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今天的標準來看,張愛玲算不上美女。用現在一個時髦的詞來說,她有點“作”。當然,她才華出眾,“作”得有味道,很有味道。
——題記
1.張愛玲:一腳踩在紅塵里,一腳踩在祥云里
張愛玲原籍河北。
1920年9月30日,張愛玲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西區麥根路313號一幢沒落貴族的府邸,小名小煐。張愛玲家世顯赫,祖父張佩綸是清末御史,祖母李菊耦是朝廷重臣李鴻章的長女,外曾祖父是首任長江水師提督。
張愛玲2歲至7歲,沒有住在上海,而是住在天津。
1930年,張愛玲10歲,那時她還叫張煐。張煐被帶到黃氏小學入學時,面對入學表格,母親總覺得“張煐”這個名字不響亮,太普通,但一時不知為女兒填什么名字。于是,臨時用英文名“Eileen”的音譯名“愛玲”,作為女兒入學登記用的名字。以后想到更好的名字再改。
“張愛玲”這個普通的名字,只是母親煩亂心情的隨意表達,不料,后來卻成了中國文學史上的奇異符號。無論是胡適,還是夏志清,都對張愛玲的文學成就給予很高的評價。
張愛玲大紅大紫之后轉入漫長的冰封期:從1952年夏張愛玲離滬赴港到1981年秋,整整三十年間,張愛玲從公眾視野消失了。這期間,內地的出版社無一家再出版張愛玲的書,也沒有一個評論家再提及張愛玲,盡管張愛玲在上世紀40年代曾經最紅最紫。
直到1985年,北大教師溫儒敏和錢理群、吳福輝編寫了一本教材《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正是在這本教材中,張愛玲和周作人、沈從文、錢鐘書等以前不能入史或者不被重視的作家,開始解封,進入了內地的文學史。大學生們就是從這本書里,知道了還有個作家叫張愛玲。有人說:“也許只有張愛玲才可以同時承受燦爛奪目的喧鬧與極度的孤寂。”這話過譽了,張愛玲本人也是無奈的吧。
世事難料。想不到,這些年“張學”研究竟成一門顯學。華師大中文系教授陳子善也被稱為“張學”泰斗。在近作《沉香譚屑——張愛玲生平和創作考釋》中,陳子善說:“按照當時文學史的觀點,即所謂正統的文學史的觀點,張愛玲的作品是不入流的。”
的確,張愛玲的作品和主流是很不一樣的,“張愛玲自己說:‘別人寫的東西我不寫。’她從不喜歡重復別人的東西”。
“張愛玲熱” 首先要感謝的是夏志清。他第一次將張愛玲寫進了中國文學史,在《中國現代小說史》里,將張愛玲排到魯迅之前。夏志清稱“張愛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并盛贊張愛玲“‘五四’時代的作家不如她,民國以前的小說家,除了曹雪芹外,也還有幾人在藝術成就上可同張愛玲相比?”他還稱贊張愛玲的《金鎖記》為“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夏志清這個名字也隨著“張愛玲熱”進入大眾視野。記得2007年7月,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書《色·戒:張愛玲與胡蘭成的前世今生》,我一看作者署名夏志清,如獲至寶,當即買下。回到家還沒來得看,就去陪學者劉小楓、張志揚和耿開君吃飯了。當時劉小楓還在中山大學工作,他是應邀來海南大學社科中心參加研究生論文答辯的。席間,我不無興奮地說買到一本好書,夏志清的新著,談“色·戒”的。劉小楓說,夏志清的書還是要看的。然后記下了書名,說回頭買來看看。
回到家,我打開《色·戒:張愛玲與胡蘭成的前世今生》,一看目錄就不對了,“胡村有子初長成”,夏志清這么嚴謹的學者,怎么可能寫這樣的標題。再細看封面,“色·戒”兩個字超大,作者的名字很小,再細看,作者的名字叫夏世清,不是夏志清!當時的羞愧就像把草書的“全庸”當成了“金庸”一般。想給劉小楓打電話說明,想想算了。無所謂了。有很多話,錯過了機會突然就懶得解釋了。誤會本是人生常態,為什么要去解釋呢?張愛玲不也是一直被誤會、被誤讀么?
王德威說:“‘五四’以來,以數量有限的作品,而能贏得讀者持續支持的中國作家,除魯迅外,只有張愛玲。”木心說:“她稱得上‘活過’‘寫過’‘愛過’。”賈平凹說:“與張愛玲同活在一個世上,也是幸運的,有她的書讀,這就夠了。”李碧華說:“‘張愛玲’三個字,當中紛紅駭綠,影響大半個世紀。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盡情來淘的古井,大方得很,又放心得很——再怎么淘,都超越不了。”
當然,也有不同的看法和觀點。畢竟,“張學”之后,張愛玲事實上成了一個形容詞,帶有感情色彩。不喜歡她的人同樣大有人在。有人說,“夏志清那么推崇張愛玲,完全是老先生偏愛小女生的心態”。有人說,張愛玲真沒啥,不過受《紅樓夢》的影響,放到國際視野來看,她的小說很一般。也有人說,“張本人有什么好談的?與同時代的另一個女作家關露相比,她太渺小了”、“我就是討厭張愛玲,我就是討厭那些喜歡張愛玲的小女人,煩死了”、“討厭她,她的文章好像與讀者有仇似的,總要布置一些讓人心疼的情節。小說寫到了要靠刺人的情節來維持,我認為這是否是一個才盡的表現呢?有人說這是藝術的表現,可我覺得不需要將同一種藝術一再重復,同一個悲慘一再重復。為什么就一定要描繪(細致的)人性的丑惡,很恨她創作的人,繼而討厭她”。也有人說,“喜歡張愛玲的女子總比那些喜歡《上錯花轎嫁錯郎》的女子好歹強些。就喜歡張愛玲那些‘奇淫巧技’的比喻手法,這也犯不著讓人厭啊”、“我也曾反反復復地讀周作人、張愛玲的文章,捫心自問,所期待的并非能裝幾車的學問和作家的私生活,無非是一雙燭照世情的慧眼,一顆厚可載物的仁心,可總是失望”、“變態的人常有,但能像張一樣的不多!”……
果真是,說不盡的張愛玲。她這樣的女子遭受非議實屬必然,因為,她一腳踩在紅塵里,一腳踩在祥云里。
也許,還是臺灣詩人周夢蝶說得對,“我選擇讀其書誦其詩,而不必識其人”。

2.張愛玲的一生再也走不出傳奇。
1944年8月,《雜志》出版社為她出版了中短篇小說集《傳奇》,包括《金鎖記》《傾城之戀》《茉莉香片》《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琉璃瓦》《心經》《年輕的時候》《花凋》和《封鎖》共十篇作品。這也是張愛玲的第一本書。
《傳奇》成就了張愛玲。張愛玲說,“書名叫《傳奇》,目的是在傳奇里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想不到,這句話,一語成讖。張愛玲的一生真是充滿傳奇,家世傳奇,與胡蘭成的驚世戀情更傳奇。她的一生再也走不出傳奇。
《傳奇》出版之后,《雜志》出版社還請了各路名家,為張愛玲張羅了一次座談會。一個月后,《傳奇》數度加印,仍然脫銷,一時洛陽紙貴。《雜志》出版社又推出了《傳奇》的再版。
1946年11月,上海山河圖書公司又推出了《傳奇》的增訂版。《傳奇》這本書由中央書店再版之后,張愛玲進一步成就大名。她拿到書,無論對印刷還是設計,均并不太滿意,但這絲毫不影響《傳奇》的銷量。《傳奇》熱銷,一個月后再版。這次,張愛玲讓好友炎櫻來設計封面,然后她做了一些修訂,在原書的基礎上,另加了一篇自己新寫的《再版的話》。
看得出來,她對盛名表現出春風得意,比如這樣的話——“以前我一直這樣想著:等我的書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個報攤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歡的藍綠的封面給報攤子上開一扇夜藍的小窗戶,人們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熱鬧。我要問報販,裝出不相干的樣子:‘銷路還好嗎?——太貴了,這么貴,真還有人買嗎?’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么痛快。最初在校刊上登兩篇文章,也是發了瘋似的高興著,自己讀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見到。就現在已經沒那么容易興奮了,所以更加要催:快,快,遲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那時花開。那是她人生中最光亮最瑰麗的日子。出書,寫作,看電影,逛街,跳舞,自己設計衣服,生活幸福得不要不要的。大上海最紅的女作家,那個時候的張愛玲心情舒暢得如同寫《蘭亭集序》時的王羲之,“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1947年,張愛玲決定出版《傳奇》增訂本,找到了出版家龔之方。當時,龔之方認為張愛玲出增訂本的原因有三:一,張愛玲寄給胡蘭成30萬元后,手頭不寬裕;二,重振她在巔峰時期的文壇盛名;三,對報紙的攻訐謾罵還以顏色。
張愛玲為《傳奇》增訂本寫了一篇序言,用短短4百多字,澄清有關文化漢奸的傳聞。龔之方認為“顯見她與胡蘭成交往受到的指責,讓她心里積累著沉重的壓力”:“我自己從來沒想到需要辯白。但是一年來常常被議論到,似乎被列為文化漢奸之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所寫的文章從未涉及政治,也沒有拿過任何津貼。想想看我唯一的嫌疑要么就是所謂‘大東亞文學者大會’曾經叫我參加,報上登出的名單內有我;雖然我寫了辭函去(那封信我還記得,因為很短,僅只是:‘承聘第三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代表,謹辭。張愛玲謹上。’),報上仍舊沒有把名字去掉”。
張愛玲成大名后,大大小小的作品陸續成為高等學府中碩士生博士生爭相研究的題目。關于張愛玲的爭議實在太多,畢竟一度是“臨水照花人”。曾經,在當年的上海小報文人的眼中,張愛玲是勾搭美國大兵的“吉普女郎”。在敵偽時期的上海,她一度是胡“逆”蘭成的夫人。晚年,她離群索居,在加州過著“拒人千里”的生活。張愛玲到美國之后,生活、寫作均不順利,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她有交際障礙和自閉癥傾向。剛到美國時,張愛玲與人交往還很有興頭,和炎櫻一起在紐約拜見胡適,還寫了篇《憶胡適之》。后來,她對社交越來越畏縮。
說張愛玲不能不說宋淇。宋淇是著名的翻譯家,文化名流。他和傅雷的關系相當密切,曾經是傅雷的房東(傅雷從1949年一直到1966年9月3日與夫人雙雙自殺身亡,都租住在宋家的房子中)。
宋淇與張愛玲關系也很密切,兩人通信長達四十年。宋淇是張愛玲的文學經紀人和遺囑執行人,其子宋以朗則是張的文學遺產繼承人。
2015年9月8日,宋淇的兒子宋以朗在《解放周末》撰文《張愛玲想寫卻沒寫的那些文章》,文中說,張愛玲在“語錄”中說過人生有四件恨事:海棠無香,鰣魚多骨,《紅樓夢》殘缺不全、高鶚妄改。但一個作家想寫一本書、一篇文,有了構思,動了筆,結果卻因故沒有寫成,這算不算第五件恨事呢?以我父親宋淇的幾位老友為例,都各有各的恨事。錢鐘書中年時據說有部寫好一半的長篇《百合心》,后來聲稱遺失了。到晚年時,又傳聞他用英文著書,結果也沒有下文。張愛玲跟他們一樣,也有不少曾經構思但沒有寫好的作品,只是聽說過的人很少。其實,張愛玲告訴過我父親許多奇怪的想法,例如1957年,她來信說:“我想把蘇青與她小叔的故事搬到目前的香港,寫一個長篇Aroma Port,不過暫時不打算寫。”Aroma Port直譯就是“芳香的港”,即香港,書名已夠古怪,結果也沒有寫,也不再提起。上世紀60年代,張愛玲曾在信中說,想寫一本關于三保太監鄭和下西洋的書。我父母便給她找了一本有關鄭和的小冊子。到1963年,她突然說:“鄭和故事經考慮后決定放棄,所以那本書你們以后不要寄給我。”但這本小冊子終歸是寄出去了,張愛玲也看了。她在信中說:“鄭和小說因為沒有英美人(至少歐洲人)做主角之一,我認為美國讀者不會有興趣的,短的歷史小說沒處登,長的又工程浩大,不值一試。” 張愛玲信中的最后一句話就是:“看來只能寫個南宮搏式的小說”。南宮搏是跟張愛玲同代的歷史小說家。但她最后還是沒有寫。
人間自是有張癡。她越不愿意見人,就越神秘,越神秘,“小報記者”越好奇。臺灣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吹起了“張愛玲熱”。有臺灣記者到美國加利福尼亞州,采訪張愛玲遭拒絕,便在門口等她出來倒垃圾。等她離開后,記者像拾荒老人一般,在垃圾里面尋找被張愛玲丟棄的垃圾。然后,研究她用什么牌子的肥皂、穿什么牌子的襪子等等。一旦發現她的“瘦金體”敘事的書法草稿或者不小心丟棄的一次性浴用拖鞋,“小報記者”便如獲至寶。對這種畸形的觀察與采訪,有學者用了兩個詞來形容,一是“嗜糞”(coprophilia),一是“戀尸”(necrophilia)。
1995年9月8日下午四時許,夏志清在紐約家中接到張信生教授從加州打來的電話,告訴他張愛玲的死訊,當晚就寫了數千字長文《超人才華,絕去凄涼》悼念她。
有人說:“她要的就是沒有一朵花、沒有一瓣眼淚送她退場,一個世紀的喧囂華麗風流云散的寓言。”
3.成名是件多么大動干戈的事呀——張愛玲與傅雷是如何交惡的?
