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風入林，一樹梅花一處香

在每個難眠的夜里，她緩緩揮動手中的梅花折扇，讓那輕柔的風掃過自己容顏不再的臉。然而，這并不是拂過她生命的那陣晨風。

與他相識那天，雨潤煙濃，空氣里彌漫著濕潤沁心的芳香。那時，她還是年少成名的梨園“東皇”孟小冬。

佛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出身于梨園世家，走過艱辛卻也光輝的漫漫人生路，生老病死她是不懼的。唯有后四苦，她墮入其中無法自拔。對于那人，她愛之深，卻不得不分開，心里留有憤恨哀怨，難以自平，求之不得，放之不下。

她是戲子，唱的是老生，沒有一般女旦溫婉柔美的氣息，又出生于臘月，氣質冷艷，仿佛冰天雪地里的一株梅花。看向人時，睜著寒星似的一雙眸子，眉目之間帶著絲絲憂郁，總透露出一股英氣。可她畢竟才年方二十，對于愛情終是憧憬的。

？彼晨風，郁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

北林茂密正婆娑，她立于此間，只有名為晨風的？鳥盤旋于空，似有所待。然后她在舞臺上與他相遇，那個被稱為“民國美男子”的旦角兒翹楚梅蘭芳。

初見時，他站在燈火闌珊處，目光落在她的臉上，顧盼生輝。他唱戲時，珠喉婉轉，玉貌娉婷，笑起來，連時光都變得溫柔繾綣。

他們第一次合作是新奮的，一個男大人，唱的是女旦，一個女人，唱的卻是老生，戲里戲外，陰陽顛倒，十分有趣。只合作一次，他就在她心里，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秋。

初見后，近一年，她才與他再次相見。他們演了一出《游龍戲鳳》。她戴上髯口，瀟灑大方；他立于一側，美若天仙。兩個人仿佛從眉梢般配到衣帶。

在戲中他們是般配的，可是在現實中呢？

梨園中人的婚姻，有著“門當戶對”的傳統。在戲曲界，藝人之間彼此通婚，便成了不得已而為之的習俗。

他是最適合自己的如意郎君。她心里有這樣的盼望，可是，又害怕這是自己的一廂情愿。

直到有人上門來提親，她才知道，原來他也戀著她。兩個人明明什么都沒有表露，卻又默契得剛好。他想娶她，她想嫁他。

兩個人都名滿京城，為了避開世人耳目，他們大喜之日沒有花轎，更無吹吹打打，她穿著棗紅色的綢緞旗袍，無怨無悔地將自己托付給了他。從那天起，她甘心退出戲臺，搬進他安排好的金屋，安心做他的嬌妻。他滿面春風，指著院內的兩棵香椿樹許諾：“一棵喚作冬香，一棵喚作蘭椿，如你，如我。彼此相襯，不離不棄。”

婚后她在小樓辟書房一間，設置紅木書桌，筆墨紙硯，每日按時臨窗習字、閱讀戲本。他還手把手教她畫梅蘭竹菊，她貼著他寬厚的胸膛，想一生依靠在這溫暖的臂彎里。

有一日傍晚，屋子里光線正好，他用手朝墻壁上做動物的形狀。她好奇，笑臉盈盈地問：“你在那里做什么呢？”

他望向她，目光仿佛浸了桃花的潭水，滿滿的都是情意，“我在這里作鵝影呢。”

臺上嫵媚的花旦，生活里是一家之主的丈夫，臺上莊嚴的須生，生活里是體貼的妻子。一出真正的“鴛鴦戲”在他們的生活中上演，應了那句“只羨鴛鴦不羨仙”。每日清晨，她醒來時。總能聽見清風吹得香椿樹葉沙沙作響，而他在她身邊。

他出現以后，她的生活里全是晴天，可是，天有不測風云。

他在好友家聚會時，一名好友被錯殺，開槍的是一個男學生，而那把小手槍，原本對準的人是他。男學生是她的戲迷，殺人的原因竟是他和她的結合導致了她不再登臺演出，男學生對他十分憤恨，因而起了殺心。

盡管她一再強調她從未見過那名學生，可仍然百口莫辯。

他們都是那時的名流，因為她而發生了這種事情，一時間鬧得滿城風雨，流言四起，各種緋聞撲面而來，她成了眾矢之的。

這件事害他差點丟掉性命，死的又是他的好友，他審視了自己的處境，又懷揣著對好友的愧疚，開始對她疏遠起來。

她并沒有掉頭離去，往昔的溫情還在眼前，她覺得，他總會回心轉意。她離開愛巢重新粉墨登臺大唱一場，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他把她接回家，兩個人的關系又回到了從前。甚至，他對她更好了。

經歷了這場波折，她有重見天日之感，心嘆終于能如愿“修到梅花”了。

可是，縱使得到那朵心心念念的梅花，花開又怎能永續百日好。沉浸在幸福中，她已然忘記了，他曾兼挑兩房，處于“三妻并世”的境況。即使他的正房因病去世，他還有一個掌管大權的妻，在那個一夫多妻制的年代，她只能算他的妾。

待他如親子的婆母過世，她得信剪了短發，頭插白花，來到梅宅欲為婆母披麻戴孝。不料剛跨入大門，即被三四個下人攔阻。他的妻以肚子里的孩子為挾，不許她再踏入一步。

提親時媒人保證過，她嫁給他，會跟他的二夫人平起平坐，他也承諾，會給她一個名分。然而，如今她卻不能被梅家人承認。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孤立無援，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話。她盼著他來保護她，而他只是面露難色。兩方爭執不下，他性情溫和，從不做撕破臉皮的事情，只好柔聲勸她回去。他語氣還是那樣溫柔，可這舉動刺痛了她的心，她心里只有他，可他心里還有其他人，終究是負了她。

萬般無奈，她哭著出了梅宅大門，把他的那聲“小冬”甩在身后，一口氣奔回了娘家。原以為能和他走到白頭，不過是以為而已。這下她萬念俱灰，淚流成河。

情由他而起，一往情深，怎奈，如花美眷終不敵人情冷暖。他的一抹笑讓她獻上了一輩子，而她用眼淚去還活他的情。

為了擺脫煩惱，不再和他的妻爭寵斗氣，她決心跳出這場不和諧的、難以忍受的“情愛”是非之地，整天大門不出，潛心向佛。

如禪語所述，有情所喜，是險所在；有恬所怖，是苦所在：當行梵行，舍離所有。

既然自己牽了這情絲，也該由自己了斷這紅塵。你既無心我便休，是時候跟他分開了。她提了離婚，他紅著眼睛答應，只留下一句，“愿你安好”。

此后在她有生之年，也許是有意避開，或是緣分已盡，她再也沒有見過他。她把他藏在深冷的心底，絕不提，’似乎沒有存在過一般，讓他成為古老的秘密。

可是，盡管把承載著他的那顆心荒蕪重置，有關他的記憶，他做鵝影時看向她溫情脈脈的神情總是在不經意時反復浮現，一如晨風反復吹過碧綠的香椿葉，一如梅花在深冬亙古不變地盛開。

而他也總會把她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