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生命冊》以吳志鵬的行動經歷為主線,將無梁村的鄉村世界和城市連接起來,其中滲透了作家對經濟發展的關注,更有對在經濟迅速發展背景下人的生存和發展狀況的關注。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土地文明的沒落,看到傳統生活方式的轉變和消失,看到物質文明對精神文明的損害和侵蝕。它探討了我們現代人面臨的生存危機和精神危機即在物質文明愈加豐富的同時,我們卻找不到人生的歸屬感,淪為了精神上的流浪者。
【關鍵詞】:背景;奴役;存在
繼《羊的門》、《城的燈》之后,河南作家李佩甫以《生命冊》作結完成了他的“平原三部曲”。《生命冊》是作者經過長達五十年的思考后的又一力作,較之前兩部,在寬闊度、復雜度、深刻度方面都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一次關于“平原說”的總結。
一、我背后有人
無梁村,一個由三千口人組成的再普通不過的一個村莊,但是對吳來說這里卻是一個愛恨交織、有創傷有隱痛、誰都無法替代的家鄉,家鄉人的生活經歷和生命體驗鑄就了吳的性格,他們就是站在吳背后的那些人,對吳來說既是負擔又是警鐘的可愛又可恨的人。這里有愛,但這里有自己獨特的存在方式。這里的愛是老姑父對吳玉花執著無言的追求,他們的愛甚至是在兩人的拳腳相向中建構起來的“在情感上,‘仇恨’和‘依存’居然可以結伴而行。對于吳玉花來說,那是一種日子與日子的對壘。是精神上的糾結與膠著。你看著我,我盯著你,寧可化成灰,誰也不放過誰。這里邊竟然還有溫情的成分,有對既成事實的默認,有以敵對為外殼的相互間的照應,還有一種看似荒唐的對手間的默契……”[1]60這里的愛不是甜言或是蜜語,但誰又能說他們之間無愛呢?小說為我們呈現了鄉村生活中最為真實、充滿詈罵與關懷的夫妻關系,吵完打完依舊過日子,這是無梁人樸素而又真實的生存狀態。這里有創傷也有隱痛。蟲嫂,一個一米三四的袖珍女人,村子里公開的偷兒。在食不裹腹的年代,偷成了她的習慣,也成了她的一種生活方式。村里開“斗資批修”大會,搞“運動”,蟲嫂常被勒令參加批評、游街。后來,蟲嫂偷棗被抓,開始了“以肉換食”的日子,成為全村女人痛恨的對象。我們自然應該批判蟲嫂的不道德行為,但是試想:在一個饑不擇食的時代,一個小個子女人要養活一家五口人,除了偷和“以肉換食”,她別無選擇。人不是天生有罪的,環境和人性是相互作用的。在蟲嫂難以啟齒事件的背后,我們因該看到蟲嫂丈夫老拐的不作為及蟲嫂受辱后留下的無奈淚水。后來蟲嫂為了孩子改邪歸正,用自己收破爛掙來的錢供出了三個大學生,而且再未犯過早年的錯。蟲嫂是小說中刻畫的最生動、最淋漓盡致的人物形象,她的一生體現了鄉村農民在苦難面前巨大的忍受力,代表著鄉村中生存第一的樸素真理和生生不息、平平凡凡“敗中求生,小中求活”的生存狀態。
實際上,小說中的無梁村由兩部分構成,一部分是吳記憶中的無梁,另一部分是吳重回故鄉見到的現實生活中的無梁,由模糊和吳不自覺美化的故鄉記憶和村人七零八落的“據說”“聽人說”兩部分拼合起來,才構成了整個無梁村的世界。在兩部分的對比中,我們可以發現隨著時代的變化,無梁村人也經歷了一個變化的過程。就像“平原上的樹有一個最可怕的,也是不易被人察覺的共性,那就是離開土地之后:變形。”[1]111小說通過吳這個有知識、有經驗、有反思能力的知識分子將無梁村的鄉村世界和城市連接起來, 一方面揭示土地文明的沒落,傳統生活方式的消失,一方面批判一味追求金錢、利益的行為,寫出了物質文明對精神文明的巨大傷害,是對現代人普遍的生存危機和精神危機的雙向思考。
二、人走得遠了,就回不去了
