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爐胭脂香（二）

“娘娘，怎么站在這里？夜里涼，容易傷寒。”她急忙捂住我的手，不斷為我呵氣，這份暖意在冬日就一定可以看得見。我抽出手，握住沁蘿的雙手，她的眼神有些慌亂，愣愣道：“娘娘，怎么了？”

她越是待我如家人，我就月輝觸景生情想起姐姐。每個人對別人的好，都會成為那人心里致命的傷。我笑了笑，“沒什么，只是站的久了，身子有些麻酥酥的。你去了哪兒？怎么這么久？”

她噘著嘴埋怨道：“還不是趙美人，這才懷上龍胎，就開始作威作福了，奴婢聽著那頭有男子的聲音，便去瞧瞧。剛巧碰上趙美人，她硬是要把那盒胭脂還回未央宮，說什么消受不起。奴婢說，皇后送出去的禮物，哪有奴才自作主張收回來的道理。她偏不依不饒，又說了些不好聽的話，奴婢也是聽不下去了，索性取了回來，省得到時候她那個金貴的龍胎有個閃失還得扯到中宮的頭上……”她恍然發覺自己失言，便垂下頭偷偷覷著我，不敢再說下去。

我執著她的手，也不愿過多責怪她，“她是說龍胎若有好歹，定是這東西作祟吧。如今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拿回來也罷。”

她眼中的光彩漸次變淡，了無生氣，“娘娘，皇上駕崩了，您當真是要回宮養病嗎？”

我看著她稚氣未脫的臉龐，白凈的顏色透著女兒家的秀美，十分惹人喜歡，我伸出手為沁蘿理了理額前的發，“只要不是心里頭的病，總可以醫好的。”她怔怔地看著我的眸子，儼然是看一個不相識的人，說了一句不相識的話。

我從未這樣漫長地走過那條宮道，聽不見蟲鳥唧鳴，唯有梧桐落葉，一聲聲，跌進了心窩里，變成一根根針，扎著五臟六腑。

而我回宮之后，果真得了傷寒。鸞鏡朱顏憔悴損，未央宮門庭冷落，無人問津。倒是趙美人被太后冊封為妃，賜字“禎”，居長樂宮。

禎，祥也。長樂宮與未央宮離得極近，雖是國喪期間笙歌樂舞皆休，但依稀可以聞得那處的熱鬧，總有人會變著法子討禎妃的歡心，討肚子里那龍胎的歡心。

沁蘿索性閉門，她素來不喜禎妃，總覺得她是憑著那張酷似已故肅謹皇后的臉才能躍居高位，風頭凌駕于我之上。我咳了幾聲，她急忙跑過來為我順氣，眼底滿是不忍。

“沁蘿，找到了嗎？”我甫一開口，又是止不住地咳嗽，嗓子也像被塞了一把稻草一樣疼得難受。

她連忙為我斟了一盞茶，遞至我手中，方道：“娘娘，找到了。那三年前為先皇后診治的太醫沒多久就亡故了，聽說是在山中尋奇藥，被毒蛇咬死了。”

我冷笑道：“那你信不信？”她搖搖頭，一個太醫，若是能被毒蛇咬一口便死了，那在這樣的豺狼之地，早就死得連尸骨都不剩了。

“可是，當年抬回來的時候，他的小徒弟確實說是蛇毒致死。”

“如果我沒記錯，他的小徒弟，如今已是太醫院院使了吧。”

我粲然一笑，斬草除根的道理我的好姑母不會不知道，她也不會做得這樣不干凈，只怕咬死老太醫的毒蛇便是他最疼惜的小徒弟。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如果不是那小徒弟察覺到了什么，借此向太后明志，也活不到現在，又何談身居院使高位。

而他，能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多活三年，也是他的本事。

我扶著桌角，勉強起身，正色道：“本宮身子有疾，請曹院使來未央宮走一遭吧。”哪怕是死，我也要為姐姐做最后這件事。

沁蘿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這幾日，無論我身子多不爽，都不曾請太醫，心里頭的病，不是藥石可以醫治的。我對太后也存了一絲芥蒂，她遣宮人送來的藥，也只是熬好之后在夤夜偷偷地倒了。

