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幽京終年有雪。陸地茫茫無人,律桓坐在那塊大石旁,撈起片片潔白細看。
指縫中漏下碎雪光華,隱隱透露出字眼,這是世間逝去生靈的終生記憶。生命消散,魂靈記憶也隨之分崩離析,在幽京重新組合輪回。
一幅熟悉的長卷落下,密密麻麻浮滿前世的記憶。
第八世了。
這世,她過得怎么樣?還是那樣艱難,或者終于幸福美滿?
律桓不知自己從何而來,只知自有靈識以來便守在幽京,數不清多少年歲,生命紛至沓來,唯有這一個女子的魂靈,不知因何種執拗,前世心結總織卷而行,令他注目。
他照例攤開長卷探尋,皺了皺眉,這一世,她生在書香門第,不愁衣食,父慈母愛,嫁與了好夫君,一生本應順遂喜樂。
然而卷上她的結局卻只有寥寥四字郁郁而終。
她的八世人生,身份各有不同,或為王孫貴族,或為奴婢貧女,但出奇一致的是,沒有一世得以善終。
律桓心頭一動,手掌覆上卷面,半晌松開,長卷溜走,徒留痕跡,他緩緩坐定,閉上了雙眼。
他既在這寂寥長途中屢遇她,便愿解她心結,助她過得美滿。
[一]
律桓找到她時,她還是個垂髫小兒,花燈節的夜晚,他選了一副親切溫和的面具,在人群中觀望她。
她隨母親佇立在糖人攤前,四處張望間,驀然盯住他所在的方向。
她打扮討喜,令他不自覺微笑,隨即搖了搖手中拿來做掩護的風車。
然而她怔怔看他半晌,卻“哇”一聲哭起來,哭得驚天動地,他轉身快走,連撞到一名華服少年也無暇顧及,只隱隱聽見婦人輕輕哄她,“融生,我們融生乖,不哭不哭……”
律桓就著夜色走遠,取下面具瞧了瞧,并不嚇人,無奈地嘆了口氣,收了起來。
融生的父親在朝中做官,家中雖不算顯赫,卻也過得富足,又只生了融生這一個女兒,看得頗重。
律桓沒費多少工夫,就被融生的父親聘任為融生的先生。
剛進府教書那日,融生胡亂躲著乳娘擦臉的帕子,撞到律桓的腳邊,抱著他的大腿左右閃躲,令他哭笑不得。
乳娘終于得逞,她便不高興,對他頤指氣使,“你,抱我去學房?!?/p>
她把他當家里的雜役了。
他抱她進學房坐好,她左等右等不見先生來,只見他怡然坐定,翻開書來,儼然一副先生做派。她方知道自己弄錯了,委委屈屈翻開《弟子規》。
律桓輕咳一聲,像模像樣地念起來,聽融生稚言跟著念,臉孔雖板著,心里卻滿意地笑起來。
融生學東西很快,心性也單純,很快適應與他的相處,且詩書上面有些小聰明,常舉反三,幾乎與他亦師亦友。
讓律桓頭疼的是,融生的琴技、棋藝都不錯,唯有書畫不通,尤其是那一手字,簡直慘不忍睹,他每每手把手教,尚可以看,一旦脫手,她一撇一捺都要飛到天邊去。
對于不擅長的書畫,融生倒熱衷得很。只是有一日,律桓再握住她的手教她時,她發上墜著一串白茉莉,也許是在外瘋玩時戴上去的,此時暗生幽香,他突然發現她長高了許多,他這般教她寫字,似乎已不大合適,這樣一想,掌中的柔夷突然變得灼人。
女孩子家,字不好就不好吧,他這樣想著,從此無論融生怎么求,他再未親手教過她寫字。
轉眼融生十五歲了,家中開始為她著意適齡男子,她秉承律桓的訓誡,一舉一動,端莊秀美。
見過那些適齡子弟后,她很愛對律桓吐苦水,太幼稚、不夠穩重,這些淘氣的話,無非是些小女兒心性,律桓欣慰地想,可能這一世,融生將過上平凡女子的幸福生活。
然而,他終究想得簡單了。
融生如今大了,他有意疏遠她,她卻不依不饒來找他。
他以為又是什么雞毛蒜皮的小事,打開門來,才發現她是真的神情迷惘,她問道:“先生,我想問問,人到底有沒有前世今生?”