“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同時又是一個在進行中、一時又不明方向的時代。如果等各項法律、法規都完善、齊備了,也就喪失了發展的大好機遇……駱駝有駱駝的道理。”[1]348這是駱駝的生存信條,也是經濟轉型期下海經商駱駝們的生存信條。無疑駱駝是聰明的,但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一方面,駱駝有知識、有文化、有眼光、有魄力、有口才,他能預感到一個全新的時代的到來,知道機遇的重要性。然而,他狡黠地鉆法律和制度的漏洞,心存僥幸地用金錢鋪就了一張人脈關系網,最后自己深陷其中,難以自拔。駱駝從白手起家到身家百億再到最后跳樓自殺,他的人生經歷是個人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在一個時期里,潮流決定風尚。資本經濟年代,社會普遍存在著“投機心理”。當人人都渴望越位,渴望靠投機成功,這個社會就很危險了。人一旦越過了底線,就不稱其為人了。人走得太遠,就回不來了……駱駝不是壞人,在這個世界上也沒有純粹意義上的壞人,只有活在“環境”中的人。”[2]李佩甫在訪談錄中如是說。
的確,駱駝并不是個壞人,相反是一個俠肝義膽、有斗志的人。然而對金錢的盲目追求蒙蔽了他的眼睛,內心的欲望無限地膨脹,雖然身穿名牌,掌握著一個偌大的上市公司,但在靈魂上早已淪為乞丐,完全成為了金錢的奴隸。正如別爾嘉耶夫所說“金錢也是一種更強大的圍剿著人的暴力。這是資本主義社會中以隱匿方式間接地作用于人且被遮掩了的暴君。不錯,生活中的人都要使用錢,也正基于這一點,金錢最無個體性,最無質的內涵,最易被世界的某一種力量所俘虜。金錢使人喪失良心和自由、思維的自由和判斷的自由,其方式不是通過施于肉體的暴力,而是通過把人放在對物質的極度依賴的位置上,放在及饑餓和死亡的脅迫中。總之,金錢給與人獨立性,人缺少錢會滋生出依賴性;但是,占有金錢,人又陷入奴役,蒙受看不見的暴虐。”[3]38另一方面,由于商品經濟運行機制不完善形成的“拉關系”“走后門”的社會風尚是導致駱駝自殺的無形兇手。在社會的規訓下,駱駝也有他的難言之隱,吳道出了商場打拼的不得已“我很清楚,在目前的情況下,無論是做證券,還是搞實業……你都不可能不拉關系、不行賄。我斷言,這在任何企業都是一樣的。一旦進入了,那也只能是大小之說、多少之說,沒有區別(在每一個節日里,你都得去拜望那些有可能管住你的企業,或是有可能給你的企業制造麻煩的人,這已是不成文的規則)。”[1]419
較駱駝相比,吳的性格更沉穩些,與駱駝追求的“搶時間”的觀念不同,他提倡“慢下來”的生活態度。吳在小說中反復強調“我背后有人”,這句話有兩層含義,首先無梁人的人生經歷豐富了吳的生活經驗,同時也影響了他性格的形成。當吳遇到問題時會在童年的記憶資源中尋找答案,比如他用“老蔡”、“梁五方”作為暗號提醒駱駝事情過頭了。其次,吳一直保持著一個知識分子敏銳的自省意識和思考的能力,書籍一直滋養著他。他有自己的底線,懂得對事情發展“度”的把握。但是作者安排吳全身而退并寄希望于尋找”讓筷子豎起來的方法“,這只能是一種美好的理想和愿望,因為我們不得不懷疑在這個商業化的時代,來自故鄉的經驗到底可以支撐吳行多久,走多遠?吳能否在金錢至上、道德滑坡的經濟潮流中堅守底線、獨善其身?這是很殘酷但又不得不面對的事實。作者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在結尾寫到“一片干了的、四處漂泊的樹葉,還能不能再回到樹上?我的心哭了。也許,我真的回不來了。”[1]433《生命冊》寫出了生活中的悖論“ 在我們竭盡全力自覺地根據一些崇高的理想締造我們的未來時,我們卻在實際上不知不覺地創造出與我們一直為之奮斗的東西截然相反的結果,人們還想象的出比這更大的悲劇嗎?”[4]34這是掩蓋在經濟飛速發展,物質文明愈加豐富表面下的悲哀,如何解決制度的不完善?如何解決像駱駝、吳一樣外出拼搏者面臨的生存困境?如何解決“人走得遠了,就回不去了”的精神漂泊和無法確認的歸屬感?這是小說提醒我們思考的問題。
三、何以存在?
