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望春風》是一部寓言體小說,鄉村的淪落和人生的困境正好構成它的本體和寓體。伴隨資本的進入,鄉村在倫理層面和地理層面都經歷了變遷。鄉民失去了田園,正如現代人主體性的缺乏,使之普遍落入彷徨無依的焦慮狀態之中,而反轉的敘事策略也暗示了命運的不可把握。在這個過程中,人們盲目聽從于命運的擺布,喪失了想象未來的能力,但若人們把希望寄托于永不會到來的烏托邦,則難以獲得解放。
關鍵詞:資本;變遷;主體;寓言
長篇小說《望春風》的作者格非,原名劉勇,生于江蘇丹徒,現為清華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的教授,著有《人面桃花》《山河入夢》《春盡江南》(《江南三部曲》系列)等作品。其新作《望春風》有著很強的學者小說的氣息,其作品中與本雅明、艾略特等作家的對話也讓人印象深刻。其小說結構采用了中國古典小說“列傳式”的人物書寫方式,將出場人物一一進行濃妝淡抹。《望春風》以第一人稱“我”的視角進行口述史式的書寫,內容上記述了朱方鎮儒里趙村等村莊20世紀中后期50年間的風土人情和人事變遷,在個人命運的聯動中呈現鄉村一步步走向失落的狀態。小說文本對村莊70余人進行的群像式描寫,多使用人物互現的方法,將同一個人的性格和遭際在不同人物的篇章中補充完整,并以“父親”、“德正”這兩條明線和“春琴”、“禮平的發跡”這兩條暗線貫穿故事。
父親的三次算命事件,引出了全文開篇,牽線了春琴和德正的婚事,從此“我”的人生進入有關工作和婚事的青年階段。德正一生心心念念要做成的三件大事,都包含著某種宏大的氣魄和對生命的領悟:其一是建學校;其二是推平磨笄山,開出一片新田;其三居然是“死亡”。這條線上串連起來的,是高定邦、春琴等鄉村干部的命運。文中欲蓋彌彰的是與“我”命運緊密相連的春琴的線索,兩人的成婚將時間過渡到“現在”。禮平的發跡通過各人的列傳篇章穿插起來,歷經木匠、豬倌和大老板這些人物的故事,最后,他將村莊的地權買來進行開發,村民們被逼遷,住進了朱方鎮的“平昌花園”小區。村莊的故事落幕,禮平成為新時代的主宰者。小說從對回憶的口述開始,過渡到“我”回到鄉村的當下,并在最后展開對美好家園的懷想,組成了歷史、當下和未來的完整圖景。
《望春風》為我們描述了一場鄉村的斷代史,也是變遷史。在這個過程中,鄉村在逐漸淪落,倫理日漸崩塌,資本占領了制高點。鄉民在強大的資本面前節節敗退,從內到外一點一點失去了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地和村莊,于是失去了的村莊成為了回憶中和希望中存在的“田園”,被人們懷念著和守望著。
一.“欲望”意象里的倫理變遷
鄉村的變遷首先體現在倫理上,而“欲望”意象由隱秘到公開的描寫,將變遷具體呈現了出來。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指出,中國的鄉村是一個倫理的社會,以“大家庭”為基本社群,且奉行一貫的、單系的差序格局為結構原則,倫理秩序依靠長幼有序、男女有別的結構來維持,崇尚禮治的行為規范形成一個超穩定結構。在傳統社會中,人們安土重遷,從事農業勞動的農民將自己的一生都綁定在土地上面,在這個禮俗社會里面,沒有陌生人,大家都知根知底,就算是相互私通也幾乎是公開的秘密,被普遍接受并秘而不宣,所以王曼卿的相好可以經歷唐文寬、高定邦、高定國、柏生等等。可見,傳統社會中的欲望書寫具有一定的隱蔽性。但是,當舊有的社會結構不能應付新環境時,社會變遷就會發生,于是關于性、金錢、權力等方面的欲望則慢慢公開化,成功的標尺即是欲望實現的程度。