沁蘿吩咐兩個宮女進來照看我，一路小跑便去了。

曹木師長著一張精明的臉，一雙細長的眼，像極了懶洋洋地盤桓著的毒蛇。

“曹院使的臉色，近來可是不太好看呢。”

他的臉上有淡淡的巴掌印子，聽我這么一說，臉色愈加尷尬難堪，不一會兒就出了一層汗。

我繼續笑道：“俗話說，后院起火，家宅不寧。曹院使的家事，本宮本是插不上話的，可偏偏您在外頭養著的美眷又是院使夫人孀居的表姐，這李夫人新喪不久，表妹夫就來噓寒問暖，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只是，不曉得院使夫人有沒有容人雅量，肯分一杯羹給自家的表姐。”

曹木師懼內，也是他的軟肋，他按捺不住，連著向我叩首，“娘娘，您有什么吩咐，臣，定當萬死不辭。”

“本宮不過生了一場頑疾，今日院使大人不過是來瞧病的。太后寵信曹院使，本宮也不必多說。”

他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本宮的姐姐，也就是這南朝的肅謹皇后，三年前怎么就染上了頑疾，任憑先師妙手亦難回寰？”我的聲音并不大，卻擲地有聲。

“這……”

“今日，你既是來了未央宮，長春宮就沒有不去的道理。你說便罷了，不說，本宮也有的是法子讓你的主子信你說了些胡話，何況，不過是幾句實話，換院使大人一家的平安康健和大好前程，倒也是筆不虧的買賣。您覺著，本宮這話說得在不在理？”我把玩著青瓷茶盞，“曹院使趕得巧，本宮今日可還未向太后請安，不如隨著本宮一同去？”

“娘娘，微臣只知道，天災易躲，人禍難避。皇后娘娘聰慧，自然明白臣下所言。”他謹慎地看了周圍一眼，低聲道，“是藥三分毒，娘娘這病，不宜服藥。臣下知無不言，言盡于此，唯愿娘娘鳳體康健。”言畢，施了個禮便神色無異地出門去了。

南陵縉，誠不欺我。我默默起身，走出了殿門，外頭艷陽高照，昨夜西風，仿佛只是我做的一場涼薄的夢，而霜露卻濕了很久很久……我癱軟地扶著雕花門檐，眼中酸澀，可是我不能哭，不能落淚，我只能仰著頭，看著那人怎樣失去她最珍視的東西。

禎妃，我也應當去瞧瞧她了。

鏡中人消瘦，我輕輕撫上自己的臉，駭然于這樣陌生的容顏。沁蘿為我取來流嵐色繡牡丹宮裝，牡丹花色開在錦緞上，好不熱鬧。沁蘿看我妝容太素，又為我點唇描眉，這才有了幾分生氣，沒有先前那副病懨懨的模樣。

我笑著說：“這樣打扮，真是好看。”

“娘娘本就生得很美。”

我從妝奩中取了銀鍍金點翠嵌寶石九尾鳳釵，緩緩插入發髻。

（二）

禎妃的庭院里放了幾個口徑相同的青石缸，缸內清清淺淺浮著蒼翠欲滴的荷葉，小心翼翼地托著潔白的睡蓮，清風徐徐漾過吹皺一池水，裹挾了蓮香的風又輕輕地撩動著簾櫳。禎妃的窗牖隱隱掩著，天青色的軟煙羅帷帳影影綽綽，別有韻致。

若只單單看這庭院景色，禎妃也應當是一個溫婉良善的女子。

我在院內站了許久，這里的氣味真是沁人心脾，讓人不禁拋卻塵世煩擾。直到沁蘿輕輕喚了我一聲，我才走入內室。

禎妃斜斜地躺在楊妃榻上，青絲如瀑隨意瀉在肩頭，這樣的慵懶姿態怎樣看來都是我見猶憐。她的眼睛生得極媚，眼角微微向上挑，總是一副意氣風發的樣子。

她調笑地看著一旁的宮女，道：“今天這風真是邪了，竟能將皇后吹來臣妾的長樂宮。”

我見她沒有要行禮的模樣，也不愿同她計較，便徑直坐上首，漫不經心地環視道：“禎妃的長樂宮怕是連門檻都要被踏破了，本宮怎么能不來湊這個熱鬧？太后真是心疼禎妃，長樂宮果然是個好地方。”