生活中,仿佛男人可以成“作”,女人如果“作”就不被公眾原諒。大眾詞典里還專門為這類女人準備了一個詞:作女。也許在男人看來,既然柔弱是女人的標簽,你就不該“作”。
可張愛玲就不信這個邪,她就“作”,還把自己“作”成了傳奇。
對一個作家來說,發表作品、出書、開自己的作品研究會,就像癮君子之于毒品一般,欲罷不能。明知道那是不真實的,但人很容易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殊不知,孤獨才是常態,熱鬧總是暫時的,寂寞才是恒久的。能陪到你最后的朋友估計也就是老伴了。
張愛玲是個俗人,她熱愛世俗的生活,所以她也逃不過名、利二字。張愛玲之弟張子靜這樣說她:她的脾氣就是喜歡特別,隨便什么事情總愛跟別人兩樣一點。她曾經跟我說:“一個人假使沒有什么特長,最好是做得特別,可以引人注意。我認為與其做一個平庸的人過一輩子清閑生活,終其身,默默無聞,不如做一個特別的人做點特別的事,大家都曉得有這么一個人,不管他人是好是壞,但名氣總歸有了。”
1943年,張愛玲果然成就了大名。
1982年12月4日,張愛玲寫信給宋淇說:“《殷寶滟送花樓會》寫得實在太壞,這篇是寫傅雷。他的女朋友當真聽了我的話到內地去,嫁了個空軍,很快就離婚,我聽見了非常懊悔。”言語之間,頗有些復仇的得意。“復仇”?沒錯,她和傅雷成了“仇人”,這是怎么回事呢?
傅雷家道殷實,據《傅雷自述》中說,傅家原有田400余畝,1948年時還有200余畝。傅雷4歲時父親入獄慘死,24歲的寡母將其拉扯大。母親性格剛烈,動不動就說報仇之類,傅雷童年是有陰影的,“只見愁容,不聞笑聲”,這導致他后來的孤傲、過苛、叛逆、暴躁的性格。一次楊絳譯了篇散文,傅雷稱贊了幾句,楊絳謙虛一番,傅雷忍了一分鐘,就發作道:“楊絳,你知道嗎?我的稱贊是不容易的。”
1944年5月,傅雷以迅雨為筆名,發表了《論張愛玲的小說》,大贊張愛玲,傅雷說,在那樣一個“低氣壓的時代,水土特別不相宜的地方”,張的出現堪稱“奇跡”。文中稱:“我們的作家一向對技巧抱著鄙夷的態度。‘五四’以后,消耗了無數筆墨的是關于主義的論戰。仿佛一有準確的意識就能立地成佛似的。” 但是,筆鋒一轉,又說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不好,其中人物“疲乏,厚倦,茍且,渾身小智小慧的人,擔當不了悲劇的角色”。張愛玲很快以《自己的文章》回擊,稱“極端病態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我以為用《舊約》那樣單純的寫法是做不通的”。
傅雷回擊,猛批張愛玲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連環套》,稱:“她所寫的,倒更近于歐洲中世紀的歷史,而非她這部小說里應有的現實。”
張愛玲是新人,在當時能成名,很不容易。如果不是抗戰,她哪有機會成名?連發表的機會都難有。1943年,她帶著親戚黃岳淵的推薦信和兩篇小說,到《紫羅蘭》雜志主編周瘦鵑家里“拜碼頭”。黃岳淵與周瘦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因此,張愛玲的小說才有機會發表出來。而且,周瘦鵑還隆重推出,寫了1300多字的推薦文字。
就是在1943年,張愛玲在文壇一舉成名。
張愛玲早年的編輯朋友柯靈曾經這樣說張愛玲:“我扳著指頭算來算去,偌大的文壇,哪個階段都安放不下一個張愛玲,上海淪陷才給了她機會。”“抗戰勝利以后,兵荒馬亂,劍拔弩張,文學本身已經成為可有可無,更沒有曹七巧、白流蘇一類人物的立足之地了。”
張愛玲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連環套》,就被傅雷猛批,剛剛成名的張愛玲自然十分生氣。再說,張愛玲當時正紅,志滿意得,對待傅雷的批評,不僅反感,連態度也是十分不屑,因為他感覺傅雷是那種“理論并非高高坐在上面,手執鞭子的御者”。
心里十分不爽的張愛玲,便把傅雷的緋聞——傅雷與劉海粟妻子成家和的妹妹成家榴,曾發生婚外情,寫成小說《殷寶滟送花樓會》,于1944年發表了。故事完全照搬,借殷寶滟之口罵傅雷:“他那樣的神經病的人,怎么能同他結婚呢?”還把自己寫了進去,名為愛玲。
兩個人的矛盾公開化了。傅雷說:“《金鎖記》的作者人品竟是這樣低劣,真是錯看她了。”
4.張愛玲編劇的《太太萬歲》:丈夫沒錢了,就想留住老婆;有錢了,就想冷落老婆。
記得那是2004年3月10日,晚上。我回到家看了上世紀40年代由張愛玲編劇的一部老電影《太太萬歲》。《太太萬歲》是關于一個普通人家的太太。她很要面子,不大出門,但是出去的時候也很像樣;粉白脂紅地笑著,替丈夫吹噓,替娘家撐場面……
我想起要買這個碟,是因為看了胡蘭成的《今生今世》。我印象很深的是張愛玲的絕交信: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時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胡蘭成說,信里說的小吉,是小劫的隱語,這種地方尚見是患難夫妻之情。她是等我災星退了,才來與我決絕。信里還附了30萬元給我,是她新寫的電影劇本,一部《不了情》,一部《太太萬歲》,已經上映了,所以才有這個錢。我出亡至今將近兩年,都是她寄錢來,現在最后一次她還如此。
電影《太太萬歲》自然是黑白的,有點懷舊。一如張愛玲的小說,電影的主題還是大千世界、男男女女,道不盡的感情糾葛,說不盡的市井故事。其底色自然還是那兩個字:荒涼。“細節往往是和美暢快,引人入勝的,而主題永遠悲觀。一切對于人生的籠統觀察都指向虛無”。侯孝賢的電影《海上花》,倒是有那么點淡出淡入的氣氛,電影中講述的晚清妓女和客人之間,亦真亦假的情愛,到最后算計的還是金錢,這還真像張愛玲的小說中的浮世男女。
人的本質始終是自私,這也許是張愛玲的觀點。故事的人物并不復雜,無非是兩家人,陳家女兒陳思珍嫁給了唐家少爺唐志遠,后來唐志遠的妹妹又嫁給了陳思珍的弟弟,兩家親上加親。陳思珍是一個非常精明能干的家庭主婦,人長得也漂亮,處世極其圓滑,可以說八面玲瓏,四處逢源。她的丈夫唐志遠是個銀行職員,他為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志向遠大”,不滿足于領薪水,總想做老板、開公司,賺大錢,曾經上門找吝嗇的老岳父借錢,卻吃了閉門羹,回家向老婆抱怨。老婆陳思珍想了一招,騙父親說婆婆的保險柜里有180根金條,還有美元、股票若干。父親信以為真,馬上答應借錢給女婿開公司。
唐志遠的公司開張了,賺了大錢。他給太太買了兩樣最愛:無線電和胸針。應了那句老話,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變壞才有錢。和大多數成功男人差不多,唐志遠也在外面有了自己的小公館,養了一房姨太太——一個交際花咪咪小姐。他甚至把給太太買的無線電和胸針送給了姨太太,投其所好。以陳思珍的聰明才智,她早已看出了丈夫的不軌行為,只是為了女人的虛榮心,為了家庭的安定團結,她沒有點破,表面上裝糊涂,得過且過吧。背著人,自己在房間里流淚——作為聰明女人,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委曲求全”。在一個男權社會里,不被丈夫拋棄已經不錯了。否則一紙休書下來,吃虧的還是女人。

因為唐志遠只顧著玩女人,公司的副經理趁機將唐志遠的錢卷走后失蹤了。公司破產了。債主上門,姨太太的哥哥——實際上是老公,以咪咪懷孕了為由,上門討要營養費和青春補償費。唐志遠無奈只有求太太幫忙。陳思珍再次顯示了她高人一籌的處世本領,幫丈夫渡過難關。當丈夫再次甜言蜜語要報答她時,她卻毅然提出了離婚。在律師事務所,陳思珍的弟弟和小姑沖破重重阻力,來這里登記結婚。面對他倆,陳思珍不好意思說來離婚,便說特地趕來為兩人祝福……
丈夫不顧生命安全,用心愛的手表向咪咪贖回胸針的事感動了她,兩人又破鏡重圓。
故事編得滴水不漏。陳思珍的生活很庸俗,庸俗到一天跟一輩子沒有區別。她的全部世界就是在這個半大不小的家庭里周旋著,圓滑著,處處克己,顧全大局委曲求全。女孩就是這樣變成“太太”的,一點點地磨蝕自己的生命,半點響聲都沒有。
陳思珍最后的結局并不讓人快樂,甚至看不到希望,看到的還是“浮世的悲哀”。日子還不是這樣,丈夫沒錢了,就想留住老婆;有錢了,就想冷落老婆。
1947年12月3日,張愛玲在一篇文章中這樣說這部電影:現在《太太萬歲》的一些人物,他們所經歷的都是些注定了要被遺忘的淚與笑,連自己都要忘懷的。這悠悠的生之負荷,大家分擔著,只這一點,就應當使人與人之間感到親切的罷?“死亡使一切人都平等”,但是為什么要等到死呢?