這一問來得突然,律桓驚疑,不知她是偶然癡疑,還是早就有這樣的心病。
他不敢妄下結論,問道:“怎么突然這樣問?”
她兩眼紅紅,突然撲進他懷里號啕大哭。
他斷斷續續才聽清楚,融生自小睡夢中常出現各種情景班各種情景,總有一個女子遍尋一人,為情所苦。幼時常以為是夢魘,卻久治不愈,她不想讓爹娘擔憂,便謊稱自己好了,實則這種情況非但沒有好轉,反而越發真實,仿佛是她與生俱來的記憶。
由于并沒有危及性命,她便一直壓在心中,不曾說出。
不料這一日,又有適齡少年慕名來訪,家境人品俱好,父親母親也滿意,請了她在屏風后面來看,說來也怪,她一見那少年面容,便覺得十分眼熟,待仔細去想,突然心痛難忍,仿佛是多年糾纏在夢魘中令她懼怕的人物,令她惶惶不可終日。
律桓聽了,心下一沉,縱使他之前在幽京時,私心淡化那魂靈記憶,前八世的傷痛記憶仍是波及這世。
融生眼淚汪汪道:“父親母親還不知此事,對那少年甚滿意,先生你說怎么辦才好?”
律桓為她擦拭淚珠,沉默不語。
今日所見的這名少年,恐怕就是她一直以來的心劫。只有這一世他們永無關聯,才能使她從此淡忘前世記憶,開始新的人生,永無后顧之憂。
他溫聲安慰,“沒有什么前世之說,你不要多想,或許是你二人八字相沖。你放心,既然你不愿意,事情總會有回轉余地的?!?/p>
融生這才釋然,嘴角翹起狡黠的弧度。
夜里律桓潛入融生所說的那少年房中,端詳少年的面貌。那少年生得俊美,閉眼沉睡時眼尾上挑。律桓嘆氣,總覺得這是副薄情寡義的面相,著實不應與融生相配。
翌日便傳來那少年偶感風寒的訊息,久不能痊愈,求親一事就不了了之。
融生生得好,從來不愁有人仰慕,三個四個,卻總不能如她意,習慣性地律桓傾訴,律桓常常望著她,微不可聞地嘆息。
她不愿意的人家,求親的男子總無緣無故生病,待到迫不得已退了求親帖,又奇跡般痊愈,久而久之,融生便落下了克夫的壞名聲。
家人焦灼不已,律桓也常勸她,她眼中滿是無辜的笑意,“別人要說,便任他們說嘍,我命中注定的夫婿,豈會畏懼這般無妄之言?!?/p>
律桓心中升起不安的感覺,這孩子,千萬別是無情無欲的命數才好。
[二]
正當融生克夫之名最盛,幾乎無人問津的時刻,偌大貴族南家的獨生子南沐風,卻找上門來。
他生得俊雅,一身攝人的貴氣,朝碧紗屏風后的她微微頷首。融生漫不經心一瞥,心中一跳,喉嚨卻像堵住了一般,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趁著父母親與南沐風閑話,她逃往律桓的住所,揪著律桓的長袖,神色哀哀。
深夜,律桓輕輕捏訣,丟往熟睡的南沐風身上。
那訣飄飄落下,卻倏忽急速反彈向律桓,他甩袖拂過,訣散之時,他面前站著一名灰袍老人,褶皺的皮膚隱隱顯出淡金色的字符。
那老人神情寧靜,突然開口:“你非凡人,融生亦非凡人?!?/p>
見律桓面色微變,那老人又道:“南沐風,亦非凡人。融生的命數將從南沐風開始順遂,你不必猜測,更無法阻攔?!?/p>
那老人見他癡癡站在原地,不再多言,轉身隱入霧氣厚重的夜色中,霧氣中只余老人平靜的預言,“為何而來者,將為此而去……”
不知站了多久,律桓終于回過神離開,長長的影子掠開,榻上的南沐風,目光如灼,仿若從未睡著。
融生沒有料到,翌日南沐風依然能與她家人談笑風生,他不是被自己克走了嗎?她心中惴惴不安,又喑喑自我安慰,不是還有先生嗎?
