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

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

有狐綏綏，在彼淇厲。心之憂矣，之子無帶。

有狐綏綏，在彼淇側。心之憂矣，之子無服。

——《詩經·衛風·有狐》

1

阿翟的死訊傳人云霧山的時候，正是一年的清明時節，細雨打濕了門口的白石，石上他刻下的十二個字，顏色越發深了。

強極則辱，過慧易夭，情深不壽。

那是少年時他對我的評價。我猶記得那天他有多么氣憤，對我說：“阿詡，你沒有德行卻過于聰慧，早晚有一天，你會折在你的小聰明下！過慧易夭！”

當夜，他在白石上留下這十二個字，毅然決然地背著小書箱下山了。

當時我氣得跳腳，如今回想起來，只覺得難過得緊，用手輕輕摩挲著刀刻的痕跡，后來干脆伏在石上，任大雨將我淋透。

“師父，雨水寒涼，且回屋吧。”

我睜開眼，看著身邊最后一個小徒兒，拉他過來，一起看白石上的字，“你性子要強，與我少年時極像，且記住這三句話，下山后或可保命。”

他板著一張臉，十分正經地搖搖頭，說：“師父，我覺得這話說得不對。強大的人才能謀奪天下，既然得了天下又怎么會受到屈辱呢？智慧的人能夠謀世謀國為人所倚重，天下的權臣謀士壽者極多，師父智謀無雙不也如此高壽嗎？至于情深，我無情，自不會受其所擾。”

看著他固執的模樣，我搖搖頭，推開他，“好了，為師沒什么可數你了，今日就下山吧。”

他向我俯首九拜后，消失在竹林中。

我這一生，交過一位摯友，收過九大弟子，到如今都已悉數離去，只剩我孑然一身，俯仰在漫漫時光里，寂寞如故。

收拾好行囊，回到當年與阿翟住過的舊竹舍，追憶前塵。

和阿翟的相遇，其實不甚愉快。

那時候，名士史明云游講學至衛國云霧山，放出話風說自己年事已高，想收一人為人室弟子相傳衣缽。一時之間，天下震動，有識之士紛紛趕往云霧山。

阿翟從魯國趕來，與我相遇在云霧山腳下。我還活楚地記得，那日他穿了件打滿補丁的灰色粗布衣裳，頭發一絲不茍地束在背后，背著小書箱，手里拄著根自己削的棗木拐杖，還握著一卷《周禮》。他聽聞我也是前去拜師的，非但沒有忌憚防備，還十分高興，敦厚地讓了一個梨子給我吃。當時我就知道，這人，有點兒傻。

2

史明出了三道考題，為難天下士子。

第一關，一根相藤橋搖搖晃晃地懸在山崖之間，非心思堅定或勇猛堅毅之人不能過。

幾百人在山崖上躊躇不前，幾個將門出身的公子先站了出來，憑借著家學武藝走了過去。然后是一些身材輕盈的稚子，被父母推上去，邊哭邊爬，也勉強爬了過去。折騰到午后，勉強有二十余人過去。然后，我就看見阿翟走上藤橋，他敦實微胖的身子壓得橋面沉，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他雖然嚇得臉色發白，卻沒有退縮，一步一步挪到橋中央。

我看著好玩，起了戲弄之心，猛地也踩上橋，橋顛了幾顛，他被嚇得腳一滑，整個身子懸在半空中，然后咬著牙，一言不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重新踩上藤蔓，一步一步地挪向對岸。我探覺無味，也幾步走了過去。然后從懷里取出短刀，大袖揮割斷藤條，對岸傳來齊刷刷的哀號聲。

阿翟奪過我手上的短刀，吼道：“他們還想走過來，你這么做毀掉了多少人的希望，你知不知道！”

我無所謂地搖搖頭，用手指點著他的腦袋，“折騰了大半天，你們不累我我累了，你是不是傻呀，少幾個人競爭不是很好嗎？”