前現代的農村生活,在《望春風》中以寫實的方式進行,有關人性的美好和丑陋都有展現。趙德正從吃百家飯長大的孤兒,到被村民理所當然利用著的村干部的成長史,正表現了鄉村倫理里的慈悲和自私混合的駁雜面貌。趙錫光將田地和房產廉價轉給趙孟舒導致其被評為“地主”,在房契上算計唐文寬等事件,也反映了鄉土文化內部已銹跡斑斑的景象,雖然點綴善意而又不那么純樸的傳統鄉村形象就被勾勒出來了。
同時,資本也在一點一點進入村莊,在現代社會更加蓬勃的欲望面前,倫理也被重新建構。禮平的第一輛自行車、第一塊手表,給母親買的縫紉機,給父親買的收音機,以及后來村里的第一臺電視機,奠定了禮平在家庭乃至村莊的話語權地位,使得父權被物權所顛覆。同樣的,同彬到南京工作,成為“城里人”,說普通話,講全國奇聞軼事,他新的身份成為鄉人的艷羨對象。在這一部分的內容中,現代文明的器物勾引著人們的視聽,城市被渲染成一個極具誘惑力的所在,引誘著人們走出村莊,古訓和權威的倫理也不再具有號召力。最守古禮的“小木匠”遵守“同姓不相婚配”的古訓,然而面對女兒趙麗娟和趙禮平的婚事卻喪失了發言權,最后跟著大女兒遠走他鄉。上世紀70年代,農會副主任高定邦想開挖一條河渠引入長江水,方便澆灌全大隊的良田,然而,村民大多已因種地不掙錢而將田地放棄,所以應召者寥寥,最后只剩下他一人埋頭苦干。最后,禮平雇傭了幾百個安徽民工將河渠挖成了,然而這條河渠也成為引入黑水逼遷村民的重要助力。在這里,資本的號召力量遠遠大于權威的號召力了,村民們也不再萬眾一心,為集體榮譽感出力。而儒里趙村的村民最后一次以“集體”的名義共赴急難卻以金錢對人情的購買落幕:龍英的重孫豆豆被禮平廠里的大卡車撞死而無處申冤,梅芳帶領大家到廠門口討公道,董事長禮平給了龍英家五十萬元人民幣善后,龍英為感謝禮平的慷慨和村民的相助而大宴賓客,卻因怕得罪禮平而單單沒有邀請帶頭起事的梅芳。于是,充滿人情味的鄉村淳樸民風被銅臭味替代。
文化、倫理、人情、權威……人們的生活水平越來越高,物資越來越豐富,欲望被放到臺面,傳統倫理被扔到歷史的垃圾堆。隨著老一輩人的去世,很難有人再記得當初雞犬相聞的日子是什么樣子了。在現代化的發展過程中,資本被賦予了理所當然的合理性,它以給你更好的生活方式來剝奪了你的往昔生活,以施予文明的姿態拿走你的土地和村莊,讓你流離失所,卻美其名曰“去看看世界”。最具隱喻意義的是禮平的風流史,無論是麥當勞服務員、賣煎餅的女兒,還是號稱貞潔的姜維貞,都被其輕而易舉的收入囊中。禮平對各色女人的侵占隱喻著資本的血盆大口,將遇到的一切可口物侵吞,欲望以公開和強硬的方式替代著你的日常生活。
然而,鄉村的純真和城市作為文明中介的繁華和先進這些認知,都只不過是一場幻覺。鄉村并非完全盡善盡美,城市也并非欣欣向榮,危機一直存在其中,進步的幻想就像玻璃幕墻一樣,隨時都有可能坍塌。于是這里面就涉及到如何處理鄉村和城市的關系問題。王曉明教授的“城鄉結合度”理論認為“應該把鄉村的自然資源與城市的現代化資源相互融合,讓社會全面發展”[1]。這啟發我意識到,資本對鄉村的進入并非全然壞事,但壞就壞在鄉村在引入現代化和工業化的同時,沒有成功吸收相應的現代文明精神和管理制度,這使得鄉村淪為單純被開發的商品,村民依然面臨壓迫和剝削,比如,農村工廠的用人制度與城里不一樣,遠超八小時工作制的工作時長、沒有五險一金和加班補貼及其它法律保障。這將使農民工在失業之后也無法把種地作為退路,在下崗之后就失去了生活保障。
二.人群流動后的難返田園
鄉村的變遷還表現在地理意義上,在外來的資本侵占鄉土資源和鄉土自身難以為繼的退守之間,農民為了生存開始向外流動。“農業在現代經濟中所扮演的角色不僅是提供數量極速增加的糧食和原料,同時還要為非農業部門提供一部分(實際上是唯一的)勞動力資源。它的第三個作用是為城市以及工業發展提供資金”[2]。農村算是現代化進程的強大支柱,當被重點發展的城市需要更多的廉價勞動力和土地資源的時候,外來資本開始進入鄉村買地開發搞基建,大規模承包經營農作物或經濟作物,國家規劃占地修路等等,再加上種糧利潤低,城市工資高,許多農民被迫離開鄉村進入城市打工,“他們是資本的輕步兵,資本按照自己的需要把他們時而調到這里,時而調到那里。當不行軍的時候,他們就‘露營’。這種流動的勞動力被用在各種建筑工程和排水工程、制磚、燒石灰、修公路等方面”[3]。然后,他們又省吃儉用地把掙得的辛苦錢帶回鄉村供養孩童和老人。
