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鶯鶯傳》和《西廂記》是古今學者經常用來相比較的兩個作品。前者是小說史中的一個傳奇,后者是雜劇史里的明珠,而后者是建立在前者的基礎上進行再創作的。它們題材不同反映的思想感情也不同。本文從相似的情節而截然相反的結局入手,多方參考文獻資料,力求探討其內部可能隱含的思想。
【關鍵詞】:鶯鶯傳;西廂記;結局;悲喜劇;封建禮教
一、悲慟不已,兩生歡喜
《鶯鶯傳》是唐代詩人元稹的作品,行文寥寥幾千字,辭藻華麗,是唐代傳奇小說的代表作。故事講述了張生旅居蒲州普救寺時發生兵亂,出力救了寺中的遠房姨母鄭氏一家。而在后來的答謝宴上,張生對表妹鶯鶯一見傾心,但苦于男女有別而期期艾艾不得,后由婢女紅娘傳書表意,幾經波折終于花好月圓的故事。后來張生赴京趕考名落孫山不得不滯留在京師,依舊與戀人飛燕傳書互贈信物以表此情不渝,是才子佳人式的一段佳話。但故事的結局卻出乎意料,張生變了心,他冠冕堂皇言之鑿鑿,大罵崔鶯鶯為 “妖孽”﹑“不妖其身,必妖于人”①,將之前的山盟海誓都置之腦后,將其拋棄。而鶯鶯明珠暗投真心錯付,到頭來卻落了個被無情休棄的下場。一年多后,鶯鶯另嫁,張生也另娶。在張生想再見鶯鶯一面的時候,一句帶著恨意的不愿相見,一對璧人最終成了怨偶。
元稹大概不會想到這部作品會傳承千年。《鶯鶯傳》在唐傳奇的發展中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在它之前的小說作品多少帶有志怪的色彩,而此書則是以當時的時代作為背景刻畫了現實中的男女之情,開拓了前人不曾走的路,引領了后人的效仿。它同時也是唐人傳奇著作中影響最大、流傳最廣的傳奇作品之一,以至于后世很多作品都以它為基礎來進行創作,金代的董解元就曾在其基礎上創作過《西廂記諸宮調》。它對原作中的情節和人物形象有了很大的改造,想要戀愛自由的青年男女同頑固不化的封建家長之間有了沖突,張生是風流才子,而鶯鶯富有反抗性,不再屈從于命運,故事的結局是鶯鶯與張生私奔,看起來是有情人得以雙全,但在當時這不是見得了光的事情。隨著朝代更替經濟繁榮,戲劇便更加發達起來。正因如此,在元朝的時候,才出現了一本驚世之作——《西廂記》。
《西廂記》是一部雜劇,但和一般的元雜劇不太相同。元雜劇一般是以一本四折來表現一個完整的故事,而《西廂記》有五本二十一折。它著力于刻畫鶯鶯和張生不拘束于封建禮教,勇敢沖破世俗牢籠的愛情,前面的情節幾乎如出一轍,但最后的結局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有情人終成眷屬,而且前者張生“文戰不勝”②,名落孫山,失意而歸;后者張生考中狀元,也沒有做始亂終棄的陳世美。如果說前者的凄婉有幾分空歡喜,那么后者就是符合了十全十美的標準。因此后世也有云曰:“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③。
二、結局相異,突變原因
這種結局的截然不同并非隨性修改,而是反映出兩個作者所處的時代差異。不同的社會背景使作者耳濡目染并在作品上顯現出來,產生截然不同的結局。在元稹所處的唐代,雖然繁盛昌隆卻恰恰處在新興地主階級與封建官僚階級的矛盾發展極為尖銳的時候,看似開放,但在某些禮俗上卻嚴苛的不近人情,有陽光的地方就有陰影,“就像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虱子”④。但當時剛崛起的地主階級并不能與官僚所抗衡,因此封建官僚制度依舊猖獗。而在王實甫的時代,是普通人民階級與開始衰落的封建地主階級之間產生的矛盾,其中更突出的一部分就是以科舉求功名毫無背景的士大夫。所以后者當時的環境更為開放。元稹想贊頌的愛情受到封建禮教的束縛而不能自由,期期艾艾織就怨偶,而王實甫可以讓筆下的人物真正解放心靈勇敢追逐愛。從《鶯鶯傳》到《西廂記》,我們可看出,隨著時間流逝,階級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人們的心境也發生了改變。
人物性格方面也有所變化。兩本著作中鶯鶯的主體形象都是一個在封建家族的嚴格約束下成長的少女,有著對愛情的強烈追求,但都把感情隱藏的極深,甚至有時還會因為封建女子被教導的所謂的矜持,而在表面上作出與自己想法完全相反的姿態。王實甫在改造鶯鶯的形象時,保留了其深邃而復雜的一面,但又大膽改革出和原作不一樣的新性格,使鶯鶯這個人物,從平面變得立體。元稹筆下的鶯鶯雖有反抗但最終依舊不能抵擋封建壓力而無奈屈服,因而顯得有幾分蒼白,而王實甫筆下的鶯鶯對美好愛情的追求顯得更為大膽與機智,并取得了最后的成功。另一方面,西廂記強化了老夫人的陰險與權詐,同時提升了紅娘的作用。在《鶯鶯傳》里紅娘只是一個小配角,說不上幾句話,秉持著一個丫頭的本分。而在西廂里紅娘卻是他們之間牽線的橋梁,是他們愛情之間的媒人。