只要她不愿意,先生總不會讓她嫁給他人的,想到這里,融生又快活地笑起來。
一直等來婚事落定的消息,先生仍無動靜,家人目光欣慰,而她腦中一片空白,迷迷糊糊去找律桓,他長身玉立,年華分明過得快,他卻未曾衰老,而她似乎只要再長高一點點,就可與他并肩而立了。
融生哽咽著訴說自己的不情愿,律桓壓抑了很久,才沒有伸手去幫她擦眼淚。
“融生,你長大了,不應當再這般任性?!?/p>
她不想聽,蹬蹬兩步靠近了些,讓他不能漠視她。
“我不想嫁給那個人……一想到他,心口就不舒服,你幫幫我……幫幫我,你有法子對不對?”
“我能有什么法子?”他不耐,緊盯著面前的少女。
融生懵了,不明白他的不耐從何而來,他有沒有本事替她抵擋那些她不樂意的事情,她以為兩人心中都心知肚明,可是這一遭……
她面有成成色,他咬咬牙終于說道:“女孩子大了……總要許人家,南沐風是天之驕子,他會待你很好?!?/p>
說罷他抬腳就走,想著等融生出嫁,他便離開這待了許久的地方,遠遠地看她幸福安康,兒孫滿堂。
“帶我走,”身后有腳步聲傳來,他有不祥的預感,轉過身來,她本來想從后頭抱住他的動作,變成了直直撲進他懷里,而他的雙手不由自主想要環抱她。
“如果你無能為力,那么帶我走……律桓。”
她不叫他先生,在唇齒間完整叫出他的名字,溫柔婉轉,卻像晴空里劈下的一道白光,將他昔日迷茫的綺思照得通透無比。
抱緊她,回應她,憑著一份悸動亡命天涯,然后如何?顛沛流離,她馬上會發現自己少女的情愫是多么的可笑,她的一生又會陷入癡怨,疑惑自己要愛誰,在找尋誰,仿佛一個無盡殘酷的輪回。
他陡然驚醒,決然地推開了她。
他決定走,馬上走,遠遠地拋下融生,仿佛聽不見她的慟哭。
[三]
律桓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他的所有物件仿佛一夜消失。她用盡方法打探律桓的去向,卻一無所得。
她總感覺他無處不在,卻又尋不到他的蹤跡?;槠谂R近,她找不動了,試穿著嫁衣,倚在窗前,孤注一擲般捏緊了手里光潔的小瓷瓶。
婚嫁的那一晚,夜幕漸落,燭光搖曳,融生將瓷瓶中能令人昏迷假死的藥粉倒入酒中,南沐風進來,目光不似平日冷冽,醺醺然朝她微笑,舉起酒杯,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喝了下去。
外面似乎變了天,一聲悶雷響起,融生膽戰心驚,南沐風趴在桌上早已不省人事,嘴角鮮血汩汩,她往身上抹了些血,潛出南府,策馬住杏花嶺奔去。
杏花嶺,她唯一能想到的屬于他們兩個人的地方。從前的每一個春日,他都在那里教她畫初開的杏花,那時候日日春光好,山城斜路杏花香,他握著她手的時候,可知她的心緒如游絲百尺長?
他一定會在那里。
融生在閃電和悶雷一重重的杏花嶺里奔走呼喊:“律桓!你出來!我知道你在這兒!”
樹林中一片寂靜,無人回應,雨噼里啪啦打下來,她嗓音凄涼,“律桓……我殺人了!我殺了南沐風!”
像是應和她這罪孽的呼喊,極亮的閃電將她臨近的杏樹劈得攔腰折斷,在這亮光中,她終于看見了渾身濕透的律桓。
他的目光極亮極怒,將她一把扯過來,敏銳地嗅到她身上還未被雨水沖刷干凈的血腥味——南沐風的血。
“你瘋了嗎?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會給自己帶來多嚴重的后果!”
融生吃吃地笑,臉龐上閃耀著奇異的光芒,問他:“你不愿意看我死對嗎?那你帶我走……帶我走!求你……”
他的臉色黑沉,不說話,握住她肩的手也漸漸松開。
融生眼中有種決然的失望,她驀然轉身,策馬而去,律桓瞳孔驟縮,她在往杏花深處的斷崖奔去!
