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寫散文的隊伍里,我算是一個后知后覺的人了,本來后知后覺也可能出一點大作的,可是我又比較懶,差一點就讓寫作的隊伍給甩了。但是,我又總覺得不甘心,總覺得自己的才華應該是有的,于是擠奶一樣擠一點出來,自己嘗嘗,看看這奶到底是個什么味道。
可是,嘗過以后,我又覺得十分困惑了。這奶是什么味道呢,苦咸酸甜,都不是,總感覺味道怪怪的,用詞語形容不來。于是我就徹底困惑了,既為自己說不出自己的奶的味道而焦慮,同時又為這奶的味道怪怪的而暗自歡喜。
模糊的意味
其實,我寫散文,開始就沒有拿它當散文寫,我眼里是沒有所謂的“散文”的,我只有自己特別渴望表達與呈現的部分。這些東西,可能來自于我的想象,也可能來自于生活經驗,當然也有從閱讀中所受到的啟發。有時它們混在了一起。就成為一個非常模糊的文本了。
我很在意散文的這種模糊的意味。模糊的反面,應該就是清晰了。作家能把散文寫清晰當然也是好的,只是清晰的里面,到底又有什么呢?清晰的背后,到底又給我們帶來了怎樣的審美幻想?這些問題,一直盤結在我的心里,讓我對清晰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抵抗力了。因為,正如我們所經歷的大部分事物,與清晰對應的,往往不是清澈、光亮與自由,而是形式上的單一、思想上的蒼白與修辭上的迂腐。這種清晰,很大程度地綁架了散文,讓它沒有能力得到突破。
龐大的空間
我覺得散文就應該像翻筋斗,能翻到哪里都不是寫作者要考慮的,而是敢不敢翻。在我看來,散文寫作就應要有一點膽量與野心。破釜沉舟。沒有這種決絕與浪漫的氣質,作家很難把散文的天地打開。因為有了天地,才有所謂的空間。我們往往淡化了散文中的空間的意識。空間本來是沒有的,它被各種的邊緣所界定出來,于是我們發現杯子可以盛水,房間可以住人,水池可以養魚,天地可以遨游。而散文的空間感覺一旦被制造,它就有了一種從容、富足、博大的氣質了。散文可能并不講究所謂的線性敘事,在結構的縝密程度上也可以是不苛刻的,但是空間的意識一旦缺失,它的活力與張力就會大打折扣。

文本的細節
在實踐中,我盡可能讓自己的文本變得龐大。當然,這不是指堆砌的龐大,幾百字的短文也可能縱橫捭闔。但是這樣一來,新的困惑立馬又有了:在一個時間跨度與空間跨度都相對較大的文本中,怎樣有效地把那些細節給呈現出來?文本的細節,就像植物的須根或者人體的毛細血管,它成了情感與思想的終端,如果在細節的處理上不能很好把握,那么所有的空間都變得大而無當,就像巨大的建筑內部空無一物。
我覺得這方面要向昆德拉與毛姆學習,他們對于細節的呈現手法非常多樣,對于人物內心的幽微感受刻畫得特別細致。如果這種風格去中和《水滸傳》與《唐·吉可德》等粗獷率性,那么文字自然就具備了一種豐富性。
想象與非虛構
散文創作還有想象與非虛構的問題,這也是一直困惑我的地方。所幸,這種困惑如今越來越見渺小,因為當我讀過馬爾克斯、卡爾維諾的作品以及《山海經》與《聊齋志異》以后,我就覺得前人早早地就那么干了。我覺得它們很好地把想象與非虛構的東西糅到了一起。文學所呈現的,應該是更多的不可能或者未來的可能,如果一味寫實或者批判,我覺得文學就太索然無味了。我一直有這樣的構想,把我所親身體驗的事情或者歷史中的嚴肅事件用想象的力量把它們進行整編。這種感覺,類似王小波同志的《紅拂夜奔》給我的震撼,我閱讀之后就覺得被他徹底打敗了。我在各種經典面前常常像一個敗將。不過,敗了,也十分的光榮。這是我常常有的感受。