她扯出帕子，巧笑嫣然，“皇后真是抬舉臣妾了，這六宮之內，長樂宮算什么，娘娘住著未央宮倒也還看得上臣妾的陋舍。”她先是見皇后不行禮，再是覬覦未央宮，沁蘿剛要發作，我輕輕按了按她的手背，“沁蘿，把本宮的禮拿出來給禎妃娘娘瞧瞧。”

宮女恭敬地呈上了一個四方鑲金嵌紅寶石的妝盒，豈料禎妃只是微微揚了揚頭，便不再多看一眼。我也不再跟她打啞謎，便開口道：“禎妃，那盒胭脂，是縉王爺送入宮中的，經了你的手，亦是經了本宮的手，這算不算是本宮沾了你的福澤？”

她神情一頓，支走侍女，我也打發沁蘿守在門外。等到屋里只剩下我們兩人，她一反方才的語調，正色道，“那日未央宮中的話……”她的眼神陡轉寒意，讓我不禁想到南陵縉的眼神，亦是這樣的凜冽，“皇后，可有了思量？”

“本宮只是不知，禎妃口中的前程，究竟是什么意思？”

禎妃言笑晏晏，媚色橫生，“皇后娘娘覺得，太后是看重本宮肚子里的龍種，還是皇后您呢？本宮肚子里的孩子已有兩個月，若到本宮生下龍種，只怕朝政早已掌控在太后手中，屆時子為王，母為虜，太后是斷然容不下臣妾的。”

“那先皇駕崩那日，禎妃娘娘既有心拉攏本宮，又為何冤枉本宮？”

“若臣妾不演那一出戲，怎么請得來皇后呢？那日勤政殿內的事，眼下太后冊封臣妾為禎妃的大禮，究竟是無心插柳還是刻意為之，要安撫的是龍胎還是臣妾，皇后娘娘心里恐怕也早有了論斷。臣妾只是在太后眼皮下斗膽使了微末伎倆，看太后娘娘心里，孰輕孰重，現在太后手里的那桿秤，臣妾反倒看得一清二楚，可惜了，長生富貴終究是捏在別人手里。臣妾惶恐，妄想求皇后娘娘的蔭蔽。而且……聽說周氏又在張羅送女入宮了呢。常聞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這回，恐怕皇后娘娘要欲哭無淚了。”

我不解地看著她，她果然是南陵縉的人，她果然和他一起算計著一切。

“禎妃大可明說。”

她理了理朱紅云錦宮裝的褶子，“太后在為帝后準備入陵下葬。”

我的手緊緊攥成一團，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怒氣，“禎妃，這話可是大不敬。”

她似乎早已料到，緩緩感嘆道：“皇后自然是不知，太后可是打算好了一切，怕是連時辰都掐好了。”

我的腦海中猛然閃過曹木師的話，是藥三分毒，娘娘這病，不宜服藥。原是一語雙關，平素我便不喜服藥，因為太過苦澀。可我不曾想到，我的親姑母，害了姐姐的性命，竟然還要我的性命。

“你和縉王爺，想要拉攏本宮？”

禎妃會心一笑，“皇后娘娘真是聰慧妙人。”

禎妃是南陵縉送進宮的，他誰也不送，偏偏送了一個和先皇后肖似的女子奪寵。南陵縉怕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禎妃，本宮只是不明白，為何是本宮？”

她蓮步輕移，走到窗邊支起大半個窗子。禎妃的身影單薄，定定地站在床邊看著外頭的天色，湛藍得不見一絲陰霾，偶爾還會有幾只鴻雁南飛而過，傳來一聲悄無聲息的慨嘆，“因為肅謹皇后是周家的女兒，因為娘娘亦是周家的女兒。周家的女兒，難道真的心甘情愿枉死在深宮？”

我想，這也是她的真心話。碧海青天夜夜心，世間女子若非身不由己，哪個不愿嫁與一心人，執手到白頭。我走到她身后，半闔了窗子，她的衣袂揚起復而無聲落下，像是飛倦的彩蝶，想停在這里歇一歇。看著她相熟的臉龐，心中百味雜陳，于是抬手為她扶正了髻上的釵環，這樣美的女子，今后就是這宮里的一縷俗塵。