他快步奔去,她的身影在夜色中不甚明晰,一聲慘烈的馬嘶聲劃破長空,在重物跌墜的同時,他仿佛聽到了她破碎的哭聲,也聽到心臟跌墜的聲音。
雨水沖刷著空蕩蕩的斷崖,他走到崖邊,想要呼喊卻又失聲,只垂頭站著。直到一雙柔柔的手臂攀上他的肩膀,他驟然一抖,將她扯過來抱住。
她輕輕吁嘆:“剛才我以為你要跳下去了……”
他嘆道:“是差點兒跳下去了。”他抵住她的額頭,深深看她,睫毛上滿是雨水,瞳孔里交纏著涌動的艱難與愛戀,隨即縛住了她的雙手。
融生睜大了眼。
在他身后,南沐風和那灰袍老人,靜靜懸在空中。
融生神色驚恐,本該在婚房里昏睡不醒的南沐風,此時宛如神祗般,神情中有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融生還沒從詫異與恐懼中回過神來,就聽見南沐風淡淡問她:“你來我這里,還是和他一起?”
融生渾身都在發抖,卻毫不遲疑地揪緊了身邊的律桓,倔強地望著南沐風。
南沐風轉而看向了律桓,又問他:“你要她待在你身邊嗎?”這個自始至終沉默的男人,此時更加沉默。
融生著急喊道:“我是我自己的,你問他做什么?”
南沐風不置可否,像是對灰袍老人笑了一下,終于律桓出聲了,像是疲倦了許久,將融生往前輕輕一推,“你帶她走吧,讓她忘了之前的所有?!?/p>
忘了吧,如果注定他要歸于孤寂,何不讓她早日歸于圓滿?
融生篩糠一般抖起來,不可置信地盯住身旁的男人。
南沐風的笑終于收了起來,目光投向融生,像是憐憫,又像諷刺,“你看,事實就是這樣,你總在盲目地追,追一世、幾世、一百世,結果都是一樣,他不要你?!?/p>
律桓與融生的眼中俱是不解,他抬起手掌,問道“不懂?這就讓你們懂?!?/p>
他周身漸漸散發著熾熱的全色光芒,灰袍老人的袍子展開,不復人形,淡金色的字符密密麻麻浮出來,似霧似風,映入那剔透的瞳孔中。
[四]
融生好像做了一場極長的夢,夢中彌漫著淡金色的霧氣,她全然忘記剛剛發生過多驚心動魄的事,迷迷茫茫地走過了瓊林玉樹。
她在淡金色的霧氣中看見一片雪白的湖,一名男子坐在,胡邊,面目不清,手往河中撈水。一名嬌俏的霓裳女子拈著裙擺奔過去,像那男子般灑脫坐下。那男子全神貫注,竟從湖中撈出雪白絲綢般的水,執著一把小巧的金剪刀,不過幾下,輕盈的雀鳥從他手中飛出,一只又一只。
一旁的女子歡呼雀躍,不一會又撅起嘴,拉拉那男子的衣袖,像是嬌聲哀求些什么,那男子臉上浮起淡淡的紅暈,置之不理,那女子仿佛生氣,轉過頭去再不跟他說話。
那男子像是終于妥協般,悶頭剪著手里的水綢。
他在剪什么?融生這樣想,就真的看得越發清楚,他手中剪的,赫然是一名長發如瀑的嬌俏女子。那掌中的女子活靈活現地開始旋轉跳舞,那霓裳女子這才得意地抿嘴笑了起來,撲到他懷里。
男子靦腆得很,輕輕推她,她不肯離開,反而耍般勾住他的脖子,惹得他整個身子僵住,她這才終于抬眼,看到另一名俊美的華服男子,身后跟著浩蕩的仆從,沉著臉問她“白綰意,你這是在干什么?”
融生看到,那女子驚愕中夾雜著難堪的面容清晰起來,與她一模一樣。
白色的雀鳥和跳舞的女子漸漸消失,融入那變得濃厚的金色霧氣中,融生伸手揮舞,想將后續看清楚。
霧氣又散開了,融生發覺自己正站在潔白的云層上,底下的云層上,是那一對奔逃的戀人。逃吧逃吧,也許云層的邊緣就是盡頭,不管不顧逃出去才好。
融生又悲哀地發現,那華服的男子,就站在離她不遠的云層上,冷冷地看著底下那一對亡命鴛鴦。
他殘忍地抬手,將白云撕裂,生生將那二人分開、遮蔽,讓他們看不清找不到對方。
那女子驚慌失措叫那男子“阿啟”,沒多久又平靜下來,叫另外一個名字,南沐風。
南沐風?好熟悉的名字,融生只看見那華服男子“嗯”了一聲,站定在白綰意面前,她嘴唇顫抖著問他:“阿啟在哪里?”
