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人習書,不以書家自居,亦不以書家為榮。書法講究字外功夫,字外功夫無非經史子集,無非人情練達,無非世事洞明。腹有詩書何止氣自華,字也華。筆墨本是心性的流露。讀古人法帖,尤愛先賢字里自然的峭拔,那是大宗師氣度,也是大宗師品質。讀碑帖,看得見古人的筆意,貌豐骨勁,味厚神藏,也看得見一個人幾十年如一日甘心在硯臺的墨香里修行。筆墨是心性的呈現,筆墨下落,宣紙輕嘩,過去的心性、過去的風神在枯濕濃淡的筆路上一覽無余。
北冥魚
本來文章的名字叫“扶老攜幼”。扶老攜幼是套話。前人見王羲之《蘭亭集序》字體有大有小,疏密俯仰,多好以攜老扶幼、顧盼生情喻之。
近來疲了,對寫作疲了,筆墨荒廢久矣,只好說說套話。幸虧疲而不乏,每天還能讀點書。昨夜讀一本關于王羲之的冊子,買來兩個月,沒拆開包裝,還是新的。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不亦悅乎的并非文字,而是書內所錄王羲之的墨跡照片,讀得人神清氣爽,凌晨時分方有睡意。
前年秋天,開始寫點字,每天臨臨帖,讀讀和書法有關的文章,給自己放松。寫了六七年,說不麻木是假的,所以我就放下。不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放下,而是“放下寫作站著臨帖”的放下。既然不能頓悟,索性將它擱置一旁。就像和妻子柴米油鹽過日子,相處久了,難免疲憊。若疏淡些時日,再相會,倒能小別勝新婚。
寫作以橫行的姿態(tài)左右逢源,書法以豎立的方式尋幽取靜。
既是談書法,先從王羲之說起。王羲之是天才中的天才——神才。所以天才的王獻之“磨盡三缸水”還只能“惟有一點像羲之”,終與其父差了一個層次。神才與天才的差別是對人生的理解:
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能說這樣話的人,王羲之前有老莊,后只有曹雪芹。
世人公認王羲之的代表作為《蘭亭集序》,可惜我輩所見,皆是后人摹本。紹興蘭亭里的王右軍祠中放置有多種《蘭亭集序》摹本碑刻,有褚遂良、虞世南、馮承素、歐陽詢、文徵明諸賢手筆,大有可觀,每個人落墨的效果,風格有別。本本有異,越發(fā)顯得王羲之神龍見首不見尾。王羲之是北冥之魚,褚虞馮歐好不容易織就漁網,剛扔進海里,羲之這條大魚卻化為大鵬展翅千里。一幫人濕淋淋地空著手,站在岸邊目瞪口呆,正是:“羲之已化大鵬去,褚虞馮歐眉上愁。大鵬一去不復返,細浪拍沙蕩悠悠。”
我猜想,《蘭亭集序》的真跡里包含了所有臨本摹本的精華。我猜想,臨本摹本不及真跡處,大概是溫文爾雅的喜悅之情。時過境遷,王羲之也寫不出永和九年暮春那場醉后的筆墨。筆墨間的微妙,強求不得。
中國書法,輕者不重,重者少輕。訥者不敏,敏者缺訥。剛者不柔,柔者欠剛。惟王羲之的筆墨輕重緩急,剛柔共濟。《蘭亭集序》是太極魚,陰陽互參。
有一年,我把《蘭亭集序》的印刷品掛在家里。窗外春暖花開,柳風襲人,王羲之風神俊秀。窗外烈日高懸,暑氣彌漫,王羲之風神俊秀。窗外秋意蕭瑟,落葉飄零,王羲之風神俊秀。窗外晨霜匝地,雪片抖索,王羲之風神俊秀。我突然覺得,《蘭亭集序》不能臨摹,看看就好了,四時佳興對其凝眸沉思,想想王羲之的生平,或許可得書法一二。