我靠近她的耳邊，輕聲說：“縉王爺要的是南朝江山，本宮要的是這后宮易主。”

她的睫毛微顫，“臣妾，自當聽從皇后娘娘的吩咐。”

古人常云，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我以為我是觀棋者，禎妃的一席話才使我頓悟，我早已是局中人。南陵縉這棋，布得可真是妙絕，禎妃說，沁蘿取回的胭脂，便能夠保全我。

長樂宮里，禎妃好奇地打開了四方鑲金嵌紅寶石的妝盒，里頭靜靜臥著幅太平有象繡圖……她立于庭中，廣袖流垂，宛苦謫仙。禎妃默默看著未央宮的方向，想著，的確是小看這位無寵皇后了，太平有象，天下太平，五谷豐登。這幅繡圖，無論是她，還是她腹中的皇子皇女，皆是消受不起的，除了新帝。她小心地把這件禮品安放妥帖，天色又漸漸暈染上暮色。三日之后，先帝入皇陵。而這森森宮闕，終于要迎來清明曙色了。

（三）

入秋之后，暮色低沉，今夜的月色照透半城宮聞。未央宮向月而立，殿閣綺麗，月影流轉于碧檐金欄，低回溫婉，幾點疏星遙遙綴在天際，仿佛是月宮仙子廣袖中零落的半斛珍珠，應和著玉簾鉤，形影相吊，清露搖曳。夜風晚來疾，素紗宮燈不堪西風殘，倉皇間早早失卻了昔日稚靜從容的姿態，彼此推揉發出粗劣的摩挲聲。

衣衫還薄，不一會兒便覺得有絲絲涼意侵入肌膚。想著沁蘿滿心滿意為我煎藥，愈發覺得人心復雜，如月色下的湖，水波不興，或許一場猝然的雨亂跳入水，便驚惹了滿池波譎。我將系玉流蘇紫綬解了下來，懶懶地倚在欄桿上把綬帶放入水中。

六宮從簡，玉佩亦是從簡而制，節省用料，故而宮人視之以奮巧玲瓏為好。無奈秋風不解意，只消輕輕撩撥就在湖面之上反復兜轉了。我心下懊惱，竟連這綬帶都要和我作對？于是褪了手上的南紅瑪瑙手串，也一同系上去。我放在手上掂掂，用力擲向水里。

一時清漪漣漣，碎銀浮光，柔軟的流蘇飄蕩在湖面上，像極了幽紫的鳶尾，只是花瓣卻是碎的。我旋著綬帶，圓暈就這樣漸次鋪開，甚少有殘的。人生如水，縱然浩浩湯湯也逃不了隨波逐流和難得團圓。

“娘娘，怎么又想起這閨閣的玩意兒了？”沁蘿輕輕地為我披上了素色水墨披風御寒，細細扣好銀三葉的紐。我略掃了她一眼，便發覺她欲言又止。

“沁蘿，待這陣子過了，本宮便遣個由頭，放你出去，再為你尋個好人家。”光影搖曳的時候，有幾條錦鯉晃著尾巴來啄瑪瑙珠子。那富貴榮華怎是人人都擔受得起的！

她不置可否，“娘娘理應為先帝守靈，已有言官上奏……皇后失德，忝居后位。“只聽得她猛地跪地，向我磕頭行大禮，眼底的淚意和湖中的清漪出奇肖似，“娘娘，您總該去看看啊。”

我緊握著綬帶，硬冷的護甲掐破緞子。我的夫君，他不曾待我如結發妻子，我亦未嘗視他如生死不離的良人。去與不去，于吾二人，實無意義。若要做一場給天下看的悲戲，想必六宮之中有的是深藏不露的技高者，實在不需要我班門弄斧，布鼓雷門。

手中綏帶卷繞指尖，有秋氣的寒，“鄭公公方才來過了吧？可否帶來了太后的懿旨？”

沁蘿疑惑地看著我，“一個時辰前，就在娘娘回宮不久，鄭公公就來了一回，太后娘娘的意思是，禎妃有孕，娘娘與禎妃不宜多過走動……以免……”