從作者思想來看,元稹有意揭示唐朝封建官僚中對女子始亂終棄的行為并且控訴其不道德,而王實甫則更深刻地批判封建等級觀念并支持兩情相悅者勇敢追求真愛。在思想上,元稹仍具有封建文人的正統酸腐觀念,因為愛情的不合法,鶯鶯的自薦枕席并不能為當時的世人所容,所以這場好事注定是一場悲劇。作者在結尾又用“襯托說”為張生的薄幸辯解,以女人禍水為借口,可見作者在思想認識上的局限。王實甫則突破傳統里的觀念,不僅對封建勢力作出反抗,也對舊觀念進行了一次翻新。
后世著作《紅樓夢》中提到寶黛讀西廂,黛玉之后在牙牌令時無意說出其中的只言片語,嚇得寶釵忙提醒她以后不可再看此類書籍。說明未婚閨秀看西廂在當時是一種違禁行為。清朝的封建觀念嚴苛,從文字獄里可見一斑,而對于男女之間的感情干涉更為嚴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古往今來的標準,西廂里自由愛情的這種行為是孟浪而不被容許的,更別說鶯鶯在未出嫁前就私定終身,失身于張生了,在當時這種行為會被視同為奸淫?!段鲙洝烦闪艘槐尽敖麜薄!段鲙洝番F世艱難,一本抨擊傳統、赤裸裸剖析現實并呼喚自由愛情的雜劇,出現在一個被傳統和封建等級制度壓迫下的社會,就像在死水里扔進去一塊巨石,震撼麻木的人心。
三、反轉結局,意義彰顯
《鶯鶯傳》的出現,引領了后世一個小說題材——才子佳人派。明末清初涌現一大批小說, “男女以詩為媒介,由愛才而產生了思慕與追求,私訂終身結良緣,中經豪門權貴為惡構隙而離散多經波折終因男中三元而團圓?!雹輳念}材上是寫才子佳人的愛恨情仇,其情節構成也相似,大多是郊游偶遇一見鐘情,詩詞來往互訴衷情,相思輕許私訂終身。而在過程中或因命運多舛,或因小人陷害,或因官場黑暗,于是佳人被逼委身他人,才子落魄遭難,一波三折感情卻始終堅貞如一。后來才子金榜題名,或有明君當世清官出面主持正義,終于“有情人終成眷屬”。此類題材在現代很多小說中也很常見,而它的最初形態始于元稹的《鶯鶯傳》,發揚光大于王實甫的《西廂記》。
有人做了一個調查,發現如今的社會,比起《鶯鶯傳》國人更容易接納和喜愛《西廂記》。世上的人都是有執念的,不同人有不同的執著,而當代國人對小說的執念可能就是喜歡“大團圓”式結局。中國群眾都喜歡做看客,因為看客一般都是冷漠的,不需要帶入個人的感情,只需要跟著故事情節發展而開心難過就可以。對于小說亦然,他們喜歡兩個人從陌路相識,歡喜相知到傾心相愛,最后白首相約的故事。不需要很長,只要到“兩個人經歷了千辛萬苦,終于在一起”就可以是結局。故事之所以讓群眾喜歡,是因為它總在最好的地方就終止,無論中間多少悲歡離合,最后還是落個圓滿。不需要自我代入,只需要看完時的滿足感,這就是國人的審美。
國人喜愛喜劇結尾,而眾所周知,西方的小說卻以悲劇出名,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堪稱文學的瑰寶之作,西方文學作家喜歡攻擊性的文字,善于打擊人心。人性的脆弱不管在人類文明的哪個時期都是一樣的,沒有歷史的局限性,所以西方文學的著作可以震撼人心。而有趣的是,一旦寫了和人性丑惡有關的,最后的結局總是悲劇,不管怎么包裹,糖衣下依舊是苦澀的真相,掩藏不住丑陋。人們的心靈總是脆弱的,悲劇更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會讓讀者代入自身,從而更容易表達作者所要表達的東西。佛經里說人生有八苦,其七為求不得,因求不得所以放不下,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所以悲劇比喜劇更深刻。
可事實并不如此。
周星馳的電影陪伴了很多人的童年,曾讓無數人開懷大笑。他是眾人承認的喜劇大師,但隨著年歲增長閱歷加深重新回頭再回味,很多人卻哭了。因為喜劇中每一個荒謬到發笑的情節都是用浸滿淚水的筆點畫。閱歷尚輕時,我們只看到了表層上的快樂,感覺不出喜劇里的諸多辛酸意味。著名的小品演員陳佩斯曾說過:“喜劇的核心是悲情內核,是在自我折磨的過程中取悅于他人,是用自己的低姿態引發別人的優越感。”
所以事實上,悲劇并不一定比喜劇深刻,只是表達感情時它更直接。
那么我們可不可以有一個大膽的猜想,其實《西廂記》和周星馳的諸多電影一樣,是披著喜劇外殼的一出悲??!