因為缺乏愛而害怕付出愛,這是張愛玲的死結。
今生今世,我們除了活著,庸俗地活著,還能怎么辦呢?以現代人的觀點來看,一個男人能娶到陳思珍這樣的太太,已經是前世的造化了,至少她每天都要給丈夫點香煙,現在的男人還能有這個福氣嗎?
5.張愛玲一生沒有擺脫《紅樓夢》的夢魘。
“成名要趁早”,說這話時的張愛玲年輕氣盛。在她的人生后40年,她“但愿大家不要找到我”。后來她過度曝光,卻獨獨對自己的私生活諱莫如深,晚年的《對照記》,凡是出現在她生命中的男人,她連影子都不提。
張愛玲最愛讀的書,是《紅樓夢》和《海上花》。這是她一生中反復閱讀的兩部書。她曾經說,中國的小說只有三部半:一部是《紅樓夢》,一部是《金瓶梅》,一部是《水滸傳》,《海上列花傳》勉強算半部。《紅樓夢》最佳之處在于其余韻。這情根一旦深重,如何了得?
有的人翻讀一兩遍《紅樓夢》,擱下了,幸運地擺脫了終身的所謂夢魘。如果你要看第N次,繼而終身被《紅樓夢》束縛,那似苦還似樂還真不好說。曾經看過網友寫的這樣一句話,大意是文學是個害人的東西,很多人被它“害”了而不自知。當時真是一怔,不由想起自己,因為沉溺太深,上癮了。當時連前八十回的回目名都能倒背如流,看不同出版社的《紅樓夢》,狂讀《紅樓夢》評價之類,豎版繁體字都啃……結果呢,曾經有那么一個階段,不僅整個人越來越不合群、敏感多思,“三觀”都晦暗起來。那種萬事到頭終是空的虛無主義,深深扎根于心。“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句詩在腦子中已經根深蒂固。
后來,慢慢走了出來,才明白:讀書和心境有關,和經歷有關,和興趣有關,和很多有關。年輕的時候,我們都喜歡黛玉,真是萬分憐惜,甚至跟著她哭。黛玉看不慣寶釵,原因是“只當她私心里藏奸”,意思是寶釵太虛偽,不像湘云那么直來直去。
湘云批評黛玉,說她“假清高”、“真真有人心里是這樣想的”。黛玉那么小性子的一個人,她介意了嗎?沒有介意。黛玉知道湘云是個直腸人,說了也不放心上。都說黛玉苛刻,也就是對著寶玉一個人苛刻罷了。黛玉排擠襲人,那也是因為她愛寶玉。后來,在丫頭里,寶玉對晴雯肯定感覺要比襲人可親可愛。寶玉和襲人曾經那樣好的關系,后來反倒生分了,對襲人多了點敬畏甚至猜疑。還不是因為他愛黛玉?!
黛玉心里只有寶玉一人,“你好我自好”、“若為了我改變你自己……倒反而是遠著我了”。
可是,我們讀《紅樓夢》,年齡越大,越喜歡寶釵的好。寶釵的身材容貌氣質,有點像“楊貴妃”。當時薛寶釵多大呢?第三回中有交代。鳳姐問“妹妹幾歲了?”黛玉回答“十三歲”了,這是虛歲。寶釵到賈府是“殘冬”到第二年春夏之際。這時,黛玉已虛歲十四歲了。寶釵比黛玉大兩歲,虛歲有十六歲了。
一個十六歲的姑娘能修煉到這個火候,處事那么圓通,那太難了。寶釵真了不起。

《紅樓夢》第四回寫薛蟠“送妹待選”。薛姨媽千里迢迢,送女兒寶釵到“京中”待選。對于“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寶釵來說,“待選”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寶釵本來也有機會的,可是皇上身邊的人也會打聽的呀,一打聽寶釵雖好,可她那個哥哥實在差勁,別說皇上了,一般人愿意有這么個小舅子么?躲還來不及呢。寶釵的命苦著呢,可是,看她處事,多老練。盡管艷冠群芳卻不驕傲,能替大家著想,很顧全大局。小小年紀,就懂得講政治。既然沒有命當上皇上的妃子,那就嫁一個心不在焉不思上進的丈夫吧。女人的前途黯淡不黯淡的,又能怎么樣?過日子唄。
再說了,即使成了“元妃”,又怎么樣呢?進宮當妃子,可在元妃看來,那是個“見不得人的去處”。元妃在宮里面,就不要奢談快樂和親情了,那不是她該想的。
元妃入宮的時候,寶玉才不過是個三四歲大的孩子。元妃比寶玉大十二歲,他們倆的屬相是一樣的。
在《紅樓夢》第九十五回里,賈政五十六歲,王夫人五十三歲。元春待選和進宮的年齡是虛歲十六歲。元妃進宮,前奏是“待選”。在清朝,上三旗的女兒,待選的年齡是虛歲十四歲至十六歲。
程高本《紅樓夢》的第九十五回寫“元妃薨逝”。元妃的壽命只有三十一歲。因為“虎兔相逢”,元妃屬兔,所以元妃遭殃、喪命。元妃對賈府很重要,是賈府最大的靠山。元妃不死,賈府怎么能衰敗呢?
張愛玲最愛的是《紅樓夢》,她的文學,寫來寫去,還是受《紅樓夢》的影響,她本人,也多少有點像《紅樓夢》中的元妃。縱然生在大戶人家,衣食無憂,可是,與母親、弟弟等親人的關系頗為生疏。
張愛玲一生不斷“詳解”《紅樓夢》,在晚年曾經五詳《紅樓夢》,每一次體悟應該都不同。明白了這一點,就別輕易批評宋淇夫婦阻礙了張愛玲作品的發表甚至寫作,這樣說太簡單了,也太容易附會。
張愛玲一生沒有走出《紅樓夢》。在她出生那年,她的大家庭故事已經像《紅樓夢》一樣,演到了最后一回:賈雨村終結《紅樓夢》。
張愛玲停止寫東西了嗎?沒有,她一直在寫,到死,筆耕不輟,但后期她好像“醒悟”了,終于明白——所謂的熱鬧都是虛幻,老朋友走著走著就散了,都懶得去聯系。孤獨才是真相,所有的朋友終將散去,所謂的名聲不過是自欺欺人,很多老朋友最終形同陌路或者仇人。正如Dr.大吉(楊浩)和曉帶來的作品《極度分裂》(連載于《知音漫客》)那句廣為流傳的話:“你會不斷地遇見一些人,也會不停地和一些人說再見,從陌生到熟悉,從熟悉再回陌生,從臭味相投到分道揚鑣,從相見恨晚到不如不見”。
于是,張愛玲雖然也寫作,但早已超越了早期“出名要趁早”的得意,而是寫了也不發表,寫了也不給別人看。也許,她看穿人生之后,忽然明白,創作的意義并不一定在于發表。倘若不能“述而不作”,至少能“著而不發”。
胡蘭成說“張愛玲不喜歡莎士比亞、歌德”。可張愛玲喜歡曹雪芹,她畢生崇拜曹雪芹。曹雪芹寫《紅樓夢》,也不是一次寫完的。曹雪芹自己就這樣說,《紅樓夢》這部書“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一直到死,曹雪芹也沒有將《紅樓夢》拿出來發表,事實上,他根本就沒有寫完。
張愛玲的第一篇作品發表在《西風》上。當時黃嘉音主持一個什么征文,張愛玲以頭名中選,題目為《天才夢》,后來西風社還出版過征文選集,書名就叫《天才夢》。
張愛玲說,“我是一個古怪的小女孩,從小被視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想外一無所有……在現實社會里,我等于一個廢物……”、“但生活的藝術,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領略,我懂得看‘七月巧云’,聽蘇格蘭兵吹bagpipe(風笛),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巔的綠葉。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我的天才夢》)。
張愛玲寫第一篇小說是七歲左右,十四歲就寫出這樣的句子——“一場紅樓夢,十出西洋鏡”,確實是個小說方面的天才。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 ”。這是元妃(元春)的判詞。張愛玲身上是不是有點元妃的影子? 對張愛玲來說,“我的天才夢”終于圓了,20多歲,風華正茂,已經成為上海灘最紅的女作家之一,然后名導演找上門,要她寫劇本。小說,散文,隨筆,劇本,她樣樣都是高手。在文學的園地里,難道不是“三春爭及初春景”?但除了寫作,她的愛情、婚姻以及涉及俗世方面的工作、生活,沒有一樣順利的,晚年也相當凄涼,“寤寐思服”,相思使人冷,那感覺頗像詞壇大V柳永在《憶帝京》中所寫:薄衾小枕涼天氣,乍覺別離滋味,展轉數寒更,起了還重睡。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也擬待,卻回征轡;又爭奈、已成行計。多種思量,多方開解,只恁寂寞厭厭地。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
柳永把失眠說成是相思最高境界。北宋詞壇大V晏殊,據此諷刺柳永的詞境界不高,無非是描寫女性用品之類的,“針線閑拈伴伊坐”。
“針線閑拈伴伊坐”,用來形容張愛玲的小說,再恰當不過了。有時候,她的文字,就像一個人的文學廣場舞,寫來寫去,無非是《紅樓夢》里面那些小女子的味道,攀高枝啦、嫉妒啦、說謊啦、算計啦、出軌啦、離婚啦、吃醋啦等等。無論后人如何神話張愛玲,我的觀點迄今為止,還認為,張愛玲是個被高估了的作家,她的小說沒有那么高,沒有那么好,放到世界文學的視野中來看,張愛玲的小說真不像外界傳的那么好,說說來去,就是她受《紅樓夢》的影響,除此之外,沒有更多的哲學和宗教意義。事實上,比她的小說寫得好的人多了,比如王安憶,只不過,張愛玲名氣比她大,張愛玲被一眾“吃張愛玲飯”的人抬得太高了。神話這個東西很容易蒙蔽人。
曾經是張愛玲的朋友后來反目的同時期作家潘柳黛在《論胡蘭成論張愛玲》中,曾經這樣說:“張愛玲的文章,并不是不好,但也只是很會迎合讀者,很懂得生意眼而已,并沒有什么社會意義。寫來寫去也還是在男女戀愛的邊緣上繞彎而已……談到文學價值,頂多也不過像雜志上的通俗小說一樣。”文人相輕嘛,更不用說何況兩個人有了過節,潘柳黛寫此文多少有點嫉妒的因素,但也值得玩味。
但有一點是事實,張愛玲活成了傳奇。女作家很多,活成傳奇的也就張愛玲一個。
6.我們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張愛玲的小說確實不涉“國事”,只談“風月”。
張愛玲最后十年,經常和蘇偉貞通信。她們談作品,談稿酬,談生活,也談時裝。蘇偉貞當時是臺灣《聯合報》讀書版的主編,張愛玲想在上面發稿,自然要和蘇偉貞套近乎。