我笑道，“以免過了病氣，擾了禎妃靜養，是嗎？”

她沉沉斂目，“是。”

“沁蘿，你說，太后待本宮如何？”

她低著頭，聽在耳里，卻不說出來。沉默，比多言更能保全自己，她對于我是不敢言，哪怕彼此心照不宣，再聽一遍只如那把錐心的刀，又入骨幾寸。

我理好宮裝，指尖還繞著緩帶。浸入湖水的半截顯色深深，本是同根同質的一緞相連，如今在外力侵擾之下相互背離。那么，便不要了。抽指離綬，絲滑的緞子從手中盈盈而落，沒有半分流連。

寢宮內明華如晝，白玉爐燃起裊裊香霧。白色的蠟燭落著凄然的燭淚，搖曳的光影不散。牡丹菱花鏡里的人兒蛾眉顏色稍褪，鬢發也被夜風吹得有些散落，反倒添了幾分風流嫵媚。纖纖柔荑執了彩蝶百花粉盒，輕輕地抖進玉爐內。

飛卿詞曰：“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云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而獨我一人，對鏡描花鈿，聽殘燭泣淚，玉爐生暗香綺靡。

（四）

玉爐生香，予我一夜好眠。

我拿過沁蘿手里的牙質梳篦發，她看著鏡中人，“娘娘，您真美。”我端詳鏡中顏，眉梢眼角處隱約有淺色壽陽妝的影子。

日夜焚香，朝描花鈿。便是南陵縉的意思。

先皇入陵還有三日，太后來了我這似冷宮的未央宮。她的精神矍鑠，盛氣凌人。我看過御花園春到時，最濃烈的花，艷色逼人，香氣濃郁，卻因為太過引人注目早早被嬪妃折了去簪入鬢間，來求圣眷顧。那么太后呢，她是覺得整個江山即將囊入她袖，任她倒弄風云嗎？

白妝素袖碧紗裙，她贊我頗識大體，既不失自身的顏面，也沒辱了皇家的顏面。我想，皇后的顏面早蒙塵垢，人人皆可辱，那毀人顏面的第一步便是我的姑母踩上去的。

“臣妾病居未央宮，不能為先帝盡綿薄力，今母后躬親看望，臣妾亦是心有愧疚。唯勸母后保重自身，切勿傷心過度致鳳體累損……否則，臣妾便是負了不孝之名。”

太后面露難色道：“難得皇后一片孝心，本宮卻……”

她的意猶未盡，我的心知肚明。

“瑾儀，姑母害了你。”她的眼睛直直看著我，那雙歷經兩朝風雨的眸子看過無數陰謀奪權，也能在轉瞬之間掀起詭譎風云。我沉下心，靜靜問道：“兒臣多知何事，母后但說便是。”

她說，那日趙苑綺發難于我，趙苑綺懷有龍子皇孫，縱然是她的錯，也只能是旁人的不是。太后本欲安撫我才許我脫身國喪，安養未央宮，怎曉得竟惹出如此禍事！言官上奏皇后失德，先帝新喪，竟自始未見皇后。李適為言官，上季銨鹽皇帝，下督察百官。他為人剛正不阿，一連上了三道折子，料想皇后受驚之事，療養兩三日便可大好。哪知，皇后卻纏綿病榻至今，李適見周氏壓著此事，而朝內亦有流言蜚語直指皇后，便與幾名老臣聯名上奏皇后失德一事。更有趙大夫上奏廢黜皇后。

我聽她娓娓道來，前因后果，事理詳盡。我俯身一拜，“臣妾自愿領罪，絕不有悖皇家儀制，也不愿連累周氏一族，侮辱周氏百年家風。”太后急忙扶起我，眼底蘊含著淚光，“只怕，姑母也回天乏術。”

我知道，前朝百官誓不罷休，更有甚者傳言那日我欲謀害南陵刈遺腹子，南朝唯一的儲君，更是罪不容誅。若是再過幾日，只怕抄家滅族的罪名也要落到周氏的頭上。但我只要愿意殉葬，就能留給后人賢德的好名聲。而前幾日深居未央宮一事，自然有人為我文過飾非。姑母想得倒是周到，我死了，還有我的家族門楣，還能為將死人留一條向死而生的后路。