《生命冊》通過對以吳和駱駝為代表的鄉村拼搏者為擺脫生存困境而做出種種努力的分析,透析出該小說關注人的生存和發展的主題和存在主義的基調。小說十一章寫吳在車禍后于醫院養傷,見到了各種奇奇怪怪的事情:一個只有五歲的小女孩瑪莎因腦袋里長瘤壓迫神經,她眼里的世界只能是一片麻沙沙的;臨房老許,當了二十五年辦公室主任,已十多年沒摸過笤帚的他,那天偏偏拿起笤帚去掃落葉,繼而將其點燃,可偏偏就在落葉堆里有一個很小的細脖子眼藥瓶,恰恰就是這個小瓶子炸瞎了老許的一只眼睛;患有視網膜脫落,現已雙目失明的老于為了供兒子上學省吃儉用,快樂的做著博士夢,然而事實上他的兒子終日沉溺于網吧游戲中,功課也荒廢了;三十七床是為剛結婚三天的新郎官,一時心血來潮,去水庫炸魚導致雙目失明;二十四床由于走路匆忙致使小鐵門上焊的門鼻扎進了眼睛,而這條路他已走過千百回。在病房里,幾乎每一個人都有一份奇怪的經歷,通過他們,我們可以更加真切的感受到生活中的偶然性和荒誕性。
這一點主要通過主人公吳表現出來,其實他在很早就感受到了。吳的一生曾設過兩個目標:一是與梅村結婚,二是掙錢。但是,當他發現錢掙了足夠多的時候,體會到的不是預期的快樂,而是無邊的恐懼和空虛。當他終于捧著“阿比尼西亞玫瑰”踏上尋找梅村之路卻最終無果后,愛情夢想的破滅使他體驗到人生的無常與偶然,他開始懷疑人生并企圖在一堆“命相書”中尋找答案。愛情和金錢兩個人生目標完全破滅后,吳的人生就失去了方向和意義,他發現生活中充滿了偶然和荒誕,圍繞他的只有孤獨和空虛,正如小說中吳感受的那樣“荒不是慌,是空。但“空”是空,卻“空”得沒有縫隙。滿大街都是蕩蕩的人流,這是說不清楚的一種感覺。是呀,大街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車來車往,可這一切都與你沒有任何關系。走過一條條繁華熱鬧、掛滿中文招牌,并書寫著英語字碼的大街,走過一處處映著玻璃幕墻的高樓大廈,走過一個個盛開著鮮花的花壇,你看不到一張熟臉,也看不到祥和之氣。幾乎所有的頭都是往前沖的,沒有人愿意停下來,也沒有人愿意回頭看一看。連街上的樹都是陌生的。它不知從何處移栽到這里,陌然地立著,似與你一樣,跟這個城市也沒有任何關系。我們都是過客,只是一個過客,僅此而已……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慌。”[1]336
吳在經歷過商海廝殺的殘酷,體驗了愛情夢想的破滅之后,意識到自己生活在一個失去信仰和沒有理智的世界,一切行動都失去了原本的根據和動力。這也就是為什么吳怯于行動,對投資辦廠慎之又慎的原因。小說最后吳想找到一種“讓筷子豎起來”的方法”去拯救鄉村,實際上這種充滿神秘主義的方法是吳對待問題的態度和選擇——回避現實問題,寄希望于未來。也許吳一直在思考,但是,吳的不作為實際就成為了他的選擇,所以吳是有延宕性格、滲透著悲劇色彩的人物。通過對以吳和駱駝為代表的鄉村外出打拼者的描寫,小說探討了現代人何以存在的生存困境,指出現代人需要信仰、目標和理性精神,需要有對問題的反思能力、自省能力,更需要改革和實踐的魄力和勇氣,做到在發展經濟的同時,同樣關注人的生存和發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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