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找到阿煢的時候,她剛被公主趕出來,荊釵布裙狼狽得很。
那日雨下得很大,竇玄家的府邸外,阿煢被幾個人推搡著跌在了泥水里,身上臉上都是泥垢,只剩下一雙清亮的眸子倔強地瞪著那些人,如一只被逼入絕境的小獸。我就這樣一路跟著她,看著她踉蹌到了后山,看著她失魂落魄地立在懸崖邊,直到夕陽漸沉,暮鴉方歸,我幾乎覺得她單薄的身子要在風里化作一株葦草了。
最后她終是下定了決心,閉上眼睛,步子向前邁去。
我等這一刻等了許久,及時地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阿煢吃驚地回頭,看到我的時候,那雙清亮的眸子睜得更大了。這也不怪她,無論是誰,在這黃昏時分的孤山峭壁見到這樣一個白衣白發的年輕女子,都會嚇得不輕。況且,我手中還撐著柄素面的白傘。
我盡量讓自己看上去親和一些,安慰她道:“阿煢姑娘你別怕,我不是鬼。”
見這似乎沒有什么說服力,趕緊又補了一句,“我名喚小白,以前在你家院子里多吃了幾口草,今日特來報恩。”
這話果然奏效,話音剛落,就見阿煢白眼一翻,整個人直接暈過去。
2
清晨時分,白露未晞,我正裁剪著閣子里的幾枝湘妃竹,便見梨花軟帳下的人緩緩睜開了眼睛。我笑著看她,遞過一盞溫熱的羹湯。她遲疑著接下,道了一聲謝,卻仍不安地打量著周圍。榻上云錦堆霞,滿室名花異草,琉璃盞宮燈,白玉墜珠簾……這對她一介布衣女子來說,確實有些奢華。
只見她小口地呷了一勺羹湯,輕蹙了眉,問:“這是哪里?”
我說:“晉朝。”
阿煢險些嗆到,一臉驚慌地看著我,“白姑娘,我和你素不相識……”
我被她認真的模樣逗笑了,凡人真是有趣,都說了我是來報恩的她還不信。于是不由分說拉起她的衣袖,將她帶到了一處氣派的府宅前,那香檀木牌匾上龍飛鳳舞地寫著“王府”二字。
遠遠便看到幾個儒雅風流的文人談笑著走了過來,我忙將阿煢一把按下去,躲在府前那只石獅子后邊。隨著最后面那個弱冠模樣的少年走近,阿煢不敢相信地睜大了眼睛,喊了一聲:“夫君!”
我忙跳起來捂住她的嘴,可那個少年已然聽到了動靜。他輕皺著眉轉身,兩人的目光便觸到了一處,那一瞬她有很多話想問他,為何要接下圣旨,為何要迎娶公主,十幾年的相濡以沫還抵不過那人的三言兩語嗎?可看著幾欲落淚的阿煢,他只是搖了搖頭,便拂袖離去。
阿煢急著要追過去,卻被我一把拉住,“他已經不叫竇玄了。”
“如今他叫王獻之,字子敬。”
一瞬間,連我也看不透,阿煢眼里是驚喜還是失落,我問她:“你還想嫁給他嗎?”
哪怕他曾負心,甚至任由公主將你趕出家門,也無怨無悔,依然想嫁給他?
阿煢有些窘迫地咬了咬下唇,而后輕輕點頭。
我笑了,“那便如你所愿,不過……會有一點小麻煩。”
3
話音未落,我說的麻煩便來了。朱漆大門輕輕叩開,迎接他的人低綰著發,一襲素凈的衣,帶著明媚的笑。王子敬看到她,也笑了,自然地挽起她的手,湊在她耳畔低語,一對璧人并肩而立,宛若佳偶天成。
阿煢的神情有些復雜,眸子里的欣喜黯淡了幾分。
我告訴她,這姑娘叫郗道茂,是他青梅竹馬的阿姊,也是他伉儷情深的妻子。
曾經阿煢只能眼看著圣旨傳來,一紙圣恩奪走她深愛的人卻無可奈何。“可如今不同,”我輕輕扶起她,笑著說,“因為這一次,你才是公主。”
晉朝天子的小女兒,余姚公主司馬道福。
當以這種地位和身份與他再次相逢,阿煢,你會如何抉擇呢?
天子本就欣賞王獻之的才學,也心疼余姚公主為已故的夫君守寡數年,所以阿煢只是在他面前撒了個嬌,他便欣然同意了這門親事。很快,下嫁公主的圣旨便被小黃門拈著送到了王家的府邸。
能與皇家結親,在世人看來自是高攀不起的美事,可落到瀟灑不羈的王子敬那里,便成了他的一個心結。連我也沒想到,他會想盡千奇百怪的法子來抗婚。
屢屢推遲,屢屢陳情,最過分的一次,他竟然用艾草燒傷了雙足。
最后天子也被纏得煩了,索性把休書也送到了他的府上,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讓他休了發妻郗道茂。
那是個梨花微雨的清明天氣,可憐的郗道茂被請上娘家來的馬車。她遲疑著立在那兒,神情寥落而空洞。等了許久,仍不見她心心念念的那人出門相送,心知再無一分轉機,她絕望地轉身欲離去。這一轉身,年輕婦人便看到了那只石獅子下的兔子。
渾身雪白的兔子,澄澈地睜著一雙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郗道茂輕嘆,走上前將那一團雪白抱在懷里,是心疼也是同病相憐,“你也無家可歸嗎?”
微雨的梨花下,一柄紫竹傘遮過頭頂。她似乎聽到耳畔有個聲音,承諾般信誓旦旦,“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心弦輕顫,兩行淚便流下,她道了一聲“珍重”,在蒙蒙煙雨中轉身而去。而我從她懷中輕巧地一躍而下,看著王子敬一個人立在那梨花枝下,雨水沾衣,低垂了眉眼。
4
王家府邸前依舊人來人往,梨花落盡,便又逢著個美景良辰。
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
可郗道茂到底是走了。王子敬對發妻的深情,悉數化作列這位蠻橫公主的冷漠。阿