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喬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詩經·國風·山有扶蘇》
一、夢回
淅淅瀝瀝一場夜雨,毫無征兆地穿過風穿過草木穿過飄飛帳幔,闖入枕上人的夢里。
迷蒙的霧氣頃刻間被洗涮干凈,天地間一片空明,連葉尖將落未落的碧意都分外通透清晰。
珠玉織成晶瑩的簾,打濕了少女飛奔的身影,琉璃水花隨著腳步一路恣意綻放,最后停在了荷葉輕搖的水塘邊。
少女背上的藥簍已兜攬了漫漫水汽,藕荷色長裙緊貼著身軀,勾勒出一筆寫意的娉婷。青絲飛揚下,是她清瘦的臉、濕漉的眉眼,眼中浸著幾步之外白色的衣。
白衣沾了泥水,染了血污,少年倚靠著草木半躺在那里,分明是副狼狽模樣,卻無端透出幾分瀟灑疏狂。
他戴了半張面具,看不清面貌,露出的一雙眸子如春陽照水,似笑非笑地望著眼前采藥歸來的少女。
“下雨路滑,姑娘小心。”
嗓音如玉石陡然敲落,驚醒了失神的少女,她雙眼掃過少年身上的血跡,緩緩走近,擇出藥草為他包扎。熟練的手法,卻平息不了心頭連綿的顫意,幾乎能撥出踏破冰河的一曲。
身后風荷輕舉,荷葉中那一枝裊娜的蓮,承著雨水緩緩綻開,像是開在了少女心上。
她對上他的眉眼,心頭顫得更狠,突然想揭了那半張面具,看看下面是怎樣的容顏。
會否如傳說中的子都,英俊貌美,冠絕天下?會否如傳說中的子充,良人美玉,如琢如磨?
伸出的手定格在半空中,千山萬水瞬息而過,卷畫碎,一枕夢空。
而帳外,雨聲初歇。
二、有約
藥簍又空了。
手指細細摩挲過,已不見半點濕意。
可她的心仍舊濕漉漉的,像是醉在了那一場雨水里。
無意中偏頭,窗邊案上一枝半開的蓮撞入眸中,蓮蕊間擱著扶蘇葉,水露輕沾,葉上字跡有些模糊。
她慢慢看完,心從微微的顫動變為如有擂鼓。
他約她山中相見。
該不該去呢?去見這樣一個不明身份不知容貌的少年郎?
發怔許久,她故作輕松地笑了笑,便背上藥簍出門——藥簍空了,她得采藥去,才不是要去見他。
路過荷葉田田的水塘,理了理鬢發,不去看嫣紅的面頰,踏著蓮香輕快遠去,衣袂如一朵飄飛的花。
透亮的光落入山間,扶蘇郁郁蔥蔥,鋪展開漫山碧意,鮮活地溢了滿眼。更遠處,則是挺拔的喬松。
她有些晃神,仿佛這扶蘇和喬松都成了他,正意氣風發地走向她。
他終于到了,卻故意在她身后嚇她一跳,眼角眉梢俱是戲謔捉弄的笑意。
她又羞又惱,臉漲得通紅,抬手摘了他的面具,隨后便怔住。
少年原本有清俊好看的相貌,可被遮的那半張臉上落了一道淺淺的疤,生生襯出幾分邪氣幾分狷狂來。
她心頭狂跳,開始揣測他的身份。什么樣的人,才會帶著傷倒在路邊?什么樣的人,才會連臉上都落了疤?是逞強斗毆的狂妄之徒,還是流亡在外的逃犯,抑或是無惡不作的賊匪?
越猜測,不安和煩躁的感覺就越強烈,若他真不是什么好兒郎,她又該怎么辦?
他似乎洞察了她內心所想,唇角笑意愈深,邪氣也愈重。他慢慢靠近,將她逼得抵住身后的扶蘇木,在她耳邊輕聲道:“在猜我是何人?既然害怕,怎么還敢來?”
一團心火燒起,她猛地推開他,清亮的眸子閃爍,比暗夜里的星辰還要璀璨奪目。
腳步匆促,她如受驚的鳥兒消失在山間,只留下他一人。
依稀中,有歌聲遠遠傳來: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喬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少年聽見,朗笑出聲,花木葉間陽光碎了一地。
三、別離
一連三日,少年日日送一枝蓮過來,花間依舊藏著扶蘇葉,藏著邀約的信。
她賭氣不理,卻在第四日看到告別詞時慌了神。
風掠過蘆葦蕩掠過荷塘,送來金戈鐵馬的肅殺之氣,聽說有出征的軍隊途經此處,稍做歇息后便啟程離開。
她抱著半塊面具飛奔上山,裙袂隨風,仿佛要將她帶至高遠的廣寒深宮。
山間,扶蘇木依舊郁郁蔥蔥,卻不見少年翩然身影,不見他的戲謔笑臉。
他是個出征的將士,受傷蒙她救助,動了心動了情,奈何家國天下,重任在身,只能再次踏上征途,與卿別離。
邊關苦寒,黃沙漫漫,埋葬了多少英雄白骨,誰知歸期?又是否,真有歸期?
她站在山巔,伸手想握住少年離去的幻影,卻什么也沒能握住。
情緣這樣淺薄,心間那一朵花,未及灼灼如火,就已凋零。
荷塘里蓮花謝了,山間草木枯了,一冬飛雪掩埋一切,時光靜悄悄地等候萬物復蘇。
她也在等,等他的少年歸來。即便,杳無音訊。
自他走后,她做了很多夢,有長有短,模糊或清晰。夢得太多,她甚至覺得,那一場相遇都漸漸不真實起來,仿佛所有,皆是幻夢場,根本不曾有過那樣一個少年郎,連同那一曲歌,都是枕上虛無的曲調。
四、花嫁
一春花事了結,終于又到荷葉田田的時節,裙抉飄然的姑娘從水邊過,腰間掛著半塊面具,輕輕晃動。
陽光穿過碧綠的葉,斑駁灑落,扶蘇木下,依舊空無一人。
戰事早已停歇,遠去的征人卻未曾歸來,那黃塵之中白骨如山,哪一個會是他?他可尋得到回家的路,可知道有個姑娘在等他?
蒼白的十指間泥土紛紛而下,掩埋面具,從此舊夢成灰,徹底告別。她將披上嫁衣,成為別人的妻——父親因她神思恍惚,替她應了一門親,不日就要出嫁。
也曾想過掙扎反對,也曾盼過他來阻攔,可惜執著的等待,終究敵不過現實的無情。
既然那個人不是他,那么,是誰又有什么區別?
禮樂喧天,迎嫁的馬車在門外停下,催促的聲音傳了一遍又一遍。
銅鏡中映出精致容顏,卻不見往昔的天真笑意,她突然有些后悔,起身飛快跑出,裙袂揚起,襯得她整個人像逃離桎梏的鳥雀。
滿眼的喧囂熱鬧皆看不清明,她只知飛快往前,驀地,被一枝紅蓮攔住。
“走這么急做什么,我又不會跑了?”
熟悉的語調響起,眉眼清俊的男子倚車而立,勾唇淺笑,宛若風吹十里花開。
水霧模糊了雙眼,舊事紛至沓來,水塘邊淅淅瀝瀝的雨,山中明明滅滅的光,——細致翻過。
“我曾在山間聽過一曲歌,后來再未聽過那樣好聽的歌,你可還會唱?”
姑娘哭了,又笑了。
她伸手,指尖觸上他的掌心,有花灼灼盛放,暖意綿延。
久違的歌聲響起,傳向遠方,化為筆墨,傳過青史長河——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喬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