南沐風沒有回答,她又問:“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我們解除婚約好不好?”她掩面而泣,“我愿意接受你的懲罰,他起初什么都不知道……放了他?!?/p>
“你再哀求,我就將他墮入地獄?!蹦悄凶影櫭嫉?,立馬讓女子噤聲。
“如果你們都堅決認定對方,我就放你們走。如果不是,你就跟我回去!”南沐風突然決定,說完就消失了,留下白綰意愣怔站著,惴惴不安。
融生又看到南沐風出現在另一方,居高臨下地問那名叫阿啟的男子,“綰意是我的未婚妻,如果你執意要帶她走——”“既要保全我家族的名聲,又要成全你們,你便帶著她的尸體走吧?!?/p>
如此刻薄毒辣!融生不禁驚呼,那名叫阿啟的男子更是驚駭,臉色頹敗,他神色中浮起難以自抑的痛苦,終于輕輕地跪下去,垂頭說道,“不,讓她跟你走吧,只要她平安,我愿意去幽京駐守生魂,與她再不相見。”
南沐風終于滿意。
阿啟走出了白云屏障,白綰意終于再見到他,他卻在她迎上來時后退兩步,垂下頭,像一個最恭謹的仙湖侍從,靜靜道:“請南仙娘隨南殿下回去吧?!?/p>
南仙娘?他竟然一轉眼就為她冠上了南沐風的姓!她大驚失色,臉色蒼白,勉力問道:“你叫我什么?阿啟,你以前從來不這樣叫我?!?/p>
他眉目不動,依然平聲道:“以前是啟冒犯……”
“你別說了!”她惡狠狠地罵他,“你竟然不敢!你這個懦……”她的眼圈紅了,手被南沐風緊緊拉著,阿啟既不看她,也不來為她擦眼淚。
不是這樣的!這是一個詭計!融生大聲呼喊,但是白綰意聽不見,她聽不見融生告訴她,為了換取白綰意成為南沐風的妻子,永世平安,阿啟甘愿被發配到極遠的幽京,駐守生魂,永不回來。
白綰意挫敗極了,從未如此挫敗過,南沐風拉過她,她也轉過臉去了。其實她只想自己擦擦眼淚,可是只一個轉臉,再回頭,阿啟已經不見了,他站的地方白云散開,了無蹤跡。
她心慌意亂,甩開南沐風的手,問道:“阿啟在哪?”
“自然是投下凡間。”南沐風不緊不慢地答道。
白綰意緊跟著要往下跳,南沐風急急揪住她,眼神幽深地問她:“他輕易就動搖,你還舍不得他?”
白綰意恨恨看了他一眼,他沉吟片刻,說道:“你我婚約不可兒戲,你現在這般,不過是一時昏了頭,我勢必要給你機會看清?!?/p>
“如何?”
“你立下魂血誓言,人世尋他九次。如若在這九世中,你尋到他,與他終成眷屬,我們的婚約便作廢:如若沒有找到,或者他不愿與你一起,你就回到我身邊,與他死生不復相見?!?/p>
這里面有濃濃陰謀的味道,白綰意沒有嗅出來。她想了—下,毅然劃破手臂,在南沐風速過來的灰色綢子上寫下誓言,嘴中念著誓詞,那些血液漸漸組成淡金色的字符,牢牢附在那灰綢之上。
淡金色霧氣襲來,又一次遮蔽了融生探究的目光。霧氣忽濃忽淡時,融生看到白綰意的幾世年華如白駒過隙,她總是終身尋找,終身迷惘,終身哀戚。
終于在白綰意第八世結束時,融生隨著她不肯消散的記憶行走,那生魂游走的飄雪大陸上,瞥見一名獨坐男子,隨意撈起那潔白的凡世魂靈碎片看,這一幕,與那湖邊何其相似!
