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時節

冬風一吹，黃色的斗瓣就自然地落在了地上，十月遲來的桂花，卻終是躲不過十一月凋零的宿命。桂花遲開，人忙忙碌碌的腳步也跟著打碎著花期本應有的恬靜愜意，秋末的氣氛被悲涼一詞生硬地攪拌著，苦楚與無奈卡在喉嚨，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一）

少梅的目光無意地耷拉在舊塑料瓶里的桂花枝條上，眼里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寒意。

她倚著木板床上空落落的枕頭，從白天坐到了晚上，然而終是晃過神來，起身，把帶著枯花枝兒的塑料瓶奮力地丟向了門外，連落地聲都沒聽個透徹就扭頭離開。隔壁人家的土狗不通人情地吠了幾聲，便不經然成了這場拋棄的見證者。

韓少梅是四十出頭的年紀，卻又恰好死了個有錢的丈夫。歲月溫柔地豐腉著她的身軀，女人應有的韻味比起同村別的女人更加濃稠。

只知道要活下去，卻又不知道該怎么活，停留在思考中的生存欲望掩蓋了別人口中所謂的喪夫之痛。她開始喜歡盤著腿毫不忌諱地呆坐，時不時對著鏡子蹙一下眉又沒來由地癡笑幾聲，喪事結束，村里的人便再也走不進她家的門。緊閉的房門把她自己關在了世界之外。

不知誰說了一句：“聞著桂花香了！”，她從自己的恍惚中忽然回過了神來。下意識地拉動了手旁的窗簾，一束新光自然地投進了她所處的這個黑箱子，灰塵透著亮四處逃散，寄身在白墻上墨綠色的霉菌也突然顯眼了起來。她穿起有些發潮的印花布鞋，又端起了床頭柜的鏡子，耐心地把頭上的白發拔起放在柜子上。等到手有些發酸，緩緩把鏡子擱下，輕輕瞥一眼積攢在柜頭的白發，嘆氣，垂頭，用枯黃的手掌一把將它們掃在了地上。孤獨地年老，是女人的最為避諱，可惜，她避不開年老，也忘了忌諱孤獨。

她忽而想起了桂樹前曾經的誓言，桂花的香氣拉扯著她游蕩在清醒與迷幻之間。少梅的家門開了，可是，可能已經沒有人會去注意，她踱著步，如當年窈窕，靠近著前坪的那株桂樹，微微一笑，融化了花香。四十歲的年齡刻在了她的皮膚上，卻成了一股風韻。她靜靜看著那株桂樹，想起自己櫻桃色的少女夢，幸福與愉悅潛入了她的笑意，似乎打開了別人都看不見的糖果盒，她自己晃著頭，忸怩著身子，時不時半咬著嘴唇，顯示出讓人無法拒絕的嬌羞。過了許久，她折下了一株桂花，面含笑意地點了點那些黃色的柔嫩的花瓣，自言自語了幾句，便幾乎蹦跳著轉身又進了屋子。

（二）

睡著了的村子，靜到只有殘留的桂花香飄逸的聲音，可又不知是誰突然挑起了狗吠，驚擾起了少梅家隔壁新搬來的劉叔，他想，怕是桂花的哭聲招惹了家里的黑狗，不然這狗叫聲怎么讓人這樣煩得很。他隨手拉過一件外套披上，推開了房門，夜里的寒風瞇著他的眼，他推開手電筒的開關，用慘白的燈光尋著狗吠，卻真就看到了一株被折斷的桂花，死氣沉沉，沒了活的氣息。他半蹲著身子，用肉乎乎的指腹撥弄著那株蔫了的花枝，面無表情。十一月的冷風直逼他裸露在外的腳踝，劉叔突然打了個寒顫，手電筒的光也跟著顫巍了幾下，他努力直起了身子，把喪了命的桂花一腳踢開，沉沉地呼了口氣。從他嘴里呵出的白氣伴隨著胃里酒的酸臭和心里的怨恨。他終是耐不住寒，晃晃悠悠地進了自己的屋。燈一滅，鼾聲肆虐。

劉叔家的前坪種著不少桂花，他不說原因，旁人自然也就不清楚，桂樹之下藏著他年少的秘密。當年的他，就在桂樹前看見了那個如夢的女孩，一個對視，默契的微笑，伴著濃郁的桂花香，他就確認自己墜入了愛的溫柔的夢鄉。他和她一起種下了桂花樹，指尖無意地相碰卻沒想法分開，低頭，紅臉，淡青色的羞澀萌生在愛情的胚芽。他摘下最香的一株桂花，想象著它們別在她耳畔的模樣，他興奮地朝那里蹦跳，最終消逝不見……