“瑾儀生死無憾，只愿姑母在一日，誓死守護周氏不衰。“我再一次叩首，鬢邊的白珠步搖猛地在地上重重掉落，偌大的宮室回蕩著白珠亂跳的聲響。

太后回頭望了一眼，對身邊的陳公公說：“那些藥，皇后都喝了？”

“里頭的人說是一天沒落下，夜里滿滿端進去的，第二天是空著碗出來的，皇后那么聽您的話，想當初您指了她入宮，哪里有半句不情愿的話。娘娘就是多心，如今萬事俱備，您也該放寬心。”

太后鳳輦漸漸消失在我的視線里，嘴角掠過一絲笑意。姑母，你總能再見到瑾儀的。

回到內殿，我燃起胭脂香，將臉上妝容盡數卸去。壽陽梅妝形色分明，只是方才用香粉掩去，做出一副病懨懨的樣子給她瞧。如今天然去雕飾，素顏白妝，恍若九天玄女落凡塵。唯獨眼角胭脂梅花，嫣然一顧，人間顏色皆塵土。

南朝九年十月，南陵刈入葬皇陵。

萬里晴空，細柳輕搖。

沁蘿兩只眼睛哭得紅腫。我用帕子給她拭淚，緊緊抱著她，這幾年，她才是我真正的親人。她在我奉旨入宮之時，不離不棄；在我悲戚影單的時候，為我點一盞燈；在我寒冷蕭索的日子里，為我披一件衣裳；而如今，她也會在我飲下鴆酒之前，難過得感同身受，情愿和我一起去死。

我平靜地擦干她的眼淚，語氣沒有一絲跌宕，“沁蘿，你是我的好妹妹。我只求你兩件事：一，死后不許任何人碰本宮的身子；二，以后無論怎么樣，生也好，死也罷，你都要好好生活下去，你要過得快快樂樂的！這一輩子，我沒有愛過，只有傷過、痛過，所以，你要帶著我的希望，讓我看見你的幸福，知道嗎？如果你也死了，我會死不瞑目，我會恨你，生生世世都不愿再見你。”

她泣不成聲，不忍心放開我的手。

我靠近她的耳畔，低聲道：“出殯時，走慢些，走在縉王爺護送軍隊的前頭，自然會有人送你出宮。以后離這里遠遠的，就好。如果接你的人問你陵闕何處，你便說，秋風盡頭……你可記住了，千萬不能說錯了。”她含淚點頭，我從未見過這丫頭流過這樣多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只顧一個勁兒地掉。

陳公公跪在不遠處，高舉著白釉瓷壺。尖細的嗓音提醒著我飲下這壺酒。

我緩緩向他走去，舉杯斟漫，回頭看了沁蘿一眼，我想此時此刻，她肯定寧愿自己死，也不愿看我這樣過完短暫的一世。

“沁蘿，本宮叮囑你的，可都記住了？”

她斷斷續續哽咽道：“記住了，奴婢都記住了。”

“那便好，本宮愛美，身后的妝容有你來描畫最好不過。”我淺淺一笑，希望她從此能夠真的好好生活下去。我拿過白釉瓷杯，隨意問了一句，“陳公公，這酒是苦是甜？”他舉了半晌的雙手，輕輕地顫動了下。他素來恪守宮規，待人畢恭畢敬，待事一絲不茍，如今直直盯著我，似乎沒有聽到我說的話。

“老奴該死，方才娘娘可是問，這酒是苦是甜？”

“陳公公服侍太后多年，自然步步謹慎。是本宮多嘴一問罷了，公公不必掛心。”

他低首道：“若娘娘怕苦，老奴倒是備了一枚蜂蜜甜丸子，只怕東西粗鄙，入不了娘娘的眼。”于是從袖中取出了一顆小小的白色丸子。

我向沁蘿使了眼色，她接過了這顆蜂蜜丸子，“公公見笑，本宮素來怕苦，今日本宮謝過公公贈丸之恩。”我向他福了福身，陳公公捧著瓷壺，只是面色好不尷尬。

時辰已到，我飲盡杯中酒。身子越來越重，只覺得整個人在不斷地下沉下沉……終于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五）