我對王羲之的認識是“不修邊幅,天生麗質”。胡竹峰習字仿佛學仙,書之道終究渺茫,到底作文自在。
墨跡讓我與王羲之共醉,淡掉人生的悲欣,抹去世間的無奈,把玩著法帖,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補記:除了《蘭亭集序》,我最喜歡《喪亂帖》。《喪亂帖》由行入草,隨著情緒的變化,草字愈來愈多。“臨紙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頓首頓首”,此兩行已不見行書蹤影,全是草字。《喪亂帖》有大悲憤。
本文又名《北冥之魚》,羲之面前不寫“之”字。再記。

春韭秋菘
韭菜是初春的好,白菜是晚秋的妙。如果時間再老一點,初冬——正冬——深冬,白菜滋味更好。冷颼颼的風席卷一切,窗外冰天雪地,盤腿坐在熱炕頭,吃白菜燉粉條,喝幾杯辣酒,不亦快哉!倘若再有三兩個言語對味的吃客,那簡直快活似神仙了。其實春韭秋菘即便不吃進嘴里,也是好的,看看就很爽目。
余寒不去的時令,園子里一小塊韭菜地,綠葉纖纖,一陣風吹來,它們竊竊私語,“它們”簡直成“她們”啦,多像一大群綠裙子的女生啊,站在操場上做廣播操,列隊之際,大家嘰嘰喳喳地說著體己話。
白菜呢,我曾在北方平原上見過秋天的白菜地,仿佛沙場點兵,但不是打仗,而是演習,所以此沙場沒有彼沙場帶兵伐氣。遠望得氣,博遠之氣。我突然覺得《伯遠帖》有博遠之氣。春初新韭,秋末晚菘,倒也真與《伯遠帖》滋味相近。
晉王家的傳世墨跡珍品,僅存者唯王珣而已。二王寫了那么多雜帖,居然沒有真跡留下,“罔戀之至”,唯有慨嘆,幸虧還有一幅《伯遠帖》,可以讓我們一睹王家書風。
王珣的叔叔是王羲之,祖父是王導。王珣官運不錯,桓溫說他“當作黑頭公”,就是頭發(fā)尚黑便已官至公卿,果不其然,后遷至尚書令加散騎常侍。這是閑話,且按下不表。
董其昌說王珣的書法“瀟灑古澹,東晉風流,宛然在眼”。其實不是書法風流,而是人物風流,晉人當真是瀟灑的:“珣頓首頓首:伯遠勝業(yè),情期群從之實。自以羸患,志在優(yōu)游。始獲此出,意不剋申。分別如昨,永為疇古。遠隔嶺嶠,不相瞻臨。”伯遠,你前程似錦,諸子侄輩中你是佼佼者,期盼早日建功立業(yè)啊。我現在羸弱多病,就想優(yōu)游度日。這次外任,我不能細表對你的殷切期望了。分別之情歷歷在目,仿佛昨天。山水迢遙,無緣會面,真令人感傷!如此情深意重,儼若兄弟。汪曾祺先生有篇文章叫《多年父子成兄弟》,晉人卻稍勝一籌,多年叔侄成兄弟。
在古代,長幼缺乏溝通,關系頗微妙,但《伯遠帖》中有一個中年叔叔與青年子侄的心領神會,這讓書法氤氳出人情之美,我不知道伯遠收到信后感覺如何,反正一千多年后的外人如我者,心頭溫溫一片。
入冬后,氣溫微涼,正是讀書的好時光,讀《伯遠帖》,如沐春風,在室內穿一件襯衫,居然不覺得冷。
“如升初日、如清風,如云,如霞,如煙、如幽林曲洞”(姚鼐語)。姚鼐的文章我不喜歡,但論《伯遠帖》之語堪稱絕妙,讓我平添了無數好感,昨天在舊書店看見他的《惜抱軒全集》,也就買了下來。

楓林晚