清晨，劉叔一個人蹲坐在門檻，干裂的上嘴唇被發黃的牙齒狠命地咬著，眼里的血絲和著眼垢隱隱發出一股酸味——“啊嚏！”——兩股清涕作勢滾了出來，腐臭味的唾沫星子噴得到處都是，他挑了袖子干凈的一處，抹了抹，繼續坐著。他一直在等人，等隔壁門里的一個人。十月遲開的桂花，如同以往一樣香艷，也如同以往一樣凋謝在了十一月。隔壁的少梅就像是劉叔生活中遲到的那株桂花，她空缺在了他的前半輩子，卻終是會來，在他的前坪綻開著，在他的保護和關注下，共面寒風的凜冽和嘶吼。劉叔靜靜坐在門檻，前側是光禿禿的桂樹枝，星點的明黃色都發現不了了，他想別過頭看一看少梅的那扇門是虛是實，卻又害怕存在的那一點可能——剛好與少梅迎面而來的目光相撞，許久未有過的羞澀揪著他的心，又甜又澀的汁液從胸口輸出進入血管，麻痹了他的所有理智，他在等待，他在習慣。

一個上午過去了，桂樹的影子在劉叔的前坪轉了半圈。劉叔緩緩站起了身子，活動了一下僵硬的關節，兩只粗壯的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又不自覺背在了身后，他踉踉蹌蹌地到了桂樹前，一言不發。桂花味兒隨著花的凋零也稀疏了，他明顯聞到了自己身上頹廢墮落的味道。

（三）

——“嘿，是你把這塑料瓶里的花踩成這樣的？！”

劉叔驚了一驚，下意識地扭頭，轉身，呆住。眼前的這個人，他好像很熟悉，卻突然不知道怎么來應答。好久，沒有接過她的話，卻已是生疏到忘記如何開口。

——“昨晚上，我丟了個塑料瓶出來，剛剛出來找來著，發現好好一株花被你踢成這樣！……你自己不也種花嗎，怎么這樣啊？……你不說話是幾個意思。”

冬風穿插在兩個人的周圍，少梅的怨罵聲漂浮了起來，變得越來越沒有了底氣，劉叔的沉默引來了難以抵抗的冰冷，回憶摻雜著曖昧的情愫不作一絲鋪墊地刺進了少梅的骨髓，她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幾縷插在松軟低馬尾的頭發掙脫了出來，無力地扶在了臉上。眼前這個劉叔，耷拉著破爛的棉大衣，滄桑的臉上扎著凌亂的胡渣，但同時又寄托著兩人粉色的記憶，蕩漾著少梅未嫁前的夢。她從他的眼眸里看到了她一直希望看到的東西，那是一株遲到的桂花悠然地永恒地綻放，扭動著身子，任性地朝自己愛的方向生長。

她曾對他說，梅花是踩著桂花的尸體盛開的，名字帶梅的，天生對桂花有種孤傲和清冷。青澀的他干笑著，將手里的那枝桂花抓得牢牢的，汗水從掌心溢了出來，沾惹著花枝的清新，他喜歡著倚靠著桂樹的那個她，裝飾著桂花真實而濃烈的馥郁，他說，那我下次去采晚開的桂花，和梅花一塊兒開的桂花。蕩漾著的甜蜜的沉默，柔軟著他們對以后的憧憬。可惜，再晚開的桂花都等不到與梅花共放的那天。那年，她為了多得幾畝田地出嫁，他舉著凋謝的桂枝呆滯，口里像含著滿嘴石灰，灼燒著，撕扯著，卻無力表達。等待，變成為最長情的哀歌。

（四）

“婆老，今天感覺怎么樣……”

“咳咳……那個…醫生說什么啦？”

“醫生？……噢……他說問題不大。”

年邁的劉叔走到少梅病床床頭，習慣性地給插著桂花的塑料瓶換上家里帶來的水，滿是皺紋的手顫抖著撫摸著桂枝的葉子，刻意擠出的笑容反襯著他的不舍與悲痛。少梅面色慘白地躺在劉叔的身邊，就像被病魔吸干了血液，松弛的皮膚上插滿了輸液管，痛苦的呻吟似乎被打翻在空氣里，隨處可見而令人絕望。劉叔擺弄著手里的桂枝，指甲尖深深嵌入枝條上的葉肉，汁液和著他的淚水流下，滴落在了被藏住的黑暗角落。少梅的呼吸聲逐漸微弱，那喘息就像是釘子在玻璃上摩擦，粘在她身旁的劉叔頓了頓，遲疑了許久，而后吃力地蹲下了身子，握起了她無力的手，似乎一切猶如當年，桂花時節。

劉叔覺得自己做著夢，揉作一團解不開的夢，又確乎已經沒有辦法再停下。不管多少場等待，或是結局悲傷，或是結局虛無，他都還愿意去等下去，或是年少，或是蒼老，因為是她。

床頭甜甜的桂花香毫無察覺地飄逸著，試圖掩蓋著離別顯而易見的苦澀，裝飾著最終凋零時含在口中無法言語的氤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