關于時裝,張愛玲曾經這樣說:“時裝的日新月異并不一定表現活潑的精神與新穎的思想。恰巧相反,它可以代表呆滯;由于其他活動范圍內的失敗,所有的創造力都流入衣服的區域里去。在政治混亂期間,人們沒有能力改良他們的生活情形。他們只能夠創造他們貼身的環境——那就是衣服。我們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張愛玲的小說不涉“國事”,只談“風月”。正如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一文中所寫的那樣:“‘時代的紀念碑’那樣的作品,我是寫不出來的,也不打算嘗試。我甚至只是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者革命的時候更樸素也更放恣的。……我用的是參差的對照的寫法,不喜歡采取善與惡、靈與肉的斬釘截鐵的沖突那種古典的寫法,所以,我的作品有時候主題欠分明。但我以為,文學的主題論或者可以改進一下。寫小說應當是個故事,讓故事自身去說明,比擬定了主題去編故事要好些。”在《道路以目》里,張愛玲寫她上街買菜,遇到封鎖,只得停留在封鎖線以外的街道上。有一個女傭想沖過防線,叫道:“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燒飯吧!”然后,“眾人全都哈哈笑了”。王安憶說,這是合乎張愛玲人生觀的地方,大難臨頭,回家燒飯的鐘點卻一絲不茍。李安改編的《色·戒》中,就有這段類似的臺詞。
張愛玲說:我喜歡錢,因為我沒吃過錢的苦,不知道錢的壞處,只知道錢的好處。胡蘭成偏偏要美化她,說,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
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張愛玲。很多導演想拍張愛玲的作品,只是很難拍出張愛玲味。許鞍華改編《傾城之戀》并不成功,后來改編的《半生緣》還算有點張愛玲氣質。
1947年,某月某日。年過四十的胡蘭成,走進了溫州的一家電影院,去看《太太萬歲》。因為,這電影的編劇是張愛玲。《太太萬歲》里那個中產少奶奶陳思珍,可以為一枚胸針幾度感動。為了家庭和諧,她多次說謊,兩頭隱瞞。可終究是命運悲觀。陳思珍覺悟到家庭與婚姻的虛偽,想要離婚但還是心心念念。這就是俗常的人間煙火氣。電影里小氣的婆婆、單純的小姑子、耍小聰明的老公、狡黠的二奶、出盡洋相的父親、還有小市儈傭人,共同構成張愛玲的都市“浮世”。
歡喜故事中,細品的話,其實,人生比戲劇更過分。
7.上海成就了張愛玲。離開上海的張愛玲,到了洛杉磯,再也無法續寫《傳奇》。
1939年,張愛玲赴港大讀書,李開第受托短暫做其監護人。
張愛玲32歲離開上海,在上海前后生活了27年。張愛玲說上海,“還沒有離開就已經在想念了”。
具體點說,張愛玲于1958年末離開上海,搬到了哈特福基金會所在的洛杉磯地區這座孤島上,從此,生命之光一天比一天暗淡,直至徹底熄滅。
上海成就了張愛玲。離開上海的張愛玲,如同離開黃土地的陜北民歌,無論怎么努力,都是跑調;如同離開山陰(今浙江紹興)蘭亭的王羲之,再也沒有飲酒作詩的雅興了。用李商隱的詩來形容,就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失去上海的張愛玲,到了洛杉磯的張愛玲,再也無法續寫《傳奇》。
有這么一個故事:漢武帝時,李廣為右北平郡太守,當時因老虎經常出來傷人,李廣于是常帶兵出獵。一天深夜,李廣在一堆怪石中,看見一虎形黑影,馬上拉弓搭箭,結果正中獵物,但前去搜取獵物時才發現,那只是塊虎形的巨石,但射出去的箭已深深地扎入石中,第二天,李廣回到原處再射,卻再也無法入石……
李廣當時遇到猛虎時為了自救,發揮了超常的潛能,生命力極度昂揚,于是,就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事情發生了,一箭入石中。這種力量在中醫上叫“抗癌力”,在文學上就叫“原創力”。
無論中西醫,判斷一個危重病人的生死前景,有兩種情形是不能樂觀的,一種是病情本身嚴重,身體已經殘破,比如中醫說的“陰陽虛極”,疾病耗損到了生命的基礎。再一種就是,舊病纏身,病情雖不極端,但對生命擔憂,對未來畏懼,萬念俱灰,絕望,沒有任何夙愿(比如說,兒女都已成家,不再像以前日子艱苦時,非靠她一個人來撐了,再也沒有苦難的生命圖騰,自己的夢想、目標已經實現等等),病人自己沒有治好病的“心氣”,從心里自己放棄,致使免疫系統全線崩潰。而對于后者,縱然名醫和“神藥”,也回天無力。

海外多年的漂泊,張愛玲的內心始終處于波濤洶涌之中。美國人并不認可也不懂得這樣一個曾經燦爛的中國女作家。再說了,別看美國人一口一個“Ladyfirst”(女士優先),那不過是為了展示男人的紳士形象而涂抹的語言面紗。從心理學上說,婦和孺一樣,都需要保護,碰巧男人天生有保護欲。在職場中,因為女性要生育,享受半年左右的產假,再加上現在的女性有的還需要請假保胎,企業主別不承認,對女性在潛意識當中還是有性別歧視觀念的吧。不信的話,你看看亞馬遜、蘋果、谷歌以及臉書的CEO(首席執行官)有女性嗎?華特迪士尼、21世紀福克斯、時代華納、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等美國最大的媒體集團一把手有女性嗎?一個都沒有。別拿雅虎的CEO瑪麗薩·邁耶來反駁,那是個例外。更何況,瑪麗薩·邁耶本人也坦承自己遭遇隱形的性別歧視困擾。
張愛玲原本就不靠男人,是個獨立女性,到了美國之后,盡管她的英語很好,但是,一樣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僅僅靠寫作吃飯,在美國她根本沒有市場。就她那小說,美國人不愛讀,沒有出版商愿意給她出版。
她到了美國之后的生活,說是個危重病人、萬念俱灰,有些夸張,但是,張愛玲嫁窮老漢生活“像只狗一樣”,卻是事實。生活的壓力,心情的灰暗,致使她像個“陰陽兩虛”之人,也是事實。
當然,張愛玲是個聰明人,她知道自己的作品在臺灣和香港等華人圈還有市場,她只得在這兩地靠稿費謀生,只是,賺錢相當辛苦,她也曾為此身心疲憊。除了寫作之外,她真的別無謀生的技能了。據白先勇后來回憶,他印象中的張愛玲優雅、得體、平和也不乏熱情,那是女人在生活的淬煉中展露的大氣與從容,并不像大家流傳的那樣隱世古怪。在唯一能夠幫助她的朋友林式同的眼中,初見的張愛玲是這樣子的:“……走來一位瘦瘦高高、瀟瀟灑灑的女士,頭上包著一幅灰色的方巾,身上罩著一件近乎灰色的寬大的燈籠衣,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飄了過來。”
8. 張愛玲嫁窮老漢,生活“像只狗一樣”。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虱子。”張愛玲一語成讖。
1948年1月,在一份電影雜志上,曾披露消息:“桑弧將與張愛玲三度合作,將《金鎖記》搬上銀幕”。然而,天不遂人愿,這次合作告吹。張愛玲無奈地感嘆:“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無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
1952年,張愛玲去了香港。經摯友宋淇的鼎力相助,張愛玲與“電懋”合作了近10年之久,寫了《情場如戰場》《南北一家親》《一曲難忘》等約十個劇本。
1955年,張愛玲從香港移民到美國。就在這一年,她的第一部英文小說《秧歌》在美出版。1956年,36歲的張愛玲到麥道偉文藝營寫作,在那里和65歲的老作家賴雅一見鐘情。兩人的年齡相差29歲。
賴雅成了她的第二任丈夫。
由好友夏志清推薦,張愛玲于1967年9月抵達麻州劍橋,在賴氏女子學院設立的研究所專心翻譯晚清小說《海上花列傳》。
從1966年到1994年近30年間,張愛玲給友人寫的多封親筆信被公之于世時,我們有幸看到這批珍貴信札,內容涉及張愛玲在美國找工作、搬家、生病等晚年孤苦之狀。
現在網友最喜歡的抱怨話是“忙成狗”、“累成狗”、“單身狗”,其實,在張愛玲公之于世的多封親筆信中,她就寫自己為了掙錢不得不獨自去香港打文字工——為一家電影公司寫劇本。寫了三個月。寄人籬下的生活,讓她焦躁失眠,狼狽不堪,結果人家公司對她寫的劇本還不滿意,什么也沒有賺到,身體又壞了,她曾經說“從早上十點寫到凌晨一點,手腳都腫了”,“工作了幾個月,像只狗一樣,卻沒有拿到一份酬勞”,“‘瘋言瘋語’成了我惟一可用的心理道具”。

當時曾經的作家朋友潘柳黛也在香港,她們既不聯系也不來往。潘柳黛早在1944年就撰文嘲諷張愛玲的“貴族血液”,到1975年,潘柳黛寫《記張愛玲》,繼續拿“貴族血液”諷刺張愛玲:“李鴻章既然入過清廷,對‘太后老佛爺’行過三跪九叩禮,口稱道:‘奴才李鴻章見駕’……張愛玲在血液上自然不免沾上那點‘貴族’的‘仙氣兒’了。”“在中國賣弄美國噱頭,到美國再去賣弄中國噱頭,我想聰明的張愛玲很可能已經放下剪刀,拿起廚刀,在美國朋友面前,正在大力表演她的‘祖傳秘制’、‘李鴻章雜碎’的‘貴族’燒法呢。”
“像只狗一樣”,這是張愛玲形容自己白打三個月苦工時的心情。她多次寫自己經濟如何困窘、如何節省每一筆開支等等。
這讓我想起希臘大哲學家蘇格拉底,在被宣布死刑后,喝下毒藥前,蘇格拉底向他的好友克利頓說的最后一句話不是高深哲學,而是日常生活:“克利頓,我還欠阿斯克勒比奧斯一只雞,請別忘了還給他。”
9.張愛玲的命就是辛苦賺錢接濟男人。
張愛玲在《到底是上海人》中,引了小報上一首打油詩:“樽前相對兩頭牌,張女云姑一樣佳。塞飽肚皮連贊道:難覓任使踏穿鞋。”張愛玲說了兩句頗為精彩的話:“多么可愛的、曲折的自我諷嘲!這里面有無可奈何,有容忍與放任——由疲乏而產生的放任,看不起人,也不大看得起自己,然而對人與己依舊保留著親切感。”
張愛玲無業,以寫稿為生,今天叫自由撰稿人。張愛玲的《流言》初版本只印了兩千冊。 也賺不到多少錢。1952年7月,香港大學復校后,張愛玲持港大證明,以復學名義只身離滬赴港繼續就學。不久,應聘美駐港總領館新聞處,從事翻譯及創作。她的英語好到什么程度呢,她能用英語寫作。這樣的英文水平,如果在今天可以找到相當理想的工作吧。但她偏偏選擇了當一個養活自己也養活自己男人的女作家。
