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珊瑚,一個在江湖上鮮為人知的人物,一個至情至性的女子。在梁羽生筆下,她只是配角,可她一生也如曼陀羅般絢爛,卻又曇花一現。在燦爛的季節綻放、凋零,留下的只有美麗與惋惜。
她自鐵家莊長大,是名震天下的鐵飛龍的愛女,不同于出身顯赫女子的嬌弱矜持,她個性率直,天真爛漫。盜劍譜、偷絕學,與練霓裳比劍法,雖敵不過,也可連破數招。看似頑劣,實則隨性自然。被父親訓斥,年少輕狂的她離家出走,獨闖江湖,數次于賊人手中逃脫,于困境求生,機敏聰慧。
情竇初開時,她遇到了王照希,以為儒雅博學的他正是她的命中注定,心意直率坦蕩,毫不遮掩。思他情切,一路尋覓,羨煞旁人。
正因如此,她遇到了此生最難忘的人。
一個叫岳鳴柯的男人,擁有俠士風度,胸懷天下。珊瑚一見傾心,不同于對王照希朦朧的傾慕,這次她是真的愛得炙熱,人生便從此為他喜,為他憂。
那日,岳鳴柯救她于危難,即使武功高強,終究寡不敵眾。他身受重傷、自身難保之時依舊念著她的安危,鐵珊瑚大為感動,淚濕雙睫,欽佩他的仁義之心。
她不忍丟下他獨自茍活,執意背他去少林寺養傷。夕陽斜照下,一個小小的身軀背著七尺男兒緩緩前行,看似吃力,可輕快的步伐,甜美的笑容,將純真無邪展現無遺,卻不知岳鳴柯始終介意男女有別。
她追隨他,萬里共行,朝暮相伴。她的女扮男裝早已被岳鳴柯識破,所以他一直恪守禮節,毫無逾越之處,她卻情根深種難以自拔。一路兇險,珊瑚機靈可人,助力于岳鳴柯,她也在他的庇護下安然無恙,卻唯獨遺失了少女心。高山險嶺,荊棘叢林,有你我甘之如飴。從此便想夏雨春雷,秋蟬冬霜陪伴。
得知鐵珊瑚心事,練霓裳自告奮勇愿為大媒,可惜性格火辣的練霓裳見岳鳴柯猶豫不決竟拔劍相向。少年氣盛,一時不肯就范,他的愛情怎能假借他人之手?
那一句“怎么我也不會娶她”,想來鐵珊瑚偷聽到也是字字錐心。她心之所屬的岳大哥向來敢作敢當,若是喜歡她又怎會不肯娶她。
“我不敢高攀,今后你我不必以兄妹相稱,我們也不必再見了。”她雖年少性格卻堅強,從不肯示弱。
鐵珊瑚在岳鳴柯面前拜別,深深一躬,許他自此不再相見,他口中的兄妹情義也被她就此斬斷。相濡以沫和相忘于江湖,岳鳴柯幫她選擇了后者。
無奈郎情似酒,剛烈灼身。岳鳴柯的口不擇言,終是傷了珊瑚的心。
岳鳴柯何嘗不想與她相伴一生,廝守終生?他們萬里同行,她早已是他心中的陪伴,這個無邪的少女已經在他心中留下難以泯滅的焰印。只可惜他心懷天下,鐵珊瑚的闖入讓他不知所措,也毫無準備。
他也曾猶豫,也曾徘徊。引露藏雪,制藥調香,閑時坐飲茶:麥香襲人,楓紅翠柏,笑看云卷云舒。這樣的日子,他又怎會不期盼?