今年的霜葉落了,落在剛剛過去的深秋,停車坐愛楓林晚一類的雅事只有留待明日。明日何其多,今日何其少,明日也未必會因為喜愛傍晚楓林的景色停下車來,還要說留待明日,自欺欺人耳。寫作有時候是自欺欺人的事業(yè),儼然秘戲,我偏要掀開被子。小時候喜歡賴床,日上三竿還不起來,祖母沒辦法,只好掀被子。被子掀了,看你怎么睡。
我沒有停車坐愛楓林晚的經歷,卻有飛車掠過楓林晚的體會。有一年從北方回來,正是黃昏光景,也不知身在何處,似醒非醒之際,轉頭朝向窗外,一下子醒了。我看見炊煙一翅沖天,一根根豎起,接通天地。紅墻灰瓦的民居掩映在楓林中,楓葉盡紅,村莊被染紅了。正當入神時,火車進了隧道,不遂人愿。

人生有太多的不遂人愿。譬如寫“停車坐愛楓林晚”的杜牧,童年歡歡樂樂,豈料好景不長,成人后家道中衰,以致到“食野蒿藿,寒無夜燭”的迫境。后來政治上不得志,只好浪蕩青樓,詩酒生活,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張好好詩卷》是杜牧為昔時樂伎今日賣酒女的張好好所書。
我不學無術,今年初才知道世有《張好好詩卷》。此法帖,書欲成舞,深得六朝風韻。初看,風滿袍,細看,衣衫舊,再看,風吹布袍衣衫搖。
前些時讀今人一書論集,作者說杜牧《張好好詩卷》“還只是名人字畫,書法水平一般”。宋《宣和書譜》卻云:“作行草,氣格雄健,與其文章相表里,大抵書法至唐,自歐、虞、薛振起衰陋,故一時詞人墨客,落筆便有佳處,況如杜牧等輩耶!”
亂世中,友朋飄零,偶遇當年舊人,風姿綽約的俏佳麗已淪為賣酒東城的“當壚”女。然不幸中還有大幸,杜牧起碼比崔護走運。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去年看見的那個臉若桃花的女子,今日已墳草青青,天人相隔。桃花依舊開在春風里,又能怎么樣,入眼只是惆悵。“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墳荒草寒。白雞夢后三百歲,灑酒澆君同所歡。”(李白語)時間之刀總是無情。
杜牧晚年,知大限將至,自撰墓志銘后閉門在家,搜羅生前文章,付之一炬,僅留十之二三。不吐不快,吐了更不快,不快還要吐,吐了付火爐。
我看《張好好詩卷》,分明有郁郁之氣。據說杜牧死后,張好好聞之悲痛欲絕,瞞了家人到長安祭拜,自盡于墳前。亂世間的情誼何其珍貴,況且還是詩人與樂伎的情誼,愈發(fā)讓人低回。
楓林晚,晚楓林,楓林葉紅,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不熱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得讓人忘了具體年份,只知道那天是七月十一日。太子少師楊凝式午睡醒來,肚子有點餓,友人送來韭花,正中下懷,為答謝美意,信手在麻紙上寫了封短箋,文不長,七行六十三字:“晝寢乍興,朝饑正甚,忽蒙簡翰,猥賜盤飧。當一葉報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實謂珍饈。充腹之余,銘肌載切。謹修狀陳謝,伏維鑒察,謹狀。七月十一日狀。”
文章和魏晉時人相比,稍弱一層。但輕松愉悅、蕭散閑適的心境從字里行間撲面而來,自有一份旖旎。