用今天的標準來看,張愛玲算不上美女;用現在一個時髦的詞來說,她很“作”。當然,她才華出眾,作得有味道,很有味道。
做一個職場中的獨立女性真不容易。《零度看張:重構張愛玲》中,有不少文章都特別提出了張愛玲不美及不雅的一面,她的污穢、她的俗氣、她的悲觀、她的“小”,以及她的艱難。要我說,就沖張愛玲一生不靠男人,憑一支筆寫作養活自己,她就令人佩服。如果不結婚還好,結婚了還要養男人,那就命苦了。
張愛玲的命就是辛苦賺錢接濟男人,想當年,她決定和胡蘭成分手時,給了他一筆錢救急。如今,男朋友賴雅在文藝營的期限到了,不得不離開時,張愛玲同樣把自己辛苦積攢的錢全給了他。賴雅離開后兩個月,她懷孕了。寫信告訴賴雅。賴雅倒也算是個負責的男人,向張愛玲求婚,但提出不要孩子,估計擔心經濟負擔太重吧。張愛玲只好放棄當媽媽,自己去墮胎。
和賴雅結婚了。在美國,她和賴雅每月的開銷就要200美元左右。悲催的是,婚后兩個月,賴雅中風了。張愛玲在照顧丈夫的時候,才得知,賴雅隱瞞了自己的健康狀況,之前他已經中過一次風。為了籌醫藥費,她獨自去香港打工。
別看張愛玲在小說中對人性看得那么透徹,可是,她嫁的兩個男人實在不堪。夏志清在談到張愛玲時,曾不平地說:“張愛玲去世前幾個月給我寫了最后一封長信,哀嘆老年孤獨生活的不易和對文學的依戀。唉,胡蘭成是個大壞蛋,什么女人都要沾手,生活品格比政治品格更低下;而賴雅又太老太窮,自己明明中風多次卻不告訴比他小近30歲的張愛玲。結果婚后僅兩個月再次中風,給了她沉重打擊。張愛玲為了給丈夫籌錢治病不得不為港臺寫應景笑劇,白白浪費了自己的才華和大好時光。嫁給這兩個丈夫,真真作孽!”“這個賴雅,因為窮得淌淌滴,一定要張愛玲流產!孩子對于女人就像生命一樣重要啊。張愛玲流產后真是萎謝了。如果她有個一男半女,在以后寡居的幾十年中會給她帶來多大的欣慰快樂!我想,這可能是她在最后的《對照記》中既沒有胡蘭成、也沒有賴雅的照片文字的原因。這兩個男人實在都不值得她愛戀思念!”
夏志清還說:“我有時想,如果她生活在紐約,可以寫寫第五大道、時代廣場、林肯中心這些有血有肉真實的美國大都市生活。可她來美國后一直在小地方生活,孤陋寡聞,拒交朋友,總是獨自埋頭寫些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舊上海的東西,雖然她英文好,但美國人是不要看的呀!張愛玲對現實的社會和人失去了興趣,這是她的致命傷。”
10. 李安說,生活中缺乏愛,活在張愛玲的世界很難。
張愛玲,除去其作家身份、貴族光環,看穿了不過是個有幾分神秘感、幾分姿色的女子,便跟著起哄,喜歡了她的文字。
后來,我讀得多了,忽然覺得,張愛玲的小說,得倒著讀,才能讀出味道來。這個中原由,一方面,我以為,張愛玲的小說,那結局總是絕望,總是黑暗。不如早點進入結局,然后再去了解人物悲劇命運的原由。“一片黑暗啪地打在臉上”、“一節節的火車平滑而沉重地抽搐著,顛聳著,向無窮無盡的黑夜中馳去”(張愛玲語)。另一方面,這與我從事多年的編輯工作有關。經驗告訴我,報紙最吸引人、最有可讀性的消息,往往不在頭條,而在倒頭條,甚至是版面下方最不引人注意的小方塊里面。
《色·戒》是張愛玲的一篇重要小說,結局是王佳芝被槍斃了,為了她認為的愛情。
《色·戒》上映前,李安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說,稱《斷背山》中描繪了迷失的天堂,《色·戒》則將帶領觀眾走進愛的地獄。“ 《斷背山》講的是迷失的天堂,伊甸園,而這部電影講的卻是洞穴深處,一個恐怖的地方,更像是地獄”。影片有關占領和被占領。這里的危險在于愛上占領你的人。
《斷背山》里,愛刻骨銘心,卻永遠觸碰不到。而在《色·戒》中,愛是一場悲喜大戲,一對情人同時是代表背后更大力量的一對敵人。這一次,愛是一場表演,一個陷阱,一種幻象。
“對我來說,生活在張愛玲的世界中是件很艱難的事。”李安說,“她太悲傷了,太具悲劇性了,我因為這個有過很不喜歡她的時候。后來我意識到,她的生活中缺乏愛,缺乏那種浪漫的愛情和家庭的愛。”最后,把《色·戒》與張愛玲聯系在一起,李安說了一句話:“這個故事講的就是究竟是什么斷送了她的愛。”
李安看穿了張愛玲的身世,正如張愛玲在《我看蘇青》一文所說:“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在內的,有一種郁郁蒼蒼的身世之感。”
11. 母親是張愛玲一生的痛。“長大后,我就成了你”,張愛玲最終還是活成了母親的樣子:永不滿足,孤獨,自閉,客死他鄉。
1924年雷峰塔倒掉,魯迅為此寫《論雷峰塔的倒掉》。還是在這一年,張愛玲的母親離開她和父親,遠赴歐洲。
《小團圓》《雷峰塔》和《易經》,三部張愛玲自傳體小說,均以不同的角度,細膩地鋪寫張愛玲對周遭不同人和事物尤其是母親的愛恨情結。
張愛玲的童年是不快樂的。父母離婚,母親遠走高飛。家庭的殘破對幼小的張愛玲來說,就像一個恐怖的黑洞。她很想知道“黑處有什么”,但又恐懼黑處的“什么”。有部電影叫《黑處有什么》(王一淳編劇和導演),在去年的西寧FIRST電影節上獲得了最佳導演獎。王一淳在映后座談中說,故事的觸點在于她父親的去世,自己很長時間無法從這種懷念的情緒中走出來。片中強調更多的是那個年代的荒謬和蒙昧的青春。那些細致入微的場景和道具,從一個熱水瓶到手電筒,從防空洞到人工湖,還有時不時硬要入耳的年代金曲。張愛鈴可不是《黑處有什么》中的那個女主角,她對父親沒有什么感情。父親愛賭,抽大煙,養姨太太,好吃懶做,曾禁錮毒打她,還一度揚言要殺死她。在《小團圓》中,張愛玲借九莉之口說,“二叔(父親)怎么會傷我的心?我從來沒愛過他”。

母親臨別那天,上船前還伏在竹床上痛哭。她站在母親的竹床前,看她哭得如此傷心,感到手足無措,卻沒有哭。張愛玲自己說的,她早年是竹節運,每隔四年才跟母親團聚。她的大部分生活里沒有母親的存在。她早年極愛母親,但這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愛母親。自私而寬厚的母親——這樣的形象,母親從來沒有。她早年愛母親,那是一種“羅曼蒂克”的愛。多年后她這樣回憶童年時對母親的感情:“我一直是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我的母親的。她是個美麗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有機會和她接觸,我四歲的時候她就出洋去了,幾次來了又走了。在孩子的眼里她是遼遠而神秘的。”她只是深深地愛著母親皮相的美麗。小小的她神化了母親的美麗,那是一種另類戀母情結:母親到她學校來,“她總是得意非凡”;母親跟她父親離婚,她“替她母親慶幸,也知道于自己不利,但是不能只顧自己”。即使到了老年,雖然她號稱“跟母親已經沒有塵世的母女感情牽連”,但是看她的“老照相簿”(《對照記》),也還是對她母親的美麗充滿崇拜,戀戀不已。
在《小團圓》里,張愛玲筆下的九莉獲得大學的獎學金,原是向母親去報喜的,不料母親卻狐疑地瞅她一眼,覺得她定是和教授有不正當關系才得此“殊榮”。等到她和邵之雍相愛時,她說自己苦,好像背了沉重的負擔,要賺錢還給她母親養育費。張愛玲的母親曾說張愛玲不如她美,希望找個有錢的主兒早點嫁掉。到母親美人遲暮時,她用手絹包好二兩金子還給母親。她母親哭了,死也不要。因為一旦收下,就意味著母女的親緣就徹底斷了。

在家庭的陰影下成長,張愛玲終于成了一個古怪的女孩,乖僻,不入世,有社會障礙。張愛玲在早期散文《私語》里曾經說,“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的毀了我的愛”。在《雷峰塔》與《易經》中,母親傷害張愛玲更深。4歲那年,母親出國離棄了她,之后,在亂世中,她拼了命地回到上海那棟母親曾住過的公寓。
對張愛玲來說,母親是她一生的痛,也是她一生的結。母親孤身一人在英國臨終的時候,只想再見女兒一面。但張愛玲沒有去見。1995年9月8日,張愛玲同樣孤身一人在公寓里逝世了。
“長大后,我就成了你”, 張愛玲最終還是活成了母親的樣子:永遠不滿足,孤獨,自閉,客死他鄉。
鳳凰衛視的《鏘鏘三人行》,有一期曾經做過《小團圓》的節目。嘉賓之一的學者徐子東,在節目中分析中國人謙虛的心理,比方說有人夸自己的兒子長得帥,中國父母會說:“帥什么帥?傻頭傻腦的。”為什么中國父母會這么說?因為中國父母就希望孩子乖,對自己言聽計從,把一切都實現,他把兒子當做自己一部分,是自身欲念的一種延伸,把自己無法實現的欲望,轉嫁到孩子身上。至于孩子是否快樂,那不重要。
常聽人說,張愛玲才氣逼人,才氣到了“逼人”的程度,終究不是最好的吧。她一個弱女子,靠一支筆吃飯,又被母親傷害那么深,與父親又沒有什么感情,與弟弟張子靜也是冷冷的,不來往,不靠自己又能靠誰去?得先吃飽飯再說。張愛玲在《金鎖記》中寫到七巧兒子成親那天,七巧與女兒有這樣的對話——長安說:“皮色還倒白凈,就是嘴唇太厚了些。”七巧冷笑道:“還說呢!你新嫂子這兩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
現在網友有句調侃的話,“你長得也不差,偏偏要靠才華”,意思是靠才華吃飯其實是很悲催的事,當然比不上在家當少奶奶好啦。可張愛玲沒那個命,就是有,那也不是她的性格。女人一旦獨立,有好多人情世故其實是顧不上的了。臺灣詩人初安民曾經對張愛玲說:“人情世故最難的那部分,你很懂,最容易的那部分,你偏偏不懂。懂與不懂之間、決定那道墻之高矮的,是一個人的自尊。”
這一點,以張愛玲的聰明,她不懂么?懂的,她在《天才夢》里也這么說自己了。只是,懂得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12.胡蘭成、桑弧與賴雅,誰才是張愛玲一生的摯愛?