第二關，出乎意料考的是農桑。我們二十余人同前走，看見了一塊農田，田埂上擺放著許多農具，每一把農具前面都有紙和筆，與出十種農具的用途即算過關。

這道題出得實在有些刁鉆。貴族子弟不務農，自然不知農具用途，稚子年幼也不會知道，我心下明白，這史老先生大約是不想招惹權貴也不想教習幼子。正沉吟間，阿翟第一個興沖沖地跑了過去，我耳力極好，隔得雖遠，卻聽得真切。這廝邊寫邊嘀咕，從名稱到用法，恨不能連注意事項都寫出來。

我被他震懾住，我才知道原來他竟是農民出身。

憑借著聽到的答辜，我順利闖過第二關，和我一起闖過來的還有幾個僥幸蒙對的青年。

至此，剩下的已不足十人。

闖至第三關，此時天色已經全黑，不知不覺走到一個山坳之中，四野傳來虎嘯狼嚎，疹人極了。在槐樹林子里，我們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巨大的陣法之中。

自黃帝造出軒轅陣，天下戰爭行兵必要布陣，有一些玄門陣法十分厲害，踩進去幻象叢生，有進無出，這里的陣法就是如此。片刻工夫，大家走散，我對阿翟感興趣，所以選擇跟在他身后，想看看他一介莽夫如何被這個玄陣困死，他繞著圈兒走了半天，走上了一座小山丘。

山丘上零星地有幾副白骨，他大驚失色。我看那白骨血肉已腐爛殆盡，也不知是哪一朝代的人，搖搖頭，然后阿翟做了一件讓我至今都不能理解的事。

他沒有掉頭就走，也沒有繞過去繼續找出路，而是跪下恭謹地拜了幾拜，然后開始就地刨坑，一具一具將那些白骨安葬起來。

我很是疑惑，走過去問他：“今夜滿月，野獸會狂性大發，你再不找到出路，不怕喪命于野獸口中嗎？”

他搖搖頭，敦厚的眼神看著我，“這些人與你我一樣，雖不知為何喪命于此，但他們的尸骨無人收斂，亡魂沒有歸宿，我又怎能棄之不顧呢？”

我被他的迂腐氣笑，站在山丘上，指著前路，“你瞧啊，前方尸骨尚多，你何時能葬完？”

他不理我，折下一根粗樹枝插在土丘上，做成一個簡陋的無名墓碑，然后繼續挖坑——我哼了一聲，轉身離開。

抬頭看一眼明月，北斗七星在東方閃耀，當下踩著北斗方位破起陣來，折騰了足足三個時辰，至天色大明，總算沖出了這個玄陣。霎時眼前槐樹林的幻象消失，一間竹舍立于眼前，籬笆墻內有位老人正在煮茶，見了我微微一笑，“老朽今生從未見過像你這般聰慧的人。”

我正要得意，目光不期落在他對面，整個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那個傻小子阿翟早已坐在了老人對面，懵懵懂懂向我招了招手。

我問他怎么出來的，他也是一臉疑惑，說自己一路安葬著尸骨，后來走迷路時，遠遠看見土丘就知道此處來過，繞著繞著就出來了。

史明看著我，“你來晚了，我已收他為徒。”

“為什么？”我不服，走過去指著阿翟，“你也知道，他的智慧不及我，他能闖過三關只是運氣好罷了，你當真要舍棄我，收這么一個榆木疙瘩為徒嗎？”

史明頗含深意地搖搖頭，“你這樣聰慧，卻又這樣執迷，他能闖出玄陣，靠的怎會是運氣，而是德行啊。”

3

對于這個結果，我十分不服氣，索性就賴在云霧山中，撒潑搗蛋，讓這一對師徒日日不得安生。

史明大度，阿翟寬厚，只當我是小孩子鬧脾氣，非但沒有趕我走，每日還留出我的飯食。我鬧了一陣覺得沒什么趣味，就老實下來，沒事和阿翟在深山采藥，有時也和他論論道，當然，十次他必會輸上十次。