帖中“助其肥羜”的羜是指嫩羊羔。生于南方的緣故,韭菜花與羊肉放一起吃,還沒嘗過。汪曾祺先生著文說:“以韭菜花蘸羊肉吃,蓋始于中國西部諸省。北京人吃涮羊肉,缺不了韭菜花,或以為這辦法來自內蒙古或西域,原來中國五代時已經有了。” 汪先生所論有誤,以韭菜花蘸羊肉的吃法先秦已有記載。《詩· 豳風· 七月》載:“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于凌陰,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孔穎達疏:“四之日其早,朝獻黑羔於神,祭用韭菜”。
斗轉星移,送韭花者是誰,已不可考,這頓韭花可真沒白送。當收到楊凝式的手書回信,我想他肯定高興了一陣子。小心翼翼地疊好,放進箱子里,然后選一個吉日,請裱師裝好掛上。在久雨未晴落木蕭蕭風雨如晦的日子里,對墻而立,以手書空,細細品味。
《韭花帖》介于行楷之間,布白舒朗,清秀灑脫。董其昌曾說:“少師《韭花帖》,略帶行體,蕭散有致,比少師他書欹側取態(tài)者有殊,然欹側取態(tài),故是少師佳處。”(楊凝式官至太子少師)何止“少師”,董其昌分明“老學”——到老還在學習楊凝式。
韭菜我不喜歡,韭花愛吃。韭花,韭菜苔上生出的白色花簇,多在欲開未開時采摘。韭花炒雞蛋,挾在碗頭,我可以多吃半碗米飯。韭花炒肉絲,清炒或加豆瓣,滋味甚妙,我可以多吃一碗大米飯。我家習慣韭花多腌來吃。祖母這樣,母親也這樣,腌韭花吃在嘴里,有淡淡的香甜。
據說楊凝式喜歡涂墻,尤好佛寺道觀之壁,洛陽兩百多寺院皆有其書。搞得那些沒有楊凝式墨跡的寺院很沒面子,特意將墻壁粉飾得干干凈凈,備足酒肴,擺好筆墨,以待其字。楊凝式倒也配合得很,過幾天跑去了,新墻光潔可愛,越發(fā)引得他如癡如醉,行筆揮灑,且吟且書,直把墻壁寫滿方休。
時人以楊凝式性情縱誕,贈其“風子”之號。車前子說有一回楊凝式題壁正在興頭上,一位白衣胖婦人正好以背對他,一路題上四個大字:“肉食者鄙。”不知道是老車戲言還是真有其事,下次問他。
除《韭花帖》外,楊凝式還有《盧鴻草堂十志圖跋》《神仙起居法》《步虛詞》《夏熱帖》數種。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樓臺煙雨中倒也罷了,只可惜那一壁壁楊凝式書法。
清末梁鼎芬致楊守敬小簡曰:燉羊頭已爛,不攜小真書手卷來,不得吃也。楊凝式沒有梁鼎芬這樣的朋友,不然少不得多存幾件傳世真跡。這是我的俗念。傳世真跡不需要多,王羲之沒有傳世真跡,書圣非他莫屬。吳道子沒有傳世真跡,畫圣非他莫屬。仙人逸士,神龍見首不見尾,方有意趣。
《夏熱帖》,我讀過,絲毫不熱。楊凝式的法帖透風,入眼清涼。

銅錘敲之
司空圖著《二十四詩品》,將詩歌分為雄渾、沖淡、纖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練、勁健、綺麗、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縝密、疏野、清奇、委曲、實境、悲慨、形容、超詣、飄逸、曠達、流動二十四種。反正電腦方便,索性都錄下來,我寫作下筆從來“不厭其繁”,管你讀者眼睛是否“不厭其煩”。