胡蘭成、桑弧、賴雅,這三個男人哪一個更愛張愛玲?哪一個更適合做張愛玲的丈夫?這還真不好說,畢竟,我們不是張愛玲。在《小團圓》里,張愛玲曾說:“這是一個愛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回,完全幻滅了之后也還有點什么東西在。”
如果不是胡蘭成先于桑弧出現,張愛玲就會和桑弧在一起的吧。從旁觀者清的角度看,很容易說成“張愛玲因胡蘭成錯過真愛”。畢竟,以現在女子的眼光來看,無法理解一個妙齡女作家,怎么看得上一個大她十五歲、結過兩次婚的胡蘭成?
不妨回顧一下張愛玲和胡蘭成的相識經過。1944年,一個初春。遠在南京的胡蘭成,在《天地》第11期讀了張愛玲的小說《封鎖》,被作者吸引了。他很好奇,這個在當時上海最負盛名的女作家,究竟長什么樣,能夠寫出這樣有魔力的文字。胡蘭成到上海,拜訪張愛玲。不巧,張愛玲不在家。他從門縫中塞進一張紙條,上面除了自己的電話號碼,還寫了什么,不得而知。第二天,神奇字條起了作用,張愛玲給胡蘭成打來電話,說自己要上門拜訪胡蘭成。
38歲的胡蘭成遇上了23歲的張愛玲。事情就這樣成了。
那年那月,月亮還是很玲瓏的。心里有了愛的張愛玲,就連描寫月亮都那么充滿詩意:“年輕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這樣的句子,不服都不行。
胡蘭成和張愛玲,兩個人一談就是五個小時,彼此之間好象有說不完的話。不得不告別,胡蘭成送張愛玲到弄堂口,并肩走著,他忽然說:“你的身材這樣高,這怎么可以?”
佛說: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能換得今生的一次擦肩。這樣的一句話,讓難以言喻之“緣”有了“份”。也讓張愛玲生出莫大的歡喜。借用張愛玲本人說過的一句話“除去其身份地位光環,看穿了不過是個孩子,便疼了他”。她曾在送給胡蘭成的照片后面寫道:“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張愛玲說:“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亂世之中,他們相識、相知、相戀、相依。
1944年,張愛玲和剛離了婚的胡蘭成在上海結婚。沒有任何儀式,只是一紙婚書:“胡蘭成與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愿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四句,終究是美好的愿望罷了。
1947年的某月某日,年過四十的胡蘭成走進了溫州的一家電影院,去看《太太萬歲》。因為,這電影的編劇是張愛玲。此后,張愛玲和胡蘭成,分道揚鑣。這個時候張愛玲的心情就像《張愛玲私語錄》里所描寫的月亮:“秋夜,生辰,睡前掀簾一瞥下半夜的月色,青霜似的月色,半躺在寒冷的水門汀洋臺欄桿上。只一瞥,但在床上時察覺到重簾外的月光,冰冷沉重如青白色的墓石一樣地壓在人心胸上。亙古的月色,閱盡歷代興亡的千百年來始終這樣冷冷地照著,然而對我,三十年已經太多了,已經像墓碑似的壓在心胸上。”而到了《小團圓》里面,月亮又成了:“過三十歲生日那天,夜里在床上看見陽臺上的月光,水泥欄桿像倒塌了的石碑橫臥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藍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經太多了,墓碑一樣沉重地壓在心上。”
出生在上海的張愛玲,酷愛看電影。從1943年到1944年,她分別發表了《借銀燈》《銀宮就學記》《秋歌》和《烏云蓋月》等多篇影評。她在《借銀燈》一文中說:“《借銀燈》無非是借了水銀燈來照一照我們四周的風俗人情罷。水銀燈底下的事,固然也有許多不近人情的,發人深省的也未嘗沒有。”對人性的透徹凝視,已經為她后來的小說創作埋下了伏筆。
付出,可以,但得遇上對的人。
有人說,張愛玲的兩任丈夫都對不起她,都是“壞男人”。這么說,有太強的感情色彩,這樣的結論過于簡單。如果賴雅果真那么“壞”,那為什么張愛玲至死以賴雅為姓?
張愛玲的情感生活,胡蘭成、桑弧與賴雅,誰才是張愛玲一生的摯愛?世人皆說胡蘭成薄情寡義,負了張愛玲。但事實上,胡蘭成對于張愛玲非常重要。想當年,閱人無數的胡蘭成初見張愛玲時,就曾這樣說:“張愛玲的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是我的客廳今天變得不合適了……”
止庵先生認為,“對朋友的信賴,對愛人的心理依賴,讓張愛玲成為了不同于他人眼中的中國傳統女性”。
也有人說,張愛玲的第二個丈夫是個美國老頭,她嫁這個美國老頭,是為了移民美國。事實是,1953年,美國政府頒布了一項法令,允許學有所長的外國人遷居美國,并可以逐步過渡為美國公民。張愛玲一看,自己符合條件,于是提出申請。1955年,35歲的張愛玲在美國駐港官方機構美國新聞處主任理查·麥加錫的幫助下,于同年11月乘“克利夫蘭總統號”郵輪赴美。
賴雅在很多人印象中,是一個沒用的老頭,一個三流的作家。在寫給夏志清的信中,張愛玲曾開玩笑地說,賴雅是個“沒作品出版的作家”。事實上,賴雅是個才子,17歲就進入常春藤名校賓夕法尼亞大學攻讀文學,后來又在哈佛大學讀碩士。哈佛畢業后,任教于麻省理工大學。這樣的人,其文學修養一點也不比張愛玲差。賴雅中年時投身左翼作家陣營,名噪一時。他也曾在好萊塢風光過,是頗受歡迎的劇作家。當然,賴雅的晚景很不堪,多數作品得不到出版,因經濟拮據,入住“文藝營”。當時美國建立“文藝營”,主要是為有才華的藝術家提供免費食宿。
1956年,36歲的張愛玲到麥道偉文藝營寫作,在那里和65歲的老作家賴雅一見鐘情。兩人的年齡相差29歲。
在張愛玲的眼里,賴雅是個懂得自己的男人——是否慈悲,當時的張愛玲已經不挑剔了,懂得已經足夠矣。想當年,張愛玲也曾經站在靜安寺路赫德路口192號公寓門口,深情地目送胡蘭成,說了八個字——“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張愛玲喜歡成熟的男人,成熟有成熟的老道,也有成熟的負累。
1956年5月,賴雅在日記中寫道,兩人“去小屋,一同過夜”。1956年8月18日,65歲的賴雅和36歲的張愛玲在紐約結婚。張愛玲的好友炎櫻,是證婚人。順便說一下,張愛玲和好閨蜜炎櫻也曾經經歷了從熱鬧到蒼涼,后來,干脆沒有了聯系。
男女之情有了開頭,沒了結束,和好閨蜜的感情也是如此。張愛玲在香港大學與炎櫻結識,后來要好到什么程度呢?張愛玲把《炎櫻語錄》收在她的《流言》一書中,“我的朋友炎櫻說:‘每一只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魂,回來尋找它自己。’”
觥籌交錯,一定少不了炎櫻,她們甚至被懷疑成同性戀。但是,年長后,她們的關系從開始的疏離到后來的斷交,被拉入黑名單,老死不相往來。友誼盡,淡定好了。
炎櫻也很納悶:為什么莫名其妙地不再理我?張愛玲說:我不喜歡一個人和我老是聊幾十年前的事,好像我是個死人一樣。
在《親愛的安德烈》里,龍應臺對兒子說得好:人生,其實像一條從寬闊的平原走進森林的路。在平原上同伴可以結伙而行,歡樂地前推后擠、相濡以沫。一旦進入森林,草叢和荊棘擋路,情形就變了,各人專心走各人的路,尋找各人的方向。
我們接著說張愛玲和賴雅,他們婚后兩個月,賴雅就中風了。張愛玲只能一邊寫作賺錢養家,一邊起早貪黑,照顧中風的賴雅。賴雅在張愛玲的照顧下,身體逐漸康復。1960年7月,張愛玲加入美國籍。
張愛玲的讀者主要在港臺,在美國沒有市場。她要跑到香港去寫劇本賺錢,整整5個月,張愛玲沒日沒夜地趕寫劇本《紅樓夢》,一個睿智而哀矜的女子,一個在上海那么有情調的女人,如今,為了賺錢,窩在小公寓里,拼命寫劇本,寫到眼睛潰瘍出血,到最后委托方還不滿意,預期的報酬也沒有拿到。屋漏偏逢連夜雨,1961年,賴雅又中風了。
張愛玲是看《紅樓夢》長大的,她明白人性的軟弱,同時又羨慕那欲仙欲死的情愛。在《自己的文章》中,張愛玲說,“我不喜歡壯烈。我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劇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色,是一種強烈的對照。但它的刺激性還是大于啟發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蒼涼”云云果然一語成讖,成為張愛玲一生的主色調,揮之不去。
張愛玲加入美國籍之后,賴雅還住在華盛頓。每月僅靠52美元的社會福利金生活。這點錢,連房租都不夠。張愛玲回到美國,托朋友幫忙找工作。1967年4月,張愛玲受聘于馬薩諸塞州康橋的賴德克利夫大學。她帶著曾經兩次中風的賴雅,來到康橋工作。張愛玲和人交際原本就不擅長,加上照顧丈夫的繁重,所以也沒有任何心情和周圍的所謂同事打招呼。76歲的賴雅悄然去世了,連葬禮都沒有舉行。賴雅的女兒菲絲,安葬了他的骨灰。
1970年,張愛玲赴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中國研究中心從事研究。終于有了一份體面的工作,終于可以有穩定生活來源了,結果被她自己弄砸了。
這個時候,張愛玲才暴露出自己有嚴重的人際交往障礙,她無法從事任何合作性的工作,因為,別說和人溝通了,即使走路都“經常目不斜視,有時面朝著墻壁,有時朝地板。只聞窸窸窣窣一陣腳步聲,廊里留下似有似無的淡淡粉香”。她的助手陳少聰發現她總是避著人,有自閉傾向,就把資料卡片趁她不在時放在她桌上,避免與她接觸。到后來,張愛玲為了不見人,經常到了黃昏,別人都下班了,她才故意“錯峰”,到研究中心,獨自熬夜。陳思和先生在《亂世才女的心境》中寫道:“她在社會里永遠是個異物,拙于應對,拙于周旋,有人向她亮出各種武器——友誼、愛情、名利、災難、利用、威脅、冷漠、贊美……她一概接受,無力拒絕。也許這些對她來說都只是一抹晚霞稍縱即逝,唯一真實的是連她也沒有過的前世的記憶。”
主持研究中心的陳世驤教授是個熱心腸,經常在家開聚會,邀請同事包括張愛玲,但張愛玲不愿去,去了也總是不說話,完全不合群。后來對聚會干脆婉拒。張愛玲的研究成果,也總不能令人滿意。
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中國研究中心一年期滿,張愛玲就被解聘了。
13. 張愛玲為什么沒有嫁給桑弧?
