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杏不需梅

杏花是江南的春信，牽一絲柔波，幾許細雨，不待春風(fēng)吹遍，就欲遍染煙林。

一輛馬車被這紅粉欲染的杏花絆住了腳步，繡幔輕挑，一位身著水青色褙子的女子輕盈地跳下馬車，緩緩走向杏林深處。她美目流轉(zhuǎn)，左顧右盼，似在賞花，也似在尋找著什么，最終她停在一樹開得最爛漫的杏花前。

她高高舉起一雙玉臂，試了又試想要折下最繁盛的那一枝杏花，可惜，卻總是差了一些距離。恰好，樹下有一方青石可做踏腳之物，女子毫不猶豫地站了上去。

許是用力過猛，花枝斷裂的一瞬間，女子身形一個不穩(wěn)，眼見著就要跌落下來，卻及時被一雙有力的大手穩(wěn)穩(wěn)地托住。待回頭看時，只見一位軒然霞舉的公子微笑地立在旁。女子滿臉緋紅地施禮道：“青檸謝過公子。”公子也連忙還禮，報上了姓名。

或許有杏真的不需梅吧，麗人因杏而遇，美景人目催化了詩心，沈公子看著青檸手中的花枝脫口而出兩句詩，沒想到青檸略一思忖就續(xù)上了后兩句。沈公子非常傾慕青檸的才華，一口一個“小姐”地贊著青檸的秀外慧中，青檸低眉淺笑著說：“奴家只是朱吉士家中的婢女，并不是什么千金小姐。”

沈公子卻說：“如此，在下就更欽佩姑娘了。”

在沈公子的眼中，青檸淺粉暈紅的嬌美容顏直令一林杏花都失了顏色。

遠處隱隱傳來呼喚青檸的聲音，兩人就此別過，以為此生再也不會相遇。

馬車內(nèi)，手不釋卷的朱大韶頭也未抬，只問了一句“怎么去了這么久？”青檸只說是貪看了杏花。

朱大韶喜好藏書，家中書充棟，這些書他只放心交予青檸打理。青檸與別的婢女不同，她自幼聰慧，敏而好學(xué)，平日里朱大韶寫字，青檸就研墨，朱大韶讀書，青檸就在一旁伴讀。所有的書她不僅分門別類地歸置整齊，而且熟知位置，無論朱大韶想讀哪本，她都能應(yīng)手抽出，絕無差錯。

華亭（今上海）朱府里的日子平淡從容，朱大韶對青檸雖寵愛倚重又似乎并不太關(guān)心，他的一門心思都在藏書讀書上。每當(dāng)聽到誰手中有絕版孤本的書，他總是想盡一切辦法購買下來，如果藏書者不允，他就念念不忘，寢食難安。若是有幸得到，他就又要廢寢忘食地讀上數(shù)遍。府里的婢女們常常開玩笑說，書才是朱大韶眼中傾國傾城的美人，除了書，他的眼中容不下其他東西。

知他愛書成癡，朋友們一旦得知了好書的消息，也總會第一時間來告訴他。最近，他就從好友那里得知，老家吳門（今蘇州）沈府藏有一套古錦玉簽、裝幀精美的宋刻本《后漢紀(jì)》，這本書的珍貴之處是其上還有陸放翁、劉須溪、謝疊山三人的手評。

宋版書在明朝時已是一冊難求，更何況傳承有序，有著三位名人的手評，其價值堪稱一頁一金。

為了得到這套書，朱大韶親自拜訪，許下巨資，可是書的主人卻絲毫沒有賣書的意思。為此，朱大韶又開始了寢食難安的日子。他四處托朋告友，請人從旁游說，依然沒有說動書的主人。就在朱大韶長吁短嘆將要絕望的時候，沈府忽然差人前來，并指明唯有以青檸來換，才可割愛。

立于朱大韶身側(cè)的青檸聞聽此言，連忙望向了朱大韶，卻見他，毫不遲疑地一口允諾—下來，甚至不曾看自己一眼，那一刻，青檸的心頓時冷若死灰。原本，她以為自己在朱大韶的心中是與別人不同的，至少有那么一點點的特殊，現(xiàn)在才明白，他的眼中從沒有自己。疑惑又悲憤的青檸一時間也理不活自己的心緒，她悄悄地退出了客廳，獨自坐在水榭中發(fā)呆。

回到自己的臥房，青檸看到幾案上有兩套新衣和一套首飾，府中其他的婢女告訴她，明日沈府就會派人來接她，這是朱大韶的心意，祝她在沈府能一切順?biāo)臁?/p>

次日，一輛馬車早早地等在朱府門外，青檸決絕地離開，她沒有回頭，她知道有些留戀必須割舍，才能更好地生活。

沈府內(nèi)，荷香清遠若有若無地漫散在每一個角落，她被帶到了蓮池的水榭之上，遠遠地看到一抹似曾相識的背影，卻又疑惑著在哪里見過。待到走近時，才憶起，原來是數(shù)月之前在杏林有過一面之緣的沈公子。

涼亭之中早已備下了點心、小菜及佳釀，他們把盞言歡，沈公子這才告訴她，之前朱大韶前來購書，自己就想到青檸可能就是他家的婢女，只是還不太確定，所以先回絕了他。后來，朱大韶的朋友前來游說時，他仔細打聽了青檸的年紀(jì)樣貌，確定是當(dāng)日杏林中偶遇的女子，這才派人前去以書易了美人。

荷風(fēng)清馨，夾雜著水汽的清涼。沈公子把別后的思念講了又講，他指著盛放的荷花說：“因荷而得耦。”

青檸含羞地說：“有杏不需梅。”一段好時光順風(fēng)順?biāo)娜讳侀_。

而朱府內(nèi)，朱大韶又和平時一樣來到書房，他輕喚青檸拿書，等了半天，只聽見婢女在忙亂尋找的聲音，才意識到青檸已經(jīng)去了沈府。不耐煩的他起身親自去尋找，撥開圍幔卻在墻上看到了一首詩：

無端割愛出深閨。猶勝前人換馬時。

他日相逢莫惆悵，春風(fēng)吹盡道旁枝。

這是青檸寫給他的詩，有幽怨更有決絕，她怨他比前人以美人換馬的行為更草率和不珍惜。盡管如此，青檸的詩句卻沒有絲毫自怨自艾，她說，如果有緣再相見，也應(yīng)如春風(fēng)吹拂路邊的枝葉一般，我們要坦然面對不需要惆悵。

字字珠璣敲開了朱大韶對愛情掛雪結(jié)霜麻木的心，相處數(shù)年，他竟然不知身邊的這個女子有這般氣度與才智。這一刻，他開始深悔自己目不識珠，竟為了一套刻板的書，就這樣錯過一位更耐讀的書香女子。

此后，再去書房，他總是忍不住把這首詩看了再看。每看一次，心中的悔意就添上一分，一念成癡，無法回轉(zhuǎn)，如此數(shù)月，竟積郁成疾，帶著滿懷的悔恨離開了人世。

消息傳來時，青檸正與沈公子在杏林之中故地重游，陣陣春風(fēng)拂過，片片杏花飄搖墜落。青檸想起自己寫在書房的那句“他日相逢莫惆悵，春風(fēng)吹盡道旁枝”，不禁心生悲戚。

縱使無緣亦無情，畢竟相識一場，如今想要相逢，已是再無可能。沈公子看到沉郁的青檸，攬過她的肩頭道：“一向年光有限身，不如憐取眼前人。”折取一枝杏花，插在道邊，愿春風(fēng)能將心底的一縷遙祭吹到天涯。

在有限的光陰里，請與眼前人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