儒里趙村集體搬遷到朱方鎮的平昌花園小區,最大的原因就是村莊的土地資源被開發商看上了,被迫大遷徙。土地的產出決定了農民的生死,土地的變遷影響著農民的去留。遠觀歐洲,土地的變革決定了1789年—1848年間大多數人的生死,雙元革命[4]對土地和農業造成了災難性的沖擊。“土地所有權的革命,是傳統農業社會解體的政治面貌;新的農村經濟和世界市場的滲入,則是其經濟面貌”[5]。土地是農民賴以生存的依靠,然而長久以來,農民只是擁有土地的使用權,并向統治者繳納一定的賦稅,直到2006年國家取消了農業稅,但農民依然只是擁有土地定著物的所有權(即植被和房屋等)。而1998年開始實施的“耕地的承包期為三十年”[6]的規定延長了重新分配年限,使得許多后來新增的農村人口沒有土地,農民被剝奪了土地等在鄉村賴以生存的生產資料之后,成為一個“自由得一無所有”人,只能到工業生產領域出賣勞動力。除非他們老得干不動了,才會回到故鄉,此時已有兒孫接替他們候鳥般的生存方式,陷入命運的怪圈[7]。
傳統農業社會中的孤兒趙德正可以吃百家飯長大,成人后成為村干部為村民謀事,然而資本年代下的人們卻無處可去,趙伯渝像狗一樣被一個個工作單位趕來趕去,沒有立足之地。農民進入城市,將要遭遇城市經驗對鄉土經驗的否定和沖擊,他們在與城市的格格不入之間努力尋求生存。“農民之所以一離開土地就喪失‘自由感’,原因就在于他只有一具未被拆解的‘完整的身體’(也就是沒有專業化,分工不發達)。‘貨幣’這種抽象符號,都市人正是通過拆解法(分身術)、通過身體的碎片化而獲得的。……所有的人都變成了可被‘一般等價物’衡量的商品。這些,都是農民十分陌生的事情”[8]。儒里趙村的人們隨禮平之后興起了辦廠經商的熱潮,就像潘乾貴開的醬菜廠,然而多數廠商因經營不善而瀕臨倒閉,個體戶在大資本家的擠壓下難以爭奪生存空間。當今的世界,鄉村已經無法提供一個生命所需的充足的生存資料,進不去的城市也將斷絕他們的后路,前后夾擊的絕境將其扔入彷徨無依的漂浮狀態,每個人都無所依靠。
然而人們卻寄希望于回到一個鄉村烏托邦,時刻盼望著希望的春風早日刮來。但溫暖和美麗的春風永遠不存在,一陣春寒料峭,只留下原地的人們一個仰望的姿勢。
三.反轉的敘事策略及主體困境
在小說《望春風》中,反轉的敘事策略被作者靈活運用,在反轉中表現生命的無常,其中包括兩方面的反轉,首先是主體性的從有到無。小說的前兩章雖冠以人名,但基本是一系列事件的有機穿插,全村幾乎所有的人物從知識分子、鄉村干部、普通百姓、下層奴仆等都有專門的描寫和介紹,也就是說,在開始的群像描寫中,每個人都具有主體性,活靈活現的。然而,到了第三章上世紀80年代的列傳式書寫中,被著重描寫的基本上都是有資本或與資本相關聯的人物,且其被呈現方式由剛開始的自由行動到后來“我”的道聽途說,落入了不可言說的語境之中。這種敘事方式的改變構成了一個反轉的閱讀效果,在這種反差中,我們會更深刻體驗到資本年代對人生命主體性的吞沒。
第二方面,“反轉”策略更表現在敘述者“我”的命運上,每當我們以為他將要成功的時候,劇情總是不按人們的普遍預設進行,比如說“我”被母親接入南京,大家都以為“我”將會成為一個“官二代”,實現身份的大翻身,但誰都沒想到,“我”卻被安排到一個小城鎮的圖書館當管理員,后來母親的去世,徹底斷了“我”發達的奢望。本來,依照小說通行的主角的光環效應,主人公總能逢兇化吉,走上人生巔峰,但是“我”卻一直徘徊在社會的底層,最后連在城市都呆不下去了回到鄉村。文本以平和的口述方式將一個人生命中的痛苦展現出來,當我們為人物的命運唏噓不已的時候,卻不會大悲大痛;當我們對人物的不公平遭遇感到不滿的時候,卻不會出離憤怒,這也是看客的普遍態度。于是作者將我們這些讀者的反應也融合進了小說之中,鑄造了一面映射世態萬象的鏡子。