四、兩生歡喜,暗藏悲情
回到小說,我們可以發現《西廂記》的故事一直都是輕快明了的風格,最后也是大團圓。這是喜劇的表現。
但是撥開表面的喜劇,它其實也有悲劇的表現,主要在三個地方。
二人的愛情具有強烈的反封建禮教色彩:一是不顧封建門閥制度,二是不顧媒妁之言私定終身。在當時這是很激勵人心的反抗,給了他人勇敢的動力。但結果卻是老夫人執意要求張生考取功名,才能迎娶心愛之人回家。其實放到如今社會,很多地區還是講究門當戶對,何況是那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天的封建社會。長亭送別一幕,無比哀傷,最能引發現代依依不舍卻要分別
的情侶的感同身受。她怕他“停妻再娶妻” ⑥,怕他一去不復返,在等待里終日相思。為了感情自由,他們有過與封建勢力抗衡的勇氣,打破束縛,然而要使他們的愛情合理,卻必須屈服于他們曾經厭惡的封建禮教的勢力,何等悲哀和無奈。最后只能依靠他們所厭惡和不屑一顧的來保護他們所珍惜呵護的。這是其一。
其二是鶯鶯名義上的未婚夫——鄭恒的出現,在原作《鶯鶯傳》中是沒有這個人物的,他是在后世的在創作中出現的一個容貌丑陋又毫無德才,只會依仗門第權勢而招搖撞騙的令人無比憎惡的大反派。鄭恒的出現差點給張崔的愛情帶來毀滅性的打擊,他胡攪蠻纏要強娶鶯鶯,而老夫人竟也同意了。如果說只是為了表現劇情的一波三折而加入這個人物,襯托出二人感情的不易,那么他最后不應該在這對眷侶的大婚之日自盡。古人最忌諱大喜之日見血,雖然是他自尋死路,也已經使這個喜慶的氛圍蒙上陰霾。王實甫如果真的想要打造一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就不應該最后橫生這一筆。
后世也有學者做過研究,《西廂記》里有很多次笑并不是發自內心的歡笑,而是不符合當時場景的,帶著一點苦笑的意味,像是為了圓滿的大結局而強行加入的感覺。從第三本第一折開始,《西廂記》就在向著悲劇發展,鶯鶯月下嘆息表現的怨恨,對張生的想念,無不向讀者表達出一種凄涼的氛圍。再這么下去《西廂記》就要步上《鶯鶯傳》的后塵了,所以作者有意加上了一個人來改變原本哀沉的故事,每當氣氛沉重讀者觀眾開始被哀傷感染的時候,她就會出場并且打破憂愁的氛圍,那就是紅娘。
紅娘是一個小丫頭,在《鶯鶯傳》里出場不多,是一個唯唯諾諾唯主子是尊的人,可《西廂記》里她跳脫出來,變成了張崔的大恩人。很多人讀完《西廂記》后印象最深的不是主角,反而是她。以至于筆者年少初讀《西廂記》時也曾懷疑過,張生心里真正喜歡的會不會是紅娘。她天性活潑,又聰慧機靈,是她“攛掇”了鶯鶯勇敢邁出第一步,是她幫助張生月下與鶯鶯相會。紅娘的存在調動了當時苦悶壓抑的氣氛,她會在鶯鶯怨懟的時候說幾句俏皮話舒緩其心情,也會因為張生迎著月色到西廂后沒看清人,誤以為是鶯鶯前來而抱了她后大罵一句“登徒子!”在整部小說中,她的形象是鮮活立體的,不同于老夫人的莊重和張崔的哀戚,使整部劇的氛圍在陰暗中有一抹亮色。作者加大紅娘戲份甚至讓一個非主角獨領八段唱詞,這在元曲里是絕無僅有的。紅娘的出現把《西廂記》的氣氛往喜劇方向遷移,讓觀眾明白這是一出喜劇。而這一點欲蓋彌彰則恰恰說明了當時的《西廂記》里存在諸多悲傷的氣息。這是其三。
《鶯鶯傳》引領了《西廂記》的出現,而后者又成為一個不朽的神話,成為后世多人再創作的源泉。清朝金圣嘆的再創作中刪掉了《張君瑞慶團圓》的一節,可能就是推敲到以當時的背景,鶯鶯跟張生縱然已經相許終身,但最后的結局很有可能不是死別,就是生離。