白綰意為什么一直在迷惘找尋,這撈起她亡靈記憶皺眉察看的男子,分明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阿啟?。?/p>
魂牽夢繞,卻又咫尺天涯,他卻做了她生命的擺渡人?。?/p>
融生想大喊,卻感覺有眼淚堵著她的聲音,她看見那男子展開了那張屬于白綰意的長卷,皺著眉,好像在嘆息,轉瞬間消失了身影。
一會兒融生好像又回到很小的時候,在燈會上,她看見一名戴面具的男子,仿佛就是那靦腆的阿啟。他在微笑,搖搖手里的風車,她很想笑一個,問一聲,你認識白綰意嗎?可是一個岔眼,她瞥見他背后,一名稚嫩卻冷冽的少年靜靜站著,目光是似曾相識的冷意,令她驚懼大哭。
再后來,再后來是怎么樣?融生的眼淚唰唰地流,那獨坐大陸的男子成為她的先生,教她念書習字,陪她長大,在她明目張膽的戀慕中,瑟縮著睫毛,隱忍著愛意。
融生睜開眼,淡金色的霧氣散去,在她眼前,阿啟與律桓兩張臉就這樣疊在一起,絲毫不差,那雙眼睛睜開,里頭盛著一望無際的沉痛的淚水——他亦記起了那段往事。
融生的心這時候開始痛起來,好像被利刃狠狠插了一刀,初始沒有感覺,待到她察覺過來,那傷口這才生生裂開來,鮮血四濺。
律桓緩緩地站在融生前面,將她護在身后。
[互]
南沐風向融生伸出手道:“當他說出要我帶你走時,你就應當知道,你抵抗不了命運和誓言?!比谏咀÷苫敢陆蟮氖致砷_,還未完全松開,手掌卻被律桓反扣住,他聲音里有酸澀的歉意,“對不起。”
她搖了搖頭,想抽出手來,他卻抓得愈發緊,雪白的光電擊下來。
“放開?!蹦香屣L的聲音冷冰冰的。
律桓潔白纖長的手背燃起焦黑的火焰,融生急得抽手,他卻越抓越緊,將她摟住,不住地在她鬢發耳邊自語,“對不起,對不起……”
又是一道帶著隱隱怒氣的白光擊來,“放開?!?/p>
他背上濡濕,流了很多血,融生掙開他的桎梏,一個巴掌扇過去,淚眼婆娑地看著他踉蹌著后退,臉上血漬斑斑。
“現在說對不起又有何用!你走吧!”她幾乎是歇斯底里,抹了一把眼淚,轉頭看著那灰綢上的字符慢慢熔成鐐銬——她當初立下誓言起作用了。
“放了他吧,我跟你回去,不會再見他了。”她虛弱地抬手,那細細的鐐銬圈過來,將她的周身溫柔包裹,南沐風牽過她,在她指尖輕輕落下一吻。
這一刻,她的狼狽消失無蹤,她又成為那光彩照人的綰意仙子了。
白綰意活了那么久,久得心里應當都長滿青苔,可她心底的愛情依然鮮活,依然渴望看他一眼,她的阿啟,她的律桓。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當她回頭時,律桓所站的地方已空蕩一片。
南沐風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吐出殘忍的決斷,“既然已經決定死生不復相見,你生,他便死吧?!?/p>
又一次,面前的這個人,不擇手段要抓牢她,挽救他可憐的驕傲和求勝心。
融生的恨意真正地升騰起來,她的腦子轉著那一句“死生不復相見”,一遍遍凌遲著她僅存的意識,周身淡金的鏈子開始簌簌作響。
“死生不復相見?南沐風,你真抓得住我嗎?”
她身上的淡金色流動起來。她在做什么?她知不知道強行違背誓言會有怎樣的結果?她真的一心求死。
“白綰意……你停下!白綰意”南沐風喊著她的名字,強行出手,想要制止她強烈的自戕行為??墒撬牪坏?,來不及了,淡金色的鐐銬圍繞著她旋轉起來,蒸騰出血色。
她像一縷血霧般被吞噬,只余下那鏈子發出嘶嘶的摩擦聲,悲鳴般地墜落,光澤盡失。
“白綰意,”南沐風撈起那暗淡長鏈,悲痛道,“我騙你的……我沒有殺他?!蹦銗鄣娜耍鋵嵕驮谟木?。
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白綰意毅然立下那現血誓言的樣子,他問她,為什么你這么篤定,她當時迫不及待要入世,笑容依然明亮動人,她說:“不知道,大概是因為愛吧?!?/p>
她終于死在自己愛情的懷中。
幽京雪如故,律桓坐在空曠大陸,撈起潔白的記憶碎片,目光掠過那些凡塵往事,總覺得應當有一張長卷,寫滿密密麻麻麻的前世今生。
他搖搖頭,暗笑自己想太多。
光潔的雪片飄下來,他閉上眼,腦海中做夢般浮起一個姑娘的樣子,長發如瀑,杏花般的臉龐,音容笑貌,無一不動人。
她一定是個幸福的姑娘,他閉著眼,為這孤寂大陸上空虛的美好,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