南朝九年十月，皇后周氏自盡于未央宮。手書一卷，生死相隨。

帝后共入皇陵。

天下舉哀，文武百官攜命婦跪于朝宣門外，帝都縞素，四海哀慟。三日后，太后暫理朝政，周相、德親王、王烈將軍輔政。

南陵縉向我娓娓陳述的時候，寥寥數字，周瑾儀便死了，還得了賢后的名。

那日奉梓棺于朝天門之時，他便偷梁換柱將我偷換出來，我竟沒想到，看似玩世不恭的縉王爺竟有這么好的本事和膽量，眾目睽暌之下動的手腳，無人察覺。

他拿著兵書在廊下翻閱批注，而我則提著裙擺跳到欄桿旁，接那沿屋儋滴下的雨水。他斜睨著我，“周瑾儀，這幾日你在王府待得可是很快活？”

我用雨水洗凈手掌，跳了來笑道：“縉王爺救了本宮一命，為王爺研墨倒也沒有什么，只是這手被墨染臟了，就著雨水洗洗省事得很。”

他把書放在邊，凝眸看我，向我走過來。我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只覺得自己像是手足無措的木偶，一下子失了方寸。

他盯著我的臉，也不說話，我郝然道：“縉王爺這么盯著本宮做什么？是臉上染了墨嗎？”

南陵縉笑得溫文爾雅，“這胭脂果真有奇效，色澤艷麗，哪怕春日群芳爭妍，亦不如佳人眼角之梅。”

他贈我的胭脂，是心腹從番邦千辛萬苦得來的，西域之地多巫蠱術，藥石如神。南陵縉以萬金求一盒胭脂雪，胭脂雪，玉爐香。若是尋常描妝，不過是一盒珍貴的胭脂，它真正的妙處是焚之爐內用可安神，輔以描花鈿，花鈿細入肌理，永世不褪。

“縉王爺是如何收買了太后身邊忠心耿耿的陳公公？”這是我一直疑惑的地方，陳公公對于太后，向來是忠心不二，又怎么會違背她的懿旨？

他微微笑了笑，“本王以為你會問你身邊小宮女的下落。”

“本宮既能將自己的身家性命盡數交托給三爺，便是對王爺坦誠以待，也沒有信與不信之說。”

南陵縉極耐心地敘道，“如曹院使，人生在世，怎會無顧忌、無牽掛？陳公公是忠心，可他的思心是為了自己多些，還是為了太后多些？只要是前者，就沒有什么做不到的。他入宮前有一雙兒女，可惜兒子身染惡疾，女兒天生癡傻，這么些年他在太后面前兢兢業業只是為了家人能延醫問藥，恰好本王府上有這么一位神醫，為他的兒女診治數月，病情大好。你說，他是感謝本王還是感恩太后呢？”

我曾耳聞，陳公公的一雙兒女早夭，莫非是怕在宮中樹敵禍及兒女，所以寄養在別人家里。想來親情血脈，沒有什么比這更重要，而我的父親……卻在姐姐死后送我入宮，官宦世家的親情便是這般輕薄。

“縉王爺可有打算？”

他身形頎長，一襲青衫，風光霽月，只是眉眼司總有化不開的輕愁，淺淺覆在他的眼里。打從我第一眼看到他時，就看到了。

他道：“若本王再無打算，你后悔嗎？”

我走到書桌前，執手研墨，“胸中自有經緯天下，潑墨寫江山。為王爺研墨又何妨？”

他爽朗大笑，驅散了所有秋風秋雨里的愁思緒。

“周瑾儀。”

他喚我的名字，我循聲望著他。

“周瑾儀是已死的孝謹皇后，你不是。”我心底浮起了一絲失落。他說得沒錯，周瑾儀是死了，眼角落梅亦在時時提醒著我與周瑾儀的訣別。

他想了想，說出兩個字，成力我一生的名。

織弋。

我迷惑地望著他，他看向檐外的雨，“漾柳添絲密，含吹織空羅。”又帶著秋天的寒意從我身邊走過，但我并不覺得冷。

自從我出宮，便再沒有那樣的幽冷縈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