命運的反轉正反映了人生的無常,那么在這么多的不確定之中獲得的幸福,則建立在巨大的偶然性之上,所以這份幸福就是脆弱的,處于隨時坍塌的危機之中。“我”離開家鄉到城市闖蕩,卻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故鄉,后來,“我”工作的地點不經意間離家越來越近,我也終于意識到自己返鄉的渴望并開始采取行動。而春琴在自己家沒法容身,又不愿意和同彬去南京,這使得“我”決定陪她回歸村莊,在已經失去了祖屋的故鄉能有一席之地令自己容身,也是很偶然的。“我”最后能夠與春琴回到故鄉回歸幸福的農村生活,是建立在政府和趙禮平資金鏈斷裂這一巨大的偶然性上的,也可以想見這種幸福是何等的脆弱。母親章珠的日記也將自己的命運總結為一次次偶然性的合成。“每一個假如,都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偶然,而每一個偶然,都足以改變她日后的人生軌跡。那么,她‘如今’的生命,與這些數不清的‘假如’之間,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呢?”[9]桃源的幸福生活建立在偶然性之上,而鄉村的消失則是必然的失落。一次次偶然事件也許可以讓人走向幸福,也可能把人打回原形,走向毀滅。“所謂大災難,不是在某個給定的時刻將要發生的事情,而是假定在任何給定時刻都會發生的事情”[10]。建立在偶然性之上的行為類似于賭博,其每一次下注都是一個投機行為,每一步行動都沒有規律可循,靠著機遇的疊加,將人扔到不可測的羅盤之上,聽天由命。
命運這個深不可測的東西卻被村民們盲目信奉著,這使他們不再想象未來的樣子,而只是著眼于眼下。小說中的父親是一位算命先生,而以他為代表的村民最聽從命運的安排,缺乏危機意識,所以危險一來便會潰不成軍。面對社會運動中轟轟烈烈的大事件,他們受到的波動很小,除非大的社會氛圍引起了村子里的小范圍事件,自身才會有所觸動。因此,小說對上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之間的社會大事件的清晰描繪很少,我們所能看到的也就只有趙云仙去青龍山挖礦、趙孟舒被批斗、毛澤東病故等零星片段,組織不出時代的整體脈絡。這隱晦向我們傳達了這樣的信息:農民對社會風波一知半解,他們安逸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對即將到來的現代化浪潮毫無防范意識,直到他們被迫離開村莊搬遷到鎮上的小區居住,也看不到罪魁禍首是開發商趙禮平,而不是好心為大家開挖水渠用于澆灌農田的高定邦,因為正是這條水渠被趙禮平引入被污染的黑水而使得村莊無法居住。村民好像泛舟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上,竊竊自喜于自己周圍水域的安全和平靜,對一切生老病死和人事變遷都安然接受。所以,“死”便是德正人生三件大事中的最后一件。“我們的人生在繞了一個大彎之后,在快要走到它盡頭的時候,終于回到了最初的出發之地”[11]。小說里面對穩定的渴望和對命運神秘莫測力量的無能為力,很容易使鄉民落入歷史虛無主義的圈套,讓他們徹底失去想象未來的能力。