自此鐵珊瑚便與練霓裳占山為王。身為明月峽副寨主,她率眾人抗敵,巾幗颯爽,不讓須眉。她可以劫富濟貧、快意恩仇、殺伐決斷,也可以放蕩不羈。生活雖瀟灑自在,可朝思暮想之間,終需一見。
弦月下徘徊,夜不能寐,玉簫在手,刺骨冰涼蔓延至心頭。古調清幽,哀轉久絕,她的淚珠劃過臉頰,落入簫孔,曲調難奏。一聲輕嘆,黃花吹落,紛飛中凄婉籠罩,清風陣陣入耳,寒涼不散。
雪山上明月峽惡斗,鐵珊瑚被困于此地。許是上天眷顧,許是姻緣未了,岳鳴柯路經此地,見到鐵珊瑚自然欣喜不已,歉意難敘,思念難訴。為救她甘愿自斷右臂,被毒人挾持,他卻只關心她是否傷及心脈。
他語氣輕柔,目光溫和,鐵珊瑚為他奏簫驗傷,霎時山搖雪崩。
簫聲輕快悅耳,如潺潺流水,滌蕩心間,好似他們萬里同行之時一路風光旖旋:溫婉柔情,如同那日他重傷于樹下運功,她靜靜等待,不肯離去,溫柔鄉醉人;凄切悲愴,大有“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意味,他不解。蕭聲變換輪回,道盡岳鳴柯一生起伏,不覺間他們卻有這么多回憶。一曲奏罷,也終曲終人散。
她又怎會讓擁有絕世武功的岳大哥斷了右臂,又怎能讓他一世英名被奸人作踐?情急之下,她發動玉簫玄關,與奸人同歸于盡。
她在岳鳴桐的懷中漸漸閉上了眼,岳鳴柯抱著她淚光灼灼,心痛難抑,“珊瑚妹妹,我來晚了。”
“岳大哥,不是你來晚了,是我要先走了。”一句話道盡了她對他的情意。
即便如此,她從未怪過他,更不想他自責愧疚。那時的她只是不舍離去,在有生之年能再見岳鳴柯已是上天眷顧。
意識逐漸模糊,她再不能看后那張面如冠玉的臉,只記得耳邊依稀傳來啜泣的聲音,溫熱的氣息拂過耳邊,這是她和他在此生中最近的距離。
那日大雪紛飛,蒼茫之下,一男子獨立于雪中,斗篷隨凜冽寒風飄揚,久久不肯離去。鐵珊瑚在岳鳴柯懷中香消玉殞,浮華繁世終成夢。
飛雪倏倏飄落,遮住了鐵珊瑚的姣好容顏。岳鳴柯急忙為她拂落,看著她含笑而去,仰天長嘯聲回蕩在山間,余音不散。
岳鳴柯斟滿清酒,灼酒入喉,痛徹心扉,不覺回想舊事。
入京之時,他得知先皇駕崩,新帝昏庸,朝內奸佞橫行,腐敗淫穢,便憶起昔日熊廷弼將軍,感嘆不已。他歲已辭官,可終心念百姓。
伶仃大醉醒來后只覺有人在頸上吹涼氣,鐵珊瑚調皮地看看他,羞臊他醉酒,“習武之人,喝得如此爛醉如泥,人行到身邊都不知,你羞也不羞?好在是我,若是給什么探花女賊綁了去那才糟了呢。”鐵珊瑚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也只有鐵珊瑚會說出這般沒輕重的話逗他。
岳鳴柯想著想著不覺笑意纏綿,嘴角的弧度極盡溫柔。當一抹哀傷自眼角劃過,扯動眉心,男兒淚就這般流下,他苦笑自己錯過了這段姻緣,愧疚辜負了這般澄明的女子。
此時的借酒澆愁也只會更愁,不如抽刀斷念。人生苦痛,一念成佛,告別了曾經的岳鳴柯,如今的晦明法師長年于天山青燈古佛,人事紛繁,再不踏入,紅塵往事追憶已晚。
待青絲成雪,一生孤苦也算是盡頭。
有人為鐵珊瑚言一聲惋惜,我卻羨她可以永遠留存岳鳴柯心中。一個天下第一劍客,身懷絕技,一心為國的英雄也可為她的隱居于天山,參悟佛法,歸于平靜。
如果說鐵珊瑚此生的憾事,我想并非是未能與岳鳴柯結為連理,落寞莫過于那臨終前的“珊瑚妹妹”,在他口中仍以兄妹相稱。
珊瑚恐有舊夢:暮雪紛紛,紅袖添香,皚皚雪山之巔,燈火闌珊中有一雙人影閃爍,一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