1946年,26歲的張愛玲成名多時,那一年,文華公司成立。導演桑弧從張愛玲的小說中讀出了都市的“浮世”,她對人情世態的洞若觀火。張愛玲曾講過,“我非常喜歡‘浮世的悲哀’這幾個字,但如果是‘浮世的悲歡’,那比‘浮世的悲哀’更可悲,因為有一種蒼茫變幻的感覺”。這和桑弧的追求頗為一致。經過柯靈的介紹,桑弧認識了張愛玲,感覺他們的文化心理有相通之處,隨后便邀請張愛玲寫電影劇本。
張愛玲與桑弧初次合作的《不了情》于1947年初上映之后,票房和口碑都不錯。
鳳凰網讀書頻道曾經專訪陳子善先生。華師大中文系教授、“張學”泰斗陳子善先生說,宋淇是張愛玲晚年少有的一直保持聯系的友人之一,可以說以朋友身份擔任著張愛玲的文學經紀人和顧問。陳子善先生說:“我們現在總覺得是張愛玲成就了宋淇的名聲,但其實沒有張愛玲宋淇照樣了不起。他很有才華,寫詩、寫散文、做文學評論、搞翻譯、拍電影,樣樣都行。我以前給他編過一本書,在香港出版了。他的文學鑒賞能力非常強,一直在幫張愛玲。那宋淇的作品就很有必要被整理出來出版,好讓大家了解這個人。”
還有桑弧,大家的了解也不多,只知道,張愛玲和桑弧是相當的默契。跟亂世奇女子張愛玲真正有共同語言的人是桑弧。陳子善先生說:“張愛玲和桑弧是真正能夠彼此欣賞的,兩個人興趣相投。桑弧曾經拍了一部電影叫《太平春》,張愛玲看了以后很喜歡,在《亦報》上寫了一篇影評,說電影有‘年畫風格’,在藝術價值上給了極大的肯定。結果在這篇影評發表的第二天,電影就遭到了嚴厲的批判。批判是針對電影的,但也牽扯到了張愛玲。我想說的是,你看胡蘭成,他自己都在文章里說了,張愛玲喜歡什么他不懂,只管向張愛玲學;而到了桑弧這里,兩人能理解各自的趣味,視野也一致,張愛玲看了桑弧的電影后能馬上寫文章去肯定。后來解放了,張愛玲要去海外,但桑弧走不了。上天沒有進一步安排兩個人走到一起的機會。”
在《小團圓》中,燕山對九莉說:“你大概是喜歡老的人。”在九莉看來,老的人至少生活過,有生命經驗,有坎坷豐富的閱歷。張愛玲選擇胡蘭成,分手后又選擇年長張愛玲29歲的賴雅,大概都有這種“喜歡老的人”的心理吧。
在張愛玲編劇的電影《太太萬歲》中,那個職業二奶對那個老銀行家說,她最喜歡年紀大的男人。這話自然只是為了錢,為了哄老男人開心,隨口亂說的。
1947年12月,由張愛玲編劇、桑弧導演的電影《太太萬歲》上映,引起轟動。
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愛了。張愛玲和桑弧相愛了,這是事實。張愛玲在《小團圓》中,借九莉之口說,“她覺得她是找補了初戀”。如果張愛玲和桑弧能夠成為夫妻,那一定很多人看好。可惜,亂世情殤,現實總是不能完全遂人愿。
錯愛一生的張愛玲,曾經在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中寫下一段經典名句:“也許每一個男人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成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
因為張愛玲曾經是胡蘭成的老婆,胡蘭成是個漢奸,她無論如何也洗不脫“漢奸婆”的惡名,即使桑弧不介意,社會也無法原諒她。張愛玲又不傻,這種情況下,愛情只會再來一次傷害。與其最后兩敗俱傷,倒不如轉身離開,至少還保留美好的感覺。張愛玲說:“如果情感和歲月也能輕輕撕碎,扔到海中,那么,我愿意從此就在海底沉默。你的言語,我愛聽,卻不懂得;我的沉默,你愿見,卻不明白。”桑弧是懂得的,因為懂得,所以沉默。1995年,張愛玲去世以后,很多人寫文章評說、懷念張愛玲,桑弧卻一言不發……這或許也正是張愛玲的“咬嚙性的小煩惱”。
1947年,整個中國都在為戰爭忙碌著。當時主流電影就是講述革命熱情,而張愛玲的《太太萬歲》卻不然,講的是俗常的人間煙火,講小心眼、小算計、小陰謀、小詭計。
在《傾城之戀》里千萬人死去,一座城市的陷落,卻促成了一對平庸世俗的男女。其實,張愛玲得意的是,香港的陷落也成全了張愛玲這個作家。但所謂成全也只是名氣,至于感情生活,那需要天意。
張愛玲說:“如果我不愛你,我就不會思念你,我就不會妒忌你身邊的異性,我也不會失去自信心和斗志,我更不會痛苦。如果我能夠不愛你,那該多好。”
14. 對于張愛玲的“貴族血液”,潘柳黛則嘲諷道:張愛玲是李鴻章的重外孫女,這種關系就像太平洋上淹死一只老母雞,吃黃浦江水的上海人卻自稱喝到了雞湯一樣。
1995年11月10日,上海作協成員蕭關鴻在《南方周末》發文《尋找張愛玲》,這篇訪談錄,采寫于張愛玲逝世后不久。蕭關鴻在《尋找張愛玲》一文中,引用張愛玲姑父李開第的話說,“上海解放后,主管文藝工作的是夏衍。夏衍愛才,很看重張愛玲,點名讓她參加上海第一屆文代會,還讓她下鄉參加過土改。當時張愛玲還是愿意參加這些活動,她希望有個工作,主要是為了生活”。
時代的滾滾洪流中,多數人都想做時代的弄潮兒,張愛玲偏偏不湊熱鬧,要永遠立在潮流外面。用她的話說:“像一切潮流一樣,我永遠是在外面的。”
張愛玲在《紅樓夢魘》一書中,提到過人生“三大恨事”,她說:“有人說過‘三大恨事’是‘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第三件不記得了,也許因為我下意識覺得應當是‘三恨《紅樓夢》未完’”。
在《知識窗》2013年第1期曾經專門分析這“三恨”的典故。文中說,其實,張愛玲的“三恨”中,前“兩恨”的原創者是北宋彭幾,彭幾,字攀龍,筠州新昌(今江西宜豐縣)人,進士出身,尤工樂律:曾向朝中獻樂書,官至協律郎。這位飽讀詩書的音樂家,特別崇拜名人,簡直到了癡迷的程度。他崇拜的人中間,有唐代宰相狄仁杰,有大儒范仲淹、曾鞏等。他初次見到范仲淹的畫像,驚喜異常,連連打躬作揖說:“新昌布衣彭幾幸獲拜謁。”敬完禮,他仔細凝神畫像,喃喃自語道:“有奇德者必有奇形。”馬上拿來鏡子左照右照,然后,得意地捋捋自己的胡須說:“大略似之矣。”還有一次,他暢游廬山,在太平觀見到狄仁杰的畫像,又打躬作揖說:“有宋進士彭幾謹拜謁。”上前端詳。發現狄公“眉目入鬢”(眉毛很長,連接鬢角),驚嘆狄公相貌奇特,即相書所謂:“翠眉入鬢,位于公卿。”于是,趕緊請人幫自己修眉毛,整成狄仁杰式樣,到處招搖,一時成為文人笑談。
對名人的崇拜,是彭幾內心追求完美的表現,如同他那“有奇德者必有奇形”的心理,以為凡名人不得有缺陷,凡美景不能有瑕疵。據宋代詩僧惠洪《墨客揮犀》記載,彭幾曾經對朋友說:“吾生平所恨五事。”朋友問其故。彭幾說:“一恨鰣魚多骨,第二恨金橘太酸,第三恨莼菜性冷,第四恨海棠無香,第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詩。”表達出他對白璧微瑕、美中不足的遺憾。而所謂“曾子固不能作詩”,是說與他同時代的散文家,也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其文學成就詩歌不如散文,故有此嘆。
關于彭幾所恨“海棠無香”,有一則趣聞。同僚李丹寄居京城,等待候補,等了一年,被朝廷安排到昌州(今重慶永川區)任職。因為離家太遠,李丹請求改調,于是,改任鄂州(今湖北鄂州市)。彭幾聽說李丹不去昌州,卻欣然而往鄂州,趕緊飛奔至李丹寓所說:“聽說您改授鄂州。是嗎?”李丹說:“是的。”彭幾喟然長嘆道:“誰為您拿的主意啊,昌州是天下佳郡,為何放棄呢?”李丹驚訝地問:“昌州待遇好?”彭幾答道:“非也。”又問:“治安好?”又答:“非也。”李丹再問:“那您何以知其佳呢?”彭幾激動地說:“天下海棠無香,昌州海棠獨香,難道不是佳郡!”原來如此。彭幾念念不忘的,仍然是他那“平生所恨”。
張愛玲的人生“三大恨事”可沒有彭幾那么純粹,她的“鰣魚”、“海棠”都是有所指的,最起碼,作家同行之間那些罵過她的人,她是有恨的,是念念不忘的,比如潘柳黛。上世紀 50年代她到香港,別人對她提起潘柳黛。張愛玲冷冷地說:潘柳黛是誰?我不認識她。
奇怪,怎么不認識?蘇青、潘柳黛、張愛玲、關露,那可是上世紀40年代上海文壇的“四大才女”呀,當時小報常有她們的報道。當然,也有不同說法,比如據學者祝淳翔就考證,“四大才女”可能是潘柳黛的自炫,當時小報確實有四女作家之說,有時指周煉霞、蘭兒、王淵、潘柳黛,有時指丁芝、張宛青、潘柳黛、蘇青(因四人都曾離過婚),很少有人將潘柳黛和張愛玲并列在一起。原因是:“潘柳黛的作品,蕪雜荒亂,野氣沖天,而又野而不悍,就覺力薄,實在是不能與張、馮(蘇青本名馮和議)并論。”
但不管怎么說,潘柳黛和張愛玲認識是千真萬確的,否則,張愛玲怎么會撰文說:“我對潘柳黛很感冒,不太想見她……(她)有事沒事總是打電話,寫作什么的倒不問,只是問我今天穿什么啦,吃什么啦,盡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 而且,張愛玲還曾借蘇青的話來評價潘柳黛:“這種女人,腰既不柳,眉也不黛,胖得像籮筐,裝得倒是風情萬種的樣子,其實骨子里俗得很。”
張愛玲是恨潘柳黛的,他們的過節根本解不開了。1944年,胡蘭成在《雜志》月刊第十三卷(五六月出刊)寫了一篇文章《論張愛玲》,提到張愛玲的“貴族血液”,贊美她的創作“橫看成嶺側成峰”。
潘柳黛撰文反問:胡蘭成何時“橫看”和“側看”張愛玲了?對于“貴族血液”,潘柳黛則嘲諷道:張愛玲是李鴻章的重外孫女,這種關系就像太平洋上淹死一只老母雞,吃黃浦江水的上海人卻自稱喝到了雞湯一樣。
張愛玲看了這篇文章,讀后“一時氣得渾身發抖……差點流下眼淚”。
15. 張愛玲筆下的女子都是以結婚為職業的。
張愛玲的小說中永遠寫愛的無望和婚姻的不幸,她筆下的女子都是以結婚為職業的。
她筆下的摩登女子,永遠在錙銖必較,永遠在陰險算計,正如她自己的經歷那樣。女人太過理性,太過聰明,是不是一件幸事?不好說,要么,就是還不夠聰明,小聰明,誤事。聰明的人通常是不快樂的,智慧才讓人平和。
胡蘭成說:“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布施她全無,她的世界里是沒有一個夸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
與其說她在寫愛情寫婚姻,不如說她在寫人生,寫虛無縹緲,寫不安全感,正如黃仲則所說,“易主樓臺常似夢,依人心事總如灰”。她把從《紅樓夢》里讀出的感悟,用來闡釋了她對人生的體悟:既然到頭來終究還是一場空,既然“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不如結結實實地抓住當下,看著鼻子底下的一點享受,多少還有點信心。活在當下,及時享樂,舒服一秒是一秒。人生苦短,黯然神傷的時光不能太多,耽誤不起啊!
