劇性,產生了綿綿無絕期的絕望性痛苦,也才成就了魯迅的獨到和不凡。

盡管巨大的痛苦降臨在自己身上,但魯迅畢竟是魯迅,他的卓越人格魅力和胸襟在這時候得以凸顯。于是經過了內心深處的猶豫,徘徊,他順利地步出了困境,并運用自己的智慧和耐力與巨大的絕望進行了艱苦卓絕的奮爭,這種奮爭,最主要的,體現在其大量的作品中,鮮明而有力,讓世人看到了一個在絕境中求生的執著前行的魯迅。這也便是魯迅給人留下的硬的印象。他把筆鋒伸向人性深處,敢于觸及靈魂,揭露種種具有普遍意義的民族劣根性,勇于把深藏自身內在的那些鬼氣邪氣予以毫不留情地揭露。魏連殳便是這種揭露的代表。作為魯迅小說中一個重要的人物形象,魏連殳無疑表現的是魯迅的過去時形象,在這個人物身上,魯迅寄予了極大的思想和愿景。他埋葬了魏連殳,也便是埋葬了舊的自我。
莫爾索之所以用冷漠來對抗而非逆來順受,融入社會,是因為他精神上深刻的孤獨感,這樣的孤獨感是無法消除的,無法有任何意義上的改觀。它是如此真實,自然,侵入人本心。莫爾索是個個性獨立的人。其自覺無畏的獨到才智,讓他可以始終保持一種自信,從而把個性特色發揮到極致,在任何艱難困苦中都能夠獨當一面,堅持自我,以最冷漠的姿勢應對這個世界上的一切荒誕。在自己選擇的精神之途勇敢前行,毫不畏懼,把社會給予的各種認可棄之一旁,予以堅決地擯棄,這既是莫爾索的優勢,也是他的悲劇性所在。莫爾索跟魏連殳有著根本區別,莫爾索既不挑戰社會秩序,也非自我追求理想的宣傳人,他只是要尋找選擇合適自己生活的方式而已。所以,加繆是把那種悲劇中的荒誕演繹到別一種天地的荒誕,是一種異乎尋常的帶有異樣感覺的荒誕。其折射出的美感令人動容。當我們深深體會這種荒誕,并聯想開來,就能夠對生活之味作獨到新穎的感知。立足于這樣的角度,莫爾索可稱之為在孤獨中前行、并一往無前、執著堅定,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殉道者。他在極其困頓的狀態下,義無反顧地走向墳墓。他陰沉的目光中透出倔強的神色。他沒辦法停下來,那是由于,前方,再前方,沒有盡頭的前方,始終有一個固執的聲音在呼喚他,催攆他,讓他前行不懈……
我們來看《野草》,在孤獨中奮進的魯迅眼里,縱使是富有豪邁氣質的英勇戰士,也是存身于天地間的一棵微乎其微的小草,其苦可見,其命運可見。那個“野”,更給它賦予了深刻的孤獨意識,那種被棄于蒼茫大地的放逐與流浪,活脫脫呈現出了不乏內向壓抑、并不屈抗爭的孤獨者形象。小小的野草被棄之荒野,固然不幸,但它代表了某種生存的價值意義,卻又是十分值得嘉許的。這個代表了深沉博大象征意味的意象,表現了真實的孤獨意識和自尊意識,是魯迅自我的典型映照。
《過客》充分演示出魯迅的堅韌深刻氣質與使命觀。這個過客形同乞丐,他亂蓬蓬的頭發,黑胡子,黑色的衣褲早碎成片縷,打著赤腳,腳上流著血,腰側一只口袋,身體倚在一根竹杖上。他既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更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兒去。被迫的,自覺的,無意識的,已經發生的就讓他發生,正在繼續的就讓他繼續。這便是過客,他承擔了一切,接受了一切,一切順應自然,一切遵從本心,堅韌不拔,一往無前。這不是任何人能夠做到的,一般情況下,人們沒有這樣清醒的頭腦,無法真切地體驗和感知這樣的境地。而過客不然,他是一個先知,一個先覺。擱置,拋置,都在真實發生,他沒有回避,選擇了正視。并且給自己方向,給自己決策,走,只能走,永遠走。毫不遲疑,永不退縮。在任何情況下都堅持自己的理念,堅持自己的方向。堅決不能回到原先的地方,那里的種種名目,種種虛偽,讓人憎恨并厭惡,我堅決不能回去。這樣的執著與堅定,代表了一種深刻的人生認知,而非簡單的淺表的理解。這樣的人生體驗和認知,就促使過客進入了一個高層次,從而能夠保持一種自覺,保持一種超越性的內在動力,讓他一直走,不停頓地走。應當明確,過客這種走,并非尋尋覓覓那樣的走,也非對現實世界的逃離,而是一種上升到哲學高度的兼有存在論含蘊意義上的走。其內在的,清醒的,自覺的,堅持的意識十分鮮明。這也是某種使命意識的超越性發掘和覺醒。在此基礎上,我們就能夠理解過客身陷在沉淪的自覺超越。
身處困頓孤立無援地步的,便使他驚覺,與這個自己為之不懈奮斗的社會及其民眾之間,居然存在著無法跨越的深深鴻溝。在人生的路途上嘗盡了艱辛酸澀,然而,一切沒有壓折他們,沒有讓他們低頭,自卑,氣餒,他們反而以更強大的態勢進行了人生的書寫,甚至把自身的孤獨痛苦感知經驗,提升到了人類共性意義上來考量,把自身孤獨狀態的擺脫和人類困境的改觀結合起來;所以,不管是在怎樣艱辛備至的境地之下,他們始終高昂激揚,用自己的才氣和手中的筆,完成了曠世之作,并力圖在改革世界中克服自身的孤獨。魯迅積極“立人”針貶時弊,加繆滿腔熱忱歌頌理想,呼喚人性化美好世界的到來。他們通過厚重現實的作品,讓人看到現實的弊端,激發創造美好生活的無窮力量。不管是冷峻,抑或熱情,不管平心靜氣,還是火山一樣爆發,均給人積極高揚的正能量,其蘊藉的魅力,能夠在長久的時空讓人回味無窮。
黑暗與虛無,是直接影響人生活質量的因素。自身感受到了無邊的黑暗與虛無,還怎么活下去?這就不僅僅是個生活質量的問題了,而是十分現實的生存動力問題。怎樣活,靠什么活,為什么要活?這種種問題不解決,就無法實現最簡單意義上的生存的問題,人生理想更無從奢談。魯迅以其果敢和智慧,義無反顧地用文學來拯救民眾,拯救民族,他是在為大多數貧弱者吶喊,也是在為自身吶喊,這個上世紀中國的孤獨者,以文學的聲音,喚起了人們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