同時,他們也時刻“望”著春風,就像“我”對母親的執著尋找和眷戀。因為母親與“故鄉”都意味著安全與溫暖,我們可以認為小說中“我”一直以來對母親的尋找,同后面對故鄉的懷念和田園的渴望,都出于現代人對主體性的一種尋覓,只因不知道自己從何處來,才會覺得此刻的自己沒有立足之地和生存的意義。然而這種把母親或故鄉當作人生獲得拯救的希望的行為,卻是在建立一個烏托邦般的存在,而這個烏托邦卻永遠不會到來。這在小說中可以找到隱喻:“我”終其一生未能見到母親一面,連她的骨灰也可能被撒到了揚子江里無處尋覓。在每個希望被拯救的時刻,“我”幾乎都會想起母親,或者將某個人當作母親的化身,比如說給過我溫暖感覺的王曼卿,比如小時候被我尾隨的撿破爛老人,比如圖書館里看報紙的罹患精神病的退休戲劇演員。在故事的推進中,母親的正式出現是我命運的拐點,“我”從此離開鄉村,開始走向城市,然而母親的病故也使我成為了真正的孤兒,掙扎在小城鎮中匍匐前行。在故事結尾,在“我”給春琴描繪的對未來的設想中,“我的母親將會突然出現在明媚的春光里,沿著風渠岸邊的千年古道,遠遠地向我走來”[12 ]。在這份美好的愿景里,儒里趙村仿佛回到史前的文明,人們各得其所,萬物欣欣向榮,那么這個時候向我們走來的,就不僅僅是“母親”了,也是代表了這一切的“希望”的春風。然而,這個希望只不過是一種永遠不會到來的烏托邦而已,沒有資本也就沒有發言權和行動的能力。
這是一部充滿隱喻的小說,也是一種當下生活的文化寓言。鄉村的消失仿佛也是一種人生的隱喻,被剝奪的鄉村和被剝奪的人,構成命運故事的本體和寓體。在小說對鄉村生活由盛及衰的演繹里,我們在看遍人情冷暖的悲傷之余,會在碎片化的日常生活背后發現隱藏的巨大秘密——生命的被剝奪、人生的無奈和悲涼,人們普遍陷入歷史主體意識缺乏的困境之中。當我們看到曾經光芒四射的梅芳辭去大隊革委會副主任一職時說的傷心話:“我以為自己沐浴著時代的光輝,其實一直生活在恥辱之中。還不如一條狗。”[13]她發現,除去了政治身份之后,她其實什么都不是,一種人在大時代面前的渺小和蒼涼感撲面而來。“人生如狗”的比喻,還出現在“我”的工作被免、被人攆得到處跑的時候,略通文墨且挺聰明的一個人,在叢林社會中卻沒有可立足之地。高定邦年輕時組建“青年突擊營”,領導村民搞建設,盛極一時,晚年只能帶著兒子靠走街串巷跟人做飯維持生計,內心荒涼,命運無依。朱虎平年輕時身為救火會會長風光無比,長得又英俊逼人,卻擋不住妻子跟隨趙禮平跑業務跑成了他的外室,聚少離多的夫妻生活令朱虎平慢慢變成了酒鬼。朱虎平晚年生活凄涼,給一個成衣公司看大門,白發凌亂,眼神空洞而茫然,絢爛的人生消散在歷史的塵埃里。小說中難得體現出人的尊嚴感的人物故事,就是老福奶奶的死亡,她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便將家里和自己收拾齊整,換上新衣服,安詳地閉上了眼睛。死亡只有在可預料到的情況下才會來得如此具有文人美學的特征,然而生活永遠充滿了偶然性,我們永遠不知道危險和明天哪個先來。
前現代社會里的鄉民們在自己的田地里勞作,在小小的村莊里生活,相信萬事萬物皆有命運的安排,所以逆來順受,安土重遷,陷入命運的怪圈之中,缺乏想象未來的能力。在每一個困苦絕望的時刻,他們也會想象天神的拯救,想象春風吹滿大地,苦難熬一熬就過去了,然而美好的愿景卻是永不能到來的烏托邦。在低頭耕作和閉眼做夢的精神狀態里,傳統的鄉村是堅固而穩定的。然而,新的生產和生活方式已經到來,曾經的生活被發展的合理化名義所剝奪,弱者替強者買單。返鄉之路,是“對于生命之根的所有幻覺和記憶”[14],然而在資本的年代,這條道路將被永遠切斷。
注釋:
[1]2016年12月,上海大學舉辦的鄉村與城市問題學術研討會記錄。
[2][英]霍布斯鮑姆著,張曉華等譯:《資本的年代:1848—1875》,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208頁。
