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暖花開時,鄴都的柳色扯起一片兒綠煙,飄飄揚揚的。宮監走過來,拉著百年的手,將他帶進宮殿。在他清澈的眼光中,他看到父王高演,寬袍大袖,一派俊雅。
那年,父王通過一場兵變,成為孝昭帝,十歲的高百年被立為太子。
那時,他還不知道什么是太子,什么是權力。他只要隨著春風放紙鳶,他只喜歡伴著宮監,看著上林苑的花色欲燃。
父皇封他為太子,同時交給他的還有一個小女孩,她那雙眼睛亮亮的,如黑夜的星星,笑起來時,
對酒窩在臉上淡淡泛開,真好看。
大家告訴他,這是太子妃,是斛律光的女兒。
他不知道什么是太子妃,可是他知道斛律光。在宮監們的嘴里,斛律光是個英武的將軍,他戰馬長嘶,能讓風云變色;他長劍一揮,能使敵軍戰栗。
年僅十歲的百年不需要什么太子妃,在這孤獨寂寞的深宮里,他只需要一個玩伴,他騎竹馬,她弄青梅;他梳雙髻,她發覆額。那時,一切美好如荷花綻放,一切都染著清亮的笑聲。
百年將自做的紙鳶,放飛在三月晴朗的高空,邊跑邊笑。她拍著手,也跟著跑。他們澄明的世界里只有風箏和盈盈的春風,只有天真無邪地手拉手在上林春色中奔跑的身影和朗朗晴空下甜甜的笑聲。
可是,世間也有陰云,就如跌宕的人生樣。
父皇高演在一次騎馬時,意外跌落,摔斷了肋骨,被抬回宮中后大口吐血。他拉著剛滿十一歲的百年的手,默然流淚。然后,他召來手握重權的弟弟高湛,告訴他太子還小,皇位由他繼承。
高演很擔心百年,他知道高湛冷酷無情,甚是心狠手辣。他只有如此安排,才能挽救百年的條命,不然,其后就會有宮廷血變,甚至會引起遍地狼煙。
高演告訴高湛,百年心地善良,不會有什么野心,他作為叔叔一定要好好待他。說完,高演淚珠落下,閉上雙眼。
父皇死了,百年感到心冷,尤其是在叔叔那冷如刀光的眼睛中,十一歲的他一夜之間成熟了許多。他知道該怎么做,他知道應當待在后宮,盡量不要出現在叔叔面前。
此后,宮廷寂寂,唯有瓣瓣梨花飄落,如青春的年華。
百年和斛律氏待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再沒有笑聲和幸福,他們承擔了本不該承擔的沉重,心里裝滿了擔驚受怕。時間一寸寸沿著宮院的青苔慢慢爬動,在孤獨中,他們成為兩根相依為命的草兒,世界雖大,他們卻只能相互依靠,互相取暖。
每一次,百年出去,斛律氏都會默默地送他走出宮門,走向未知的禍福;每一次,百年回來,斛律氏都倚門相迎,臉兒漾著微笑;每次看到斛律氏如釋重負的笑容,百年都會心痛。他覺得,是自己帶給她無盡的愁緒。她搖著頭,靠在他的肩上,將一塊玉塊給百年輕輕系上,也將自己情竇初開的心牽系在他的身上。
一塊玉玦,一段柔情。從此,天涯海角,兩心不分。
百年是前太子,這是個危險而敏感的身份。他躲在深宮中讀書練字,陪伴著斛律氏西窗相對。他真誠地希望,宮外的人能忘卻自己,讓他就這樣伴著眼前的女子,慢慢老去。
可是,宮外的陰謀卻一天天緊逼。有人上奏他的叔叔,已成為武成帝的高湛,說天上有道白虹直穿過太陽,這是臣下復辟奪位的預兆。武成帝一聽,眼皮一跳,手緊攥著劍,眼光縮成兩點冷芒。
百年在宮中聽到這個消息時,也心兒一跳。他已十三歲了,在如履薄冰的生活里,他有著不合乎年齡的成熟和敏銳。他知道這謠言是針對他的,他隱隱地感到一把無形的劍正向他一寸寸刺來。他放下筆,無助地望著斛律氏。他知道,自己的時日已經不多了,和她如此默默相守的日子,也已指日可算了。
他的淚緩緩流出,她伸手,為他輕輕擦去??墒牵难劢奚弦矑熘懵涞臏I珠。
很快因為一個“敕”字,事情開始發不可收拾。
武成帝曾派給他個叫賈德胄的師傅來監視他,同時教他讀書習字,他每天教百年寫“敕”字,一天數遍,不厭其煩。
他豎著拇指,夸百年這個字寫得好,龍飛鳳舞。他說,百年的字很見功底,比師傅的都好。
一個剛剛十四歲的孩子,得到師傅如此表揚,自然十分高興,百年提起筆,飽蘸著墨,在宣紙上又寫下幾個“敕”字。那幾個字被賈德胄悄悄藏起,他的嘴角浮起一絲冷笑。當天,他就把這字送給了武成帝。
武成帝看過后很高興,他終于抓住了百年的把柄,眼中的冷芒倏忽而過,當即宣旨召見百年。
百年接到旨意,心中一冷,他知道架在脖子上的那把刀,終于要落下來了。白虹貫日的陰影,仍在他心中拂之不去。他不知道,還有另一條罪責,在前方等著他。
深夜被召見,以他的身份,以武成帝殺人如麻的手段,百年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他望著斛律氏舍不得離開,更舍不得撇下她。自己若遭遇不測,從此便只有她一個人在這孤寂的深宮,度日如年。她如果悶了怕了,誰來陪她?他解下她贈的玉玦,輕輕放回她手里,他想,有一塊玉玦陪著,她該不會孤寂吧?
然后,他望著她,一步一步遠離。武成帝見到百年后,便讓他寫“敕”字,比對字跡后,武成帝勃然大怒,讓人棍責百年,百年大聲哀求。武成帝嘴角噙著冷笑,長劍出鞘,閃過一道寒光,隨之百年的生命猶如一支樂曲,戛然一聲,永遠停止在十四歲。
那年,斛律氏才十三歲,她再也沒有等回高百年。她獨自握著那塊玉玦,日日獨立深宮,望盡斜陽。她相信百年會回來,她相信他一定會在某一個黃昏走回深宮,如過去一般,走過來拉著她的手,微微一笑。
可是這場夢,沒多久就破滅了。她的父親斛律光進宮,帶來百年被殺的消息。百年死了,尸體被埋在宮廷的后院里。
斛律氏望著父親,耳中什么也聽不清了,她只知道,她的百年不會再回來了,再也不會對她溫和地笑了。她一聲凄厲哀號,暈倒在地上,醒來后手握玉玦,淚水長流。她默默地望著外面,秋天的陽光水一樣溫柔,她的百年就是在這樣的一天,走入這水一樣的陽光中,再也沒有回來。
她不說話,也不進食,只呆呆地望著外面。秋天的樹葉黃了,一片一片枯落,如將死的蝶兒一樣。她的百年,已化為其中的一片,無聲地飄落了,而她,也將成為其中一片,在秋風中飄落。她死后,手緊緊握著,不知握著什么東西。大家去掰她的拳頭,可無人能掰得開。最后,她的父親含著淚,掰開了她的手,里面是塊玉玦,是百年走時,輕輕放在她手心的那塊玉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