輸了就回去找他師父來和我論，十之七八也占不到便宜。史明感慨地看著我，“你這人太過聰慧，當初來找我拜師只怕也不是真心吧。”

我被踩到了痛處，心中酸澀起來，嚷嚷道：“是又怎樣？我就是太孤獨了……”

史明洞悉慧澈的目光看進我的眼里，半晌道：“好，以后就在云霧山中安家吧，我和阿翟都在。”

阿翟牽著我的衣袖笑得開懷，“我會一直陪著你，只要你不嫌棄我愚笨就好。”

那些時光美好得仿佛一場夢，后來史明年歲漸高，于一日叫上我和阿翟，來到山谷品茗，一段敘話畢，一壺好茶盡，他揮刀在石上刻下一句話：一片白云橫谷口，幾多歸鳥盡迷巢。

然后回頭頗有深意地看著我，“至慧則易迷，世人一生迷在無明之中，你的一生卻迷在智慧之中，阿詡，我希望你能早日清醒過來。”

“清醒什么？”我問。

他沒有回答，卻說了一句無關緊要的感慨，“老朽一生，前半生逆命，后半生隨緣，大迷大悟，至今當休矣——”

說罷坐化在石下，留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阿翟和被他攪得滿心疑惑的我。我和阿翟將他安葬在谷口旁的一棵老榆樹旁。

史明死后，云霧山上只剩我倆，阿翟每日俯首案上埋頭于書卷中，學得昏天暗地，還不忘抽空給我洗衣做飯，而我成日捉雞逗狗，快活得不知天地為何物。

若不是那一場狼禍，或許我們能一直保持這樣的關系，至老至死。偏生三年后的云霧山發生了一場大旱災，山中饑荒，野獸廝殺，那一夜，幾十只狼結伴闖過史明布下的玄陣，將我們的竹舍團團包圍。

阿翟很慌張，怕他死后，這一屋子的古籍無人收斂。我也很慌張，因為我怕狼，面對天敵，縱我強大如此，也被嚇得瑟瑟發抖。

阿翟與我靠在一起，目光懇切地看著我，“阿詡，你這樣聰明，可有什么計謀？”

我鎮定了心神，心里轉過千百個主意，點點頭，“有……只不過要舍棄點東西。”

他還是那副敦厚的樣子，坐在他的書堆上，“性命都要丟了，還有什么舍不下的呢！”

我看著他，心中有那么一瞬的猶疑，然后點燃一個火把，打開門，將狼群引進來，拽著他越窗逃走，火把朝門口一扔，留下一屋子狼，困在大火中。

阿翟大怒，指著我怒吼：“一屋子的古籍，一屋子的古籍，都是師父摯愛的遺物！還有那些狼，不過是餓急了眼，至于讓你這般殘忍虐殺嗎？”

我脾氣本來就不好，被他這一罵，我也爆發出來，“幾本破書幾條狼命換你我兩條性命，算什么呢！就算拿天下人換你我的性命，又算什么呢！”

“你、你……這個畜生——”話說一半，忽然有一只困在屋子里的狼破窗而出，向我撲來，我嚇得腿軟躲避不及，只見阿翟想也不想就奔過來護在我身前，他的后背頓時被狼爪撓得血肉模糊。

我大怒，仰頭朝天吼了一聲，撲過去赤手將那只狼撕成血肉方休。

4

阿翟生了一場大病，我竭盡心力照顧。

他卻離我越來越遠了，常常說：“阿詡，你我是不同的人，我心里牽掛的是仁義道德、天下蒼生，而你，只是為了自己的私欲，從未把任何人放在心上過。”

我被他嘮叨了幾次，心中煩悶，索性撒了潑，“是又怎樣呢？你答應過要一直陪著我的，如今你也要拋下我了嗎？”

他別過臉去，“道不同，不相與謀。”