[3]馬克思著:《資本論》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765頁。
[4]霍布斯鮑姆在《革命的年代》一書中將1789年的法國政治革命和英國工業革命稱為“雙元革命”,他認為,雙元革命主宰了現代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
[5][英]霍布斯鮑姆著,王章輝等譯:《革命的年代:1789—1848》,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188頁。
[6]《農村土地承包法》第二十條規定,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5年版,第6頁。
[7]根據李楊教授的總結,所謂“怪圈”現象,就是當我們向上(或向下)穿過某種層次系統中的一層層次時,會意外地發現我們正好回到了我們開始的地方。我們可以用“纏繞的層次結構”來形容出現怪圈系統。
[8]張檸:《土地的黃昏》,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46頁。
[9]格非:《望春風》,南京: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216頁。
[10][美]理查德·沃林著,吳勇立、張亮譯《瓦爾特·本雅明:救贖美學》,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頁。
[11]格非:《望春風》,南京: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366頁。
[12]格非:《望春風》,南京: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393頁。
[13]格非:《望春風》,南京: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194頁。
[14]格非:《望春風》,南京: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331頁。
參考文獻:
[英]霍布斯鮑姆著,張曉華等譯:《資本的年代:1848—1875》,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
馬克思著:《資本論》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英]霍布斯鮑姆著,王章輝等譯:《革命的年代:1789—1848》,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
《農村土地承包法》第二十條規定,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5年版。
張檸:《土地的黃昏》,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格非:《望春風》,南京: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
[美]理查德·沃林著,吳勇立、張亮譯:《瓦爾特·本雅明:救贖美學》,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美]侯世達著,郭維達等譯:《哥德爾、艾舍爾、巴赫——集異璧之大成》,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