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在遭受物欲裹挾的美術生態之中,探討當下中國畫創作所面臨的種種窘況的深層成因,無疑是重要而且亟需的。本文以第十二屆全國美展中的部分中國畫作品為樣本,從制度、心態、技法、秩序、環境等諸方面,對中國畫“寫意精神”日漸頹靡的現狀進行了理性考探與深入剖析。
【關鍵詞】中國畫 寫意 全國美展 評選 腐敗
我曾經寫過《“寫意”的凋零——從近三屆全國美展獲獎作品揭橥當下國畫創作態勢》[1]一文,以第九、十、十一屆全國美展的中國畫獲獎作品作為考察標本,針對其中存在的不盡人意之處或曰“病灶”,進行了盡量客觀地指認。文章在安徽的《書畫世界》刊出后,反響尚好。今番又要談第十二屆全國美展中的中國畫作品,我想還是不要刻意去講求什么嚴明的邏輯,或者張揚某種拼刺刀式的討伐,松松閑閑地漫說最好。

中國美協的官方網站顯示,計有591件中國畫作品入選第十二屆全國美展,其中進京作品86件。2014年9月26日開幕的“第十二屆全國美術作品展覽中國畫作品展”上,上述作品加上評委作品,布滿了天津美術館的三層展廳。據介紹,這591件作品是從全國各地選送的1300多件中國畫作品中遴選而出的,淘汰率高于2:1,盡管在官方看來“整個評獎過程科學民主、陽光透明”,但難免會有個性強烈的優秀之作在平庸的評委腕下折戟沉沙。
官方美協反復強調,美術家要承擔起“熔鑄中國氣派,塑造國家形象”的職責,尤其是全國美展的入選作品,更要充分展現出中國特色。這般說辭聽上去似乎雄心鐵骨、大有道理,但實際上與藝術創作的本質沒多少關系。藝術作品的首要功能是表情達性,為一己之內心服務。這種服務越深刻,越充分,甚至越偏執,就越能在“真善美”的層面感染人。美術作品中聽不到作者的呼吸、摸不到作者的脈搏,而奢談什么“中國氣派、國家形象”,是很可笑的事情。我發現,本屆美展的評委作品與入選作品中,這類沒有個人體溫與心跳的作品不在少數。有些名頭大得嚇人、畫價高得離譜的畫家,筆下暴露的全是迎合時勢的諂媚之態與如狼似虎的名利之心。如果說這就是當下美術創作的“中國特色”,那么,靠這幫子“心里只想著國家和人民,卻唯獨沒有他自己”的所謂“主流畫家”,所“熔鑄、塑造”出來的“中國氣派、國家形象”,又會是什么樣子呢?藝術評論家傅雷有云:“真正的藝術是歷久彌新的,因為這種藝術對每一時代的人都有感染力,而那些所謂的現代畫家卻大多數是些騙子狂徒,只會向附庸風雅的愚人榨取錢財而已。”[2]這段講于1961年1月23日的話,在半個世紀之后的今天,亦然有著凜然不可侵犯的力量。
我查網了解到,本屆全國美展中國畫展區復評評審委員會主任由劉大為擔任,王明明、馮遠、許欽松、李翔、楊曉陽、楊力舟、薛永年任副主任,委員有馬書林、馬國強、孔紫、王贊、王書平、王西京、馮大中、盧禹舜、田黎明、劉進安、劉曦林、孫永、何水法、宋玉麟、宋雨桂、張立辰、張志民、周榮生、林木、苗再新、唐勇力、袁武、賈廣健、高云、尉曉榕。就網上發布的作品看,諸位評委的創作水準并不比入選作者高出多少。個別評委,比如劉進安的《米脂風光》、馬書林的《亦真亦假,如夢如幻》、何水法的《大地之春》、馮大中的《七九河開》、楊曉陽的《鷹笛》、宋雨桂的《指筆牡丹》、宋玉麟的《山高水長圖》、孫永的《錢江潮勝境圖》、王書平的《希望的田野》、許欽松的《海雨山風》等,很是令人不敢恭維。其中何水法、馮大中和許欽松,基本上就是行畫作坊主的檔次,真想不通眼下的位置與聲名是怎么混出來的,吾華畫壇難道就是這樣沒標準?實際上標準還是有的,那就是“畫外功”的比重在與日俱增。