書法似乎也可以二十四品類之:鄭道昭書風雄渾,張旭書風豪放,文徵明書風沉著,八大山人書風高古,何紹基書風清奇。但雄渾、高古、沉著、豪放、悲慨,顏真卿都有:《勤禮碑》雄渾,《祭侄稿》豪放(但也有悲慨與真情),《多寶塔碑》沉著,《自書告身帖》高古,《爭座位帖》清奇。
每次見到《祭侄稿》,心里就會觸動,隱隱的悲憤中仿佛看到鐵馬金戈,槍棒林立,斯時,殺伐之氣大熾,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的盧是什么馬,沒見過,弓如霹靂弦驚,沒聽過,這只能是辛棄疾,而不是顏真卿,但看見《祭侄稿》,總會連帶著想到辛棄疾。顏真卿大概是辛棄疾的前世,辛棄疾或許是顏真卿的來生。

剛強、大氣、雄渾、威嚴、勃勃、從容,蟒袍寬幅,大袖翩翩,只是少了點韻味。到底是盛唐氣象,廟堂巍峨,銅鼎香煙繚繞,我輩草民甫見之下,給鎮(zhèn)住了。唐朝人即使寫字,也寫得氣宇軒昂,欣欣向榮,自有天國氣象。顏真卿以后的書法,普遍缺鈣,盡管缺鈣也未必是壞事,趙孟頫、董其昌輩索性不要鈣,一千多年缺下來,今人書法普遍腿軟。
《祭侄稿》在中國書法史上稱為第二行書,和《蘭亭集序》一樣,都是特定環(huán)境的產物。王羲之是得意忘形,顏真卿則是悲憤忘形,二人皆無意于書法,下筆卻神采飛揚,姿態(tài)橫生,寫出了天地間一等一的藝術品。《祭侄稿》本是稿本,其中刪改涂抹處頗多,墨團之中,心境了無掩飾,越發(fā)大美無言。
藝術也真是怪事,太刻意了不行,太無意了也不行,有意無意,妙處方能涌現,書法是這樣,繪畫也是這樣,寫作,雕刻,世間一切藝術都難脫此窠臼。

顏真卿曾師從張旭,名師有名師的好處,大樹底下好乘涼,但也不容易走出大樹的陰影。打不過人家,就說哥哥是誰,寫不過人家,就說老師是誰。做張旭的學生談何易哉。做張旭的學生談何易哉。做張旭的學生談何易哉。我重復三遍,以示其難。
顏真卿的字,不看書法看人,我以為更好。筆墨背后的人,敦厚,中庸,一身正氣,就像祖父或者曾祖父,凝目而視,不知不覺被一種大的東西包圍,不是愛,不是文化氣息,可以說是情懷,但更多的是說不出來的感覺,人性深處的體恤吧。
歐陽修說顏真卿的書法像忠臣烈士,道德君子,端嚴尊重,初見感覺有些害怕,但看久了,就覺得他可愛了。這話讓我越發(fā)覺得顏真卿像祖父或者曾祖父了。顏真卿一身硬骨頭,其字若拿銅錘敲之,必錚錚作響。
不系之舟
昨夜外出吃飯,回家時,經過蓮湖,看見一條小舟泊在岸邊,水浪輕和,小舟搖搖晃晃,我想起蘇軾的《自題金山畫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寫罷此詩兩個月后,蘇軾病逝常州。因是暮年之作,回想平生,盡管有刻骨銘心的沉痛,但語氣平靜如水。

如果說人生是條船,踏上黃州后,蘇軾的人生之船再也沒有系上,命運的坎坷自黃州始,藝術的成熟亦從黃州始。在黃州,蘇軾留下了前、后《赤壁賦》和《赤壁懷古》這些偉大的作品,當然也包括《寒食帖》。
《赤壁賦》被譽為蘇版《蘭亭集序》,東坡先生用筆遒勁,在寬厚豐腴中,力聚筋骨,如純綿裹鐵,或者類似太極拳的《陰陽訣》。書家之力忽隱忽現,兔起鶻落,不經意中閃爍而出。我想寫完之后,蘇軾會擲筆大樂的,酒量不大的他或許會說:“朝云,拿酒來!”
以趣味論,蘇字我最愛《寒食帖》,那是蘇軾到黃州后的第三年所書。那年倒春寒,陰雨不絕,接連兩月蕭瑟如秋,令人郁悶。雨后污泥上凋落的海棠花瓣殘紅狼藉。江水高漲,水快要漫進門內,雨勢未減,小屋像一葉漁舟,廚房里也沒什么好吃的,煮些蔬菜,破灶下的蘆葦潮了,火石打了很久也點不著,臉弄臟了,滿面塵灰煙火色,蘇軾喃喃自語,轉頭一看,烏鴉銜著紙錢,想到今天是寒食節(jié),報效朝廷無望,回鄉(xiāng)祭祖不能,心如死灰之下作詩于紙幅之上。

起句“自我來黃州”寫畢,懵懵懂懂,情緒不高,以致整首詩下來,筆意猶自未脫恍惚之態(tài)。另起一格,寫第二首詩,情緒終于好一點。飽蘸濃墨寫畢“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十個大字,頓時,滿腔不平波瀾起伏夾雜著無可奈何的哀怨,胸際如潮似海,以詩遣懷,以字泄氣,筆走龍蛇,寫到“烏銜紙”三字時,筆鋒似脫韁野馬,絕塵而去。“哭涂窮”三字又將野馬拽回來,“嘶”的一聲,前蹄躍起,勢若山崩。
時間:公元1082 年寒食。
地點:黃州。
人物:蘇軾。
道具:高三十三點五厘米,長一百一十八厘米的紙幅。
這些連成一體,從此世間多了一則法帖。
前些時,朋友送我一冊《蘇東坡書金剛經》,有人譏東坡楷書如同“墨豬”,的確是肥厚了一點,但蘇字肥厚中有秋意,也就是肥厚中有筋骨,所以我入眼只覺得豐腴,甚至是香艷,像貴妃出浴,且是粉彩畫或者水墨畫。貴妃出浴的影視版我也看過,香艷倒香艷,但“侍兒扶起嬌無力”的感覺幾近于無,未免失之含蓄。
關于蘇軾的相貌可以宕開一筆,李公麟繪本《扶杖醉坐圖》,清人翁方綱考證說與蘇軾本人的形象接近,畫上是一小眼睛、八字胡、高顴骨、蓄長須,并不胖的書生,呈洗練之態(tài)。民間傳說的想象力是豐富的,蘇東坡不是豁達嘛,給你按上“心寬”,心寬自然體胖,心寬體胖的人快樂呀,那就再添些胡須,于是大胖子、大胡子出籠了,東坡成員外啦,反正這老頭脾氣好,不會怪罪,也懶得辟謠,于是越發(fā)多了幾則軼事。
水無聲
從書柜里翻書,看見黃復彩先生送的一摞字帖,有趙孟頫《赤壁賦》,取出來讀到半夜。我字寫得不怎么樣,師友們卻贈來那么多筆墨紙硯以及碑帖之類文玩,是鼓勵也是鞭策。
趙孟頫的名字小學三年級就知道,不過我不念趙孟頫,有時念趙夢兆,有時念趙夢頁。那年頭農村經常停電,夢兆也是對的,就想有燈照我讀書。那年頭書籍緊缺,夢頁也無可厚非,就想有書供我亂讀。
一見趙孟頫,腦際水粼粼。篆隸行楷草,松雪樣樣精。也的確樣樣精,趙孟頫傳世作品多,正行草隸皆非凡品,不好說哪一件是代表作,像陸游的詩,近萬首,整體水平都很高。松雪是趙孟頫的號,他又號水精宮道人。
時人因趙孟頫降元,品節(jié)有虧,薄其人遂薄其書。
趙孟頫仕元生涯如籠中鳥,無人理解的哀怨,外界的指責,內心的壓抑,讓他最終選擇了潛心于藝術。不可能居廟堂之高運籌帷幄,指點江山,更不可能回到前朝,與其扭曲地活著,不如在詩酒書畫中隱逸。
在藝術上,趙孟頫是自負的,或者說是自信的。我看《赤壁賦》,可見書法家神采奕奕的流觀顧盼,分明藏著一份自得。米芾也是自負的,或者說是自信的,但他的自負自信中有小富即安的自以為是,趙孟頫則是深宅大院的富足殷殷。與趙孟頫相比,米元章是暴發(fā)戶。不知何故,米芾的字讓我覺得暴發(fā)戶氣息頗足,這么說并沒有損他的意思,笑貧不笑娼,畢竟人家腰纏萬貫,賺夠了騎鶴下揚州的本錢,自然也名士風流。

趙孟頫在書法上是復古派,篆書學習《石鼓》《詛楚》,隸書學習梁鵠、鐘繇,行草從二王一路下來,楷書深得《洛神賦》玉版十三行的法度,很多人對其書藝評價不高,覺得前人痕跡太濃。中國藝術,不管是小說、散文、詩歌、繪畫、戲劇,還是書法,都講究一個師承。
任何大師,身上都重疊有一代代先賢的影子。趙孟頫師承廣泛,但已走出前人的影子,或者說在前人的影子中糅進了屬于自己的色彩,所以虞集才贊揚他“飽十七帖而變其形”。
趙孟頫苦心孤詣地繼承,比楊維楨、鄭板橋等人信馬由韁地創(chuàng)新,更具腕力與胸襟,也更有難度。趙孟頫是描摹虎豹,楊鄭等人則是畫錄鬼魅,虎豹有態(tài),摻不得假。鬼魅無形,反正誰也沒見過,信筆草草,就說自出胸襟好了。
觀趙孟頫的字,一派渾厚飽滿,絕無機巧之寒相,正是困窘處格局猶在,多難時品格不變,我對他懷有冰清玉潔的好感。水流無聲,任人扔果皮,扔紙屑,扔破衣舊絮……
靈氣飛之
靈氣飛之,不是說靈氣飛走了,而是靈氣飛了起來。有靈氣不難,讓靈氣飛起來,卻非國手莫能為也。昨夜,在單位寫完文章《水無聲》起身回家。寒冬臘月,走回家去,涼氣侵體,但覺得精神渾濁,讀了片刻《靈飛經》,春回大地了。
我好晚上讀書,中國古書里有夜氣,經史子集皆不例外,即便佶屈聱牙如韓愈、怒氣沖天似龔自珍者,字里行間也有白日去后的清涼。這個觀點不知可有人提過。話說到這個份上,索性引申開來:
日本隨筆適合清晨,露水未干的時光,翻翻《枕草子》之類,可去宿氣。俄國小說適合上午,早餐結束,腦聰目明,正好有精力對付《安娜·卡列尼娜》《戰(zhàn)爭與和平》《靜靜的頓河》之類大部頭。《浮士德》《荷馬史詩》《神曲》《羅摩衍那》,中午讀最好,暈暈欲睡,人書恍惚,人非人,書非書,最易得道。大小仲馬、斯蒂文森、馬克·吐溫、拉伯雷,適合下午,尤其是夏天,精彩絕妙,能消酷暑。
我讀帖,多在晚上。中國書法基本就是黑與白的藝術。在燈下,黑的是夜,白的是光,斯時斯景,能切合古人落墨之氣氛。我看書法,推崇氣息。我看繪畫,講究韻味。我看散文,追求個性。這大約是很文人的習慣。李漁看女人,不重姿色,獨看其態(tài)。何謂態(tài)?笠翁解釋說:“猶火之有焰,燈之有光,珠貝金銀之有寶色。”這話可作我書法氣息、繪畫韻味、散文個性之腳注。
有一年李漁出門,途遇驟雨,躲至一路邊亭里,很多踏青的女子也來避雨。其中一位三十出頭的白衣貧婦,站在亭檐下,因為亭中已經插不下腳了。避雨的人,都忙著抖落身上的水珠,她一人任其自然,反正檐下雨滴不止,抖也無用,已經不堪,何必狼狽。過一會雨停了,其他人相繼離開,白衣女遲疑不去,果然,雨又下起來了,她兩步就返回了亭中,其他人跑回來,這次卻只能立于亭外受淋了,白衣女反替她們拂去衣服上的雨水,沒有現今公交車上爭得座位人的得意之色。李漁評論白衣女說:
其初之不動,似以鄭重而養(yǎng)態(tài),其后之故動,似以徜徉而生態(tài)。其養(yǎng)也,出之無心,其生也,亦非有意,皆天機之自起自伏耳。
之所以落墨旁逸,是因為我從《靈飛經》讀出女子之態(tài),縱覽草草,體態(tài)婀娜,局部細看,膚若凝脂。此女子沒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艷,卻有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之美。
據說《靈飛經》的書者是鐘紹京,近來考證說另一件唐人書作《轉輪圣王經》也出自鐘紹京之手。鐘紹京真成精了,不是精怪的精,而是精神的精。把小楷寫得如此精神抖擻,前溯洪荒無古人,后至今日無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