五、樂中生悲,最是無情
《西廂記》就像是所有企盼美好愛情的人一個夢,那里的張生和鶯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如果事實是悲劇的話,那我們可以解釋很多原先看起來并不合理的一些場景。由于元朝摒棄科舉制度,以致很多文人空有滿腹詩書志,卻無機會報國恩。王實甫也是這樣,他有才華卻抑郁不得志,于是將滿腔熱血賦予戲劇創作表達元代對文人的不公平和不滿。自然,他對女性在傳統婚姻關系中的不平等也是有所指責的。他在絕望里創作希望,明知可能斗不過封建禮教,偏要在小說里毫不留情的表達對封建婚姻制度的反抗。他在自己筆下給了他們圓滿的結局,始終希望自己所寫的可以成為現實,即便那不可能。
兩本書籍相比較,《鶯鶯傳》雖然殘酷直接,但可能是真正發生的結局。所以筆者認為《鶯鶯傳》不被大多國人所喜,可能就是因為國人知道,那才是真實而殘忍、血淋淋的真相。登對的才子佳人,他們終究沒能在一起。
后世對于《西廂記》的結局喜悲始終爭不出個定論,畢竟它的來源就是一出不折不扣的悲劇。我們大膽推論,其實王實甫原本想要寫的就是一出悲劇,但國人太抵觸悲劇,對悲劇的評價總是兩頭極端的,于是他便暗暗做了些調整,把結局轉變,皆大歡喜。但是細細品來,又能感受到里面悲傷的意味:喜劇人物都在受苦。
觀眾都只是圖一個樂子,看過就忘了,如果他們設身處地的思考,估計就笑不出來了。
一個事物的價值通常分為兩部分,已經被人挖掘出的,和潛在的,后者就像是冰山隱藏在海底下的部分,喜劇亦然。但喜劇主要是給人帶來樂趣和輕松的體驗的,賦予太多深度只是給觀眾帶來焦慮,況且讀者也不會肯定不會去仔細思考。
換言之,《鶯鶯傳》是一貼苦藥,撕破殘忍的真相讓所有人不忍再看,《西廂記》為它裹上了糖衣,這樣它初入口就不苦了,囫圇吞下回味后反覺得它是甜的,到這里就可以了。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不苦,這個是甜的”。于是口口相傳三人成虎,完全忘了自己并未品讀。而有人選擇了反復品味,才會發現,在那層糖衣下面包裹的還是苦澀。所以也有人說:悲劇加上時間,就是喜劇。悲傷總是有的,但它總有一天會結束,這可能是對此最好的解說。而純粹的悲劇和喜劇里的悲劇相比,前者能在短時間里博得眼淚和記憶,但若真的讀懂了,后者反而更能震撼人心,當笑著流出了眼淚,感受才最為深刻。樂中生悲才最是無情。
實際上《鶯鶯傳》和《西廂記》的過渡,雖然從悲慟不已的最初,到兩生歡喜的結局,卻還是隱藏不了后者喜劇里的悲劇因素。不過不管是喜還是悲,都有著作者一定程度的感情在里面,后來又注入了讀者的感情。人世間很多東西是沒法用好壞去形容和對比的。作者如何思考我們如今都無法知曉了,不過,這兩個作品的出現已是難得,它們將是中國古代文化的畫卷里不可磨滅的一筆。
參考資料:
①、②張友鶴:《唐宋傳奇選》[M],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③賈仲明:《凌波仙--吊王實甫》,元末明初
④張愛玲:《張愛玲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
⑤林辰:《林辰文集(煙粉新詁)》,遼海出版社,2010
⑥王實甫:《西廂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