評委中絕非沒有高手,袁武的《鄉村的齊白石》就不錯。此外,一個有趣的現象引起了我的注意,劉大為展出的作品《情系黃土地》,就畫面看,明顯是贊頌“黃土畫派”(我一直認為此畫派的名字相當滑稽)畫家劉文西的,而入選名單中第302件,卻是劉文西的《潘天壽——我敬愛的老師》。同一個展廳中,評委會主任所深情描繪的人物,是一個入選作者,這有點意思。《情系黃土地》是劉大為的舊作,我早先在其他展覽的作品集里見到過,[3]這次為十二屆全國美展未曾精心、專意創作,以其中國美協主席的身份,或許顯得不妥。退一步說,縱便是舊作,也要選一件與入選作者無關的才是。照目前的情況看,劉大為主席,定然是事務纏身,忙得沒顧上這么些細枝末節吧。
全國美展的評委人選怎樣才能更令人信服呢?這是個棘手的問題。目前是由中國美協有關人士指定的,主觀因素較多,讓誰當不讓誰當,并沒有一個數學公式般的剛性標準。當上評委的人,難免會為自己的上司、下屬、老師、同學、學生、親屬、朋友、贊助商、情人等多考慮一些。如果說這就是藝術腐敗,那么如何去有效遏制這種腐敗呢?或曰通過網絡等形式在全國范圍內公開海選評委,仔細想想,可操作性也并不大。如果單按票數計,那么一個具有強大拉票能力的江湖畫家,就有可能理直氣壯地占據評委寶座。如果不按票數計,由有關人士根據得票情況再作綜合評定,那與眼下的評委指定方式又有什么本質上的區別呢?
我發現第十二屆全國美展中國畫展區的評委當中,還有若干美術史論家,譬如薛永年、劉曦林和林木。讓美術史論家當畫展的評委,就像提拔干部組建領導班子時,需要考慮性別、黨派、民族等因素一樣,屬于“指標配比”性質。靠耍嘴皮子、搬弄文字在美術界混飯吃的人,貌似玄奧高深,實際上大都在孜孜不倦地制造話語垃圾。一個對畫畫這件活兒稀里糊涂的人,偏要搖唇鼓舌、月旦甲乙,除了昧著良心誤導那些涉藝未深者,還能有什么結果?美術是個主要考量動手能力的行當,君不見流傳至今的歷代畫論,哪一篇不是源自實踐的甘苦之言,又有哪一篇不是精簡確當、鑿鑿可據!不像現今的美術史論家,專著一本接一本,文章一堆疊一堆,滿口唾沫亂飛,概念兜來繞去,端的無聊、無恥已極。
我們來看本屆美展評出來的中國畫進京作品。在這個被電腦、手機、微信、微博、幻燈機等信息時代的特產群“大圍剿”的時代,畫家們享受著高像素數碼照片所帶來的便利,變得又懶又鈍。“畫照片”業已成為美術界勢不可遏的滾滾洪流。當高清數碼照片經PS處理,被幻燈機按比例投影到既定宣紙上的時候,畫家的創造神經漸漸疲苶、悄悄萎縮。尤其是人物畫家,有現成的照片托底,誰還愿意去費時費力地畫速寫。有那傻乎乎到現場寫生的功夫,多在畫室里依賴照片趕活兒呀。這個畫壇“制作風”肆行的年代,誰不向“流水線”作業模式妥協,誰就要眼睜睜、硬生生地吃虧。茲般情狀,水墨人物畫名家方增先在參加全國美展中國畫作品評選過程中,曾有切實感受:“我看到,運用毛筆、宣紙、水墨、寫意等傳統元素的畫作很少,我看中的更沒有幾幅。大部分人物畫,輪廓是準的,線畫得比較細;但不用宣紙,而用處理過的紙,在上面反復磨、不斷改,明顯是慢慢描出來的。中國畫傳統的線、點、皴、擦、染等技法蕩然無存。作品乍一看蠻細致、蠻像(有些人物原型)的,可明顯是照著照片描的。參考照片不是不可以,可是你要畫出來而不是描出來。”[4]