幾年前,在上海,我沿著南京路一直步行10多公里,終于找到了張愛玲故居——常德公寓。當時的房屋主人是一位中年婦女,我請求到張愛玲住過的房子看看,她不同意。
據說,現在常德公寓一樓開了一家“張愛玲咖啡館”,生意相當不錯。
張愛玲在常德公寓住了6年多,小說《傾城之戀》《金鎖記》,電影劇本《不了情》等都是在這間公寓完成的。
《傾城之戀》也是她最好的小說之一。女主角叫白流蘇。白流蘇,她不去找工作,只是梳洗打扮。剛離了婚又怎么樣?不過是像辭掉第一個“職業”一樣,在家休整一下,等姐心情好了,機會來了,再找下一個“職業”而已。白流蘇的再嫁,就是她期待的下一個“職業”。她以準婚姻交換的形式來換取金錢。《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葛薇龍和《十八春》里面的曼璐,本質上也都和白流蘇差不多,都是兢兢業業,以結婚為職業。交際場、影壇、劇場、舞廳、妓院、甚至商店、辦公室,都要把握機會。葛薇龍成了交際花,曼璐成了所謂的職業女性,還是被姐姐“陷害”,為了不愛的姐夫生下孩子……
張愛玲寫的東西零零碎碎,就被人歸成了俗。可是生活本來就是零碎的。
在《傾城之戀》里,白流蘇和范柳原這一對男女,各自有各自的小心思,各自有各自見不得人的一面,卻又各自欲擒故縱著。互相吊著對方的胃口。不料時局突變,什么計劃都是虛無了,眼下之計,生存為上,“流蘇擁被坐著,聽著那悲涼的風。她確實知道淺水灣附近,灰磚砌的那一面墻,一定還屹然站在那里。風停了下來,像三條灰色的龍,蟠在墻頭,月光中閃著銀鱗。她仿佛做夢似的,又來到墻根下,迎面來了柳原。她終于遇見了柳原。……在這動蕩的世界里,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里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還是在一起生活多些有安全感。白流蘇和范柳原被命運湊巧湊到了一起,成了夫妻。一場戰爭,一個城市的淪陷,反倒圓滿他們兩個。在《傾城之戀》里,她這樣寫道:“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并不覺得她在世界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處。傳奇里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傾城之戀》的女主角叫白流蘇。“流蘇”是什么鬼?“流蘇”的“蘇”是指紫蘇,一年生草本植物;一種裝飾,舞臺服裝經常可以看到,是一種起裝飾作用的穗子。白居易《長恨歌》中有云“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這“金步搖”其實就是金黃色的“流蘇”。
“流蘇”用彩色的羽毛或者絲線制成,在古代,是裝飾在車馬或者帷帳上面,或者用于古琴的裝飾,看上去非常斑斕。微風吹來,古琴上斑斕的穗子隨風拂動,那種婀娜的樣子,像極了風韻女子。至于流蘇的顏色,有“道家崇玄色,釋門尚姜黃,才子香紅佳人綠”的說法。
張愛玲偏偏給《傾城之戀》的女主角取名叫白流蘇。白的“流蘇”,用東北話說,“太狠了”,既凄艷又決絕。
16.現世的安穩——她從來沒有得到。
和所有的大戶人家出身的女人一樣,張愛玲從小就缺乏父母之愛,家庭生活沒有“生趣”,僅存的那一點母女間的情感也被錢慢慢消磨掉,正如張愛玲所寫的那樣,“她的窘境中三天兩天伸手向她拿錢,為她的脾氣磨難著,為自己的忘恩負義磨難著,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地毀了我的愛”。
缺什么補什么,她長大后,拼了命地找“生趣”。張愛玲從小喜歡看小報,她說:“我從小一直就是小報的忠實讀者,它有非常濃厚的生活情趣,可以代表我們這里的都市文明。”對于大報,她有著一份抗拒:“大報因為立場的關系,需要顧到每一方面,所以造成了一種沒什么色彩的、灰灰的、特殊的語言,與現實生活離得很遠了。”小報有她認為的人生“生趣”。張愛玲有著簪纓貴族的血液,但追求所謂“生趣”,是她不變的基調。
就像今天的女人,心情不好就上“淘寶”購物一樣,張愛玲也對著裝格外講究,有著特殊的偏愛。
上個世紀40年代,女作家潘柳黛在《記張愛玲》中這樣描述張愛玲的著裝:“張愛玲喜歡奇裝異服,旗袍外邊罩件短襖,就是她發明的奇裝異服之一。張愛玲穿著奇裝異服到蘇青家去,使整條斜橋弄(蘇青官式香閨)轟動了,她走在前面,后面就追滿了看熱鬧的小孩子。一面追,一面叫。她為出版《傳奇》,到印刷所去校稿樣,穿著奇裝異服,使整個印刷所的工人停了工。”
張愛玲為什么喜歡穿奇裝異服?她自己的解釋是:“我小時候沒有好衣服穿,后來有一陣拼命穿得鮮艷,以致博得‘奇裝異服’的‘美名’。穿過就算了,現在也不想了。”
張愛玲在《公寓生活記趣》里,她說:“我喜歡聽市聲。”煮南瓜的氣味、縫紉機的聲音、屠夫切肉的聲音等等,市井百姓的日常生活,其實是結實的生計,她對其中的細節津津樂道。日常生活看上去庸俗,其實,過好日常生活恰恰是躲避莫名其妙的不安全感。
魯迅先生給人的感覺很嚴肅吧,雜文那么刻薄,但在蕭紅的筆下,魯迅卻不講文學審美,而講服裝美學。在《回憶魯迅先生》一文中,蕭紅描寫了魯迅對著裝的看法:“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腳長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腳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橫格子的還好;橫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兩邊裂著,更橫寬了,胖子要穿豎條子的,豎的把人顯得長,橫的把人顯得寬”。許壽裳在《亡友魯迅印象記》中一反常態,不去寫魯迅有多么高深的思想,而是寫他的衣著:“關于他的衣著,他在南京讀書時,沒有余錢制衣服,以致夾褲過冬,棉袍破舊得可憐,兩肩部已經沒有一點棉絮了。這是他逝世以后,其母太夫人才告訴我的。他在杭州教書時,仍舊著學生制服,夏天只做了一件白羽紗長衫,記得一直穿到十月天冷為止。后來新置了一件外套,形式很像現今的中山裝,這是他個人獨出心裁,叫西服裁縫做成的,全集第八冊插圖,便是這服裝的照片。”
許廣平寫魯迅的日常生活,就饒有風趣,她在《魯迅的日常生活》中說,“說到服裝,在北京的時候,我們看到他常穿一身黑衣服,一件衣服破了也不肯換,打幾個補丁照樣穿在身上,長發直豎,給人的印象是一團漆黑。在上海的時期,魯迅比從前講究了一些,頭發也不那么長了,衣服也不打補丁了。但是,還是非常樸素,只穿布制衣服,不穿絲織品和其他較講究的。”
周作人在《瑣事難寫》中說,“人與事既是平常,其普遍性亦更大,若是寫的誠實親切,雖然原是甲與甲家的瑣事,卻也即是平民生活的片段,一樣值得注意。”
張愛玲的好朋友蘇青則不同。蘇青是寧波人,胡蘭成說:“寧波人過日子多是興興頭頭的,但是缺少回味,是真正入世的興致。”張愛玲不喜歡小提琴,原因就是小提琴太抽象、不接地氣,而胡琴的聲音卻非常接地氣,“遠兜遠轉,依然回到人間”。
張愛玲不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她對世界的看法是蒼茫的無聊的虛無的,既然人生終究是一場不幸,既然終究要謝幕,不如先過了癮,可觸可摸的盡量去嘗試,吃一頓西餐,看一場電影,滿足了感官再說。也難怪,傅雷曾批評其“惡俗”。
小說《小團圓》,她把自己化身盛九莉,把胡蘭成化作邵之雍。九莉歷經千辛萬苦趕到溫州,終于見到了之雍,然而,情緣流散,無法挽回。《小團圓》中有一句話:“他鄉,他的鄉土,也是異鄉。”
張愛玲喜歡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