阿翟終于下山了，臨行前，在白石上留下三句話：強極則辱，過慧易天，情深不壽。

我朝著他的背影嚷嚷：“墨翟，你愿意走就走，但你負我之諾，我必要討回。你要天下太平，我偏不讓你如愿，若以后天下兵戈四起，全是你之過也！”

他也轉過頭對我吼道：“王詡，你這般自私自負，我偏不信這浩浩天下能被你這小人玩弄在股掌之中。”說罷轉身離去，再不回頭。

我被氣得半個月吃不下飯。然后下山，找了九個天資聰慧的孩子收為徒兒，從此開始授徒傳道。

十余年間，聽說墨翟周游列國，游說他的“兼愛”“非攻”思想，主張停止戰爭，深受百姓擁戴，墨家一度成為顯學。

十年后，我放了兩個弟子下山。我那兩個徒兒果不負我之望，須臾間攪得天下大亂，孫臏、龐涓聞名天下，他們師出同門的事情再也瞞不住。天下皆知，關內云陽，有一處地面，名曰云霧山，山內有谷日鬼谷，谷中有隱士，藏天下大才。

入山尋我之人漸多，可始終不見他來。我見不到想見的人，氣得又放了兩個弟子下山。這一回，強秦對六國，一時七國混戰起，我的徒兒蘇秦、張儀分屬不同陣營，合縱連橫攪得天下愈亂。

鬼谷子的名聲日盛，聽聞阿翟一夜之間白了頭，奔波游走于各國，跪求止戰。我聽了心下煩悶，讓小徒兒帶書一封，約他云霧山相見，說他若來，即止戈。

誰知他竟當場燒了書簡，還當著小徒兒的面狠狠地數落了我一回。這一回我徹底被激怒，將身邊的四個成年弟尋悉數放下山去——樂毅、范雎、鄒忌、李牧，一時之間天下出了這么多謀臣武將，亂局愈發不可收拾。

墨翟終于在憂思中，于一日病死在游說秦國的路上。這個消息傳入山中，我手上茶盞摔落，看著門外的清明細雨，終于忍不住沖出去，撲在白石上哭了起來。

我這樣寂寞，等了這些年，終于有一人甘愿與我同生共死，許諾陪我終老，我早已視他為兄弟，他卻用半生避我不見。哭著哭著，天際一道閃電橫過，身邊唯一的小徒兒走過來拽我衣擺，說：“師父，雨水寒涼，且回屋吧。”

我看著他，又看看石頭上的三句話，搖搖頭，摸著他的腦袋，“商鞅，你性子要強，與我少年時極像，你且記住這三句話，以后或可保命。”

他倔強反駁，我懶得再說，便放他下山，臨行前最后囑咐一句，“為師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畢生之愿就是戰亂不起、天下太平，為師將此愿系于你身。扶秦掃六合，是我最終的心愿。”

我最后一個徒兒商鞅九拜而去，留下我一個人，獨坐山中。有山女唱起《衛風·有狐》，“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曾經，我也是這么惦念著墨翟啊，可如今卻再沒有什么可惦念的了，猛然看見史明在谷口刻的文字：

一片白云橫谷口，幾多歸鳥盡迷巢。

想起當初史明說的話，忽然徹悟，原來我這一生都是執迷，執迷在聰慧之間。

凄凄一吼，現出狐貍身來。曾經，千年修行是何等寂寞，聰慧的人更加容易察覺出孤獨，我被這孤獨折磨得要死了……終于遇見他，待我如兄如弟，顧我無微不至……而我，卻用了半生時間與他為難，到最后，贏了天下，卻早已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人！

“墨翟！”

一聲長嘯后，撫胸大笑，當真是如他所料，我最終折辱在自己的聰慧之下，困頓在自己的無情之中，一敗涂地，真是一敗涂地……

山女《有狐》的歌聲在回蕩在耳邊，我踉蹌幾步，縱入山林，化作一野狐，從此人世滄桑，再不過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