“制作性過多,寫意性缺失”是本屆美展中國畫展區評委會副主任李翔的感覺。李是2013年末新當選的中國美協副主席,盡管畫畫得沒能令人足夠佩服,但50歲出頭就能躍上如斯高位,必有其過人處。方增先也好,李翔也罷,對全國美展中暴露出來的中國畫弊端的認知,與鄙人舊文《“寫意”的凋零》大體上是一致的。為什么傳統的水墨寫意技法,會在全國美展中式微呢?竊以為,在高廳闊壁的當下展覽現場,視覺沖擊力成為繪畫創作的首要追捧指標,勢所必然、無可厚非。畫家們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搶奪眼球、強調勞動量才能增加入選機會。而在官方美展中取得好成績,是撈到現實好處、改善生活甚而改變命運的有效途徑之一。所以,時風驅使之下,參展作品的幅面就不可能不盡力拓大、題材就不可能不全力迎合(譬如進京作品王野翔的《春潮——鄧小平與習仲勛在1979》)、技法就不可能不拼命炫異。在此類展廳“巨作”面前,直抒胸臆、真率奔放的傳統寫意手法,顯見捍格難入。一點點地摳,一寸寸地擦,一段段地描,一層層地染,一遍遍地磨,一次次地改,數月“做”一畫,精衛填滄海。斯般作業模式面前,“寫意”不凋零誰凋零?!
美術史論家陳傳席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本屆美展寫意畫偏少的原因歸結為畫家的文化水平不高,只在素描、色彩上使力,不在詩詞、書法上用功。這種看法小可不敢茍同。畫畫比較外行的學者、詩人、作家、評論家們,喜歡在美術創作面前過度強調自己擅長的那三板斧,從而試圖藉以找回乞食美術圈的那么一點點可憐的自尊與自信。在我看來,陳傳席就是持有這種畸形心態的代表性人物之一。這是一個好為大言、自欺欺人的美術史論家,為了賺取眼球,動輒拋出些一驚一乍的論斷,實際上多出自一己之臆斷。讀他公開出版、發表的作品,發現其并未受過嚴格而系統的學術訓練,時常有一些感性敘述闌入字里行間。由于缺乏慎密的學理邏輯的支撐,陳傳席的文章往往呈現出注水后的“浮腫”之象。客觀地看,陳氏的詩詞、書法、繪畫都是業余水平,此外,由于自己寫不來純正的文言文,他便極力鼓吹“文白夾雜”有多么高妙,[5]這就像書法界因草法掌握得不充分故而所謂的“行草書”被迫風行一樣。
畫家增加一些詩文修養是必要的,但并非詩文修養提高了就一定能畫好畫。這畢竟是兩個在很多具體指標上殊難互通的專業領域,過分夸大詩文、書法、篆刻對繪畫的作用,便見出某種可憐的心態。我見過許多詩文能力不可謂不強的教授、博導、博士、作家、詩人、評論家、記者、編輯、主持人等,眼熱于書畫作品的禮品屬性與商品屬性,紛紛加入了潑墨揮毫的隊伍,結果相當一部分落得個鎩羽而歸,另外一部分則長年熱情地保持著票友水準而自視孤高。所以,對中國畫家而言,我個人認為夯下點素描、色彩的底子,比盲目地去啃詩詞、書法,不光緊要,并且必要。尤其是寫實一路的人物畫家,沒有西畫底子,幾乎是難以想象的。
本屆全國美展國畫展區,還出現不少“千龕同壁”式的湊集作品。這實際上是一種相當討巧的作法。小畫當然比大畫易于操控,創作心態也要松弛、輕快得多,筆墨韻致自然更容易出來。在一個大主題下,畫一組和而不同的單純小幅,對一個三流畫家而言,都構不成多大障礙。把這些小幅左顧右盼、前照后應地拼貼起來,簡直是末流設計人員的三腳貓功夫。然而,簡單加簡單未必不等于參差巍峨,我們在評委高云的《走近新疆》,進京作品陳福彬的《群鄉蔬譜圖》、姜永安的《傷逝的肖像·中國“慰安婦”寫真》、甘露的《快遞哥》、羅小顏的《山的那一邊》、周衛陽的《鄉野拾趣之四》,入選作品安佳的《和田的花頭巾》、陳海寧的《汕埠郵跡》、秦天柱的《草蟲》、袁俊華的《二十折》等畫面上,不同程度地讀出了“小方塊”疊出“大面目”的華麗蝶變“范兒”。這種不無機會主義之嫌的弄法,難免在業內招致詬病。簡單的羅列與疊加,使各自為政的小畫之間缺乏意義銜接與邏輯溝通,從而嚴重影響到整幅大畫在結構、肌理、氣脈、旨要等諸多方面的董理,最終很有可能淪落為一堆筆墨的碎片。