另外,至于文字的感覺,我覺得最終還是要依靠天賦。一個人在什么樣的語言環境中成長,他的文字感覺難免地就被受到影響。很多的人的文字僅僅讀了幾句,就覺得讓人看到了于堅、木心或者某某某。但是這些成名作家的文字又是在像誰呢,我們沒有去深究,于是我們僅僅只能像他們,像到那一步就停止了。
縱深的時間
我覺得散文寫作者至少應該要有一個廣大的內心,或者說是野心。這種蓬勃的野心能夠幫助他上天入地。我忘記什么時候開始獲得了這方面的能力。總之是常常借一支禿筆,天馬行空,到處亂竄。
在寫《景德瓷》前,我很保守。文字顯示出一種優美沉靜的底色。我覺得這樣的底色當然也是作為散文寫作者最起碼的一種素質,但這卻并不足以讓他真正奔跑起來,并不能夠在一個相對沉悶的環境中突圍,找到這種文體更加廣大的空間。等到在我的世界中,時間出現,我才開始像馬匹一樣地放縱起來。時間給了我許多靈感,給了我無盡想象的樂趣,使我的寫作擁有了一個深沉的縱深感。時間的特別,在于它經常只是提供一些支離破碎的元素,然后你根據這些支離破碎的東西設法獲得遼闊豐富的歷史細節。你在反復地勘察、考證、探究與摸索中,獲得了寫作以外的許多樂趣。這一部分經驗塑造著我的歷史觀、時間觀與人生觀。這種一來二去反反復復地艱難工作的同時也告訴了我,我所書寫的不是一個簡單的社會現實,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人心,而是一個遼闊無垠的大地。大地上的事物在時間的場域里生長、興盛、衰亡,包括人在大地上留下的眾多痕跡都匯聚到我的文字里。我想寫時間就是在寫一種存在。存與在。“存”的種種可能與“在”的在場。

當然,我在寫作中也反復自我提醒,不能因為自己的寫作涉及到時間就把自己純粹地當作了一個史官。寫史也許在散文里自有它的一個傳統。歷史上許多優秀的散文家本身就是杰出的史官。但作為散文應該還要有它更多的追求。所以,我就在這些更多的追求上花力氣,盡力將散文這種文體的寬博與自由體現出來。所以,我在形式上、氣質上、容量上都在做探索。
自我的溫度
在長年的寫作中,也有師友對我的文字提出了種種意見:是否可以在勇猛開拓的同時,盡可能照顧到散文的抒情性與言志性呢?因為這兩點可能是中國散文的根本了。這種古老文體如果連這個最起碼的特質都被消滅了的話,那么“散文”兩字平心而論,意義也就不很大了。我在日復一日的思索中,總結出散文寫作應該把寫作者自己放在所有事物的中心,把自己的心臟放在所有事物的中心,自己應該是作為所有事物的發射器。天地自然草木蟲魚大地河流,通過自己這一個發射器發射出去,帶著我的體溫熱度歡喜與悲涼,這樣一來,所有事物就被融進了一種大愛里,都被貼上了一個特殊的標簽,那就是自己的名字。在《景德瓷》后面,我相繼寫出了《墟土》以及《行磚小史》,我帶著這樣或者那樣的理想上路,行走在開闊的大地上,也許人在行走的過程中是孤獨的,但寫作能夠讓這種孤獨獲得溫度。
開放的姿態
另外,我想,散文至少應該保持一種開放的姿態,大膽接納各類文體的優長,但始終又不放棄自我。在我看來,散文可能是最接近“文”的文學。它的重點可能不在于有用,也不在于什么技法,它最終指向的應該是人,是人的內心與外部世界的往來交通。在寫這篇文字的時候,我自己始終保持著一種豐沛的情感與悲涼的氣質,我想把自己的這種真實心境呈現出來。因為當我想到時間與各種人事的變遷,驀然之間,我就有一種特別復雜的感受想要表達。
比較起作家與文人來,我其實更希望把自己歸在文人的范疇。因為文人無用,總是服務自己的內心,文人并非一定要寫很多文章,他的氣質已經決定了他的一切。散文寫作者正是如此,他的文氣始終大于文字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