接下來,我們不妨雪泥鴻爪地在入選作品中隨機拾取幾個標本聊聊。曾來德的《雪塬》,造型與筆墨俱虧,滿幅濁亂支離,可以說是信手涂鴉。這樣的作品榜上有名,只能讓人嗅到全國美展評選過程中所散發出的腐敗味道。賈浩義的《迅風》也近乎胡畫,不客氣地說,是在糟蹋大寫意。李洋的《豐年》,手法倒是地道的水墨寫意,有顯見的書法用筆痕跡,落款密密麻麻一片,田園桑麻的創作立意表達得也較充分,但從繪畫本體上衡量,作品整體水準太過“菜鳥”,得入全國美展,令人舌撟不下。劉丹的《老哥倆》一望而知是劉文西畫風,網查獲悉,作者乃劉文西之子、西安美術學院中國畫系副教授。管他老子是誰,單就作品本身而論,構圖尋常、造型尋常、筆墨尋常、意味尋常、格調尋常、款字稚嫩,庸常如此,評委怎么還會橫加青眼呢?再看劉文西的《潘天壽——我敬愛的老師》,僵而板,呆還滯,畫題似乎飽含深情,畫面卻機械而冷漠。中國畫大師潘天壽被這樣的學生用這樣的手法刻畫,九泉之下不知該作何感想?再有,劉文西之女劉山花(任教于北京語言大學)也以人物畫《聲音》入選本屆美展。我們是否可以有如是貌似不恭的臆測:評委會主任劉大為提交給本屆美展的個人作品,畫面主人公是劉文西;評委會副主任之一的楊曉陽,據說15歲起就跟著劉文西學畫,師生之情深厚得難以言述。那么,劉氏一門三人入選(僅僅是入選)第十二屆全國美展,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同時,上海的另一對父子畫家也引起了我的注意。試看施大畏(中國美協副主席、全國美展評委)的《夸父的故事》與兒子施曉頡的《海上星辰——記東海大橋建設者》(入選作品),簡直如出一人之手,盡管比西安的劉氏父子畫得好,但這種藝術“啃老”現象也太明顯了點,太沒出息了點!
消息人士認為,全國美展的水似乎有點深,也有點渾,但不管怎樣,我相信總體是好的。在優秀作品面前,我們不必吝嗇自己的驚喜。之所以在這里涉嫌找茬地敲敲打打,純粹是我們對“央視春晚”一樣的“全國美展”存有感情。篇幅所限,就先說到這兒吧。
注釋:
[1]鄭志剛《“寫意”的凋零——從近三屆全國美展獲獎作品揭橥當下國畫創作趨勢》,《書畫世界》2010年第3期(總第139期)第22-26頁
[2]傅雷《傅雷談美術》第82頁,湖南文藝出版社,2002年4月
[3]2013年5月16日,由中國美術家協會與江蘇省文化廳主辦的“第四屆全國中國畫展”在江蘇省美術館開幕。隨后,《中國書畫報》2013年第044期第01版刊發了林木的署名文章《從當代中國畫史看第四屆全國中國畫展》。該文稱:“美協主席劉大為的《情系黃土地》,畫幅在140厘米×300厘米,堪稱巨幅大畫,畫面是著名畫家劉文西深入生活的生動場面。”可知《情系黃土地》在第十二屆全國美展之前,至少在南京“第四屆全國中國畫展”的展廳中出現過。
[4]《信息時報》2014年11月23日C01版
[5]陳傳席《悔晚齋臆語》第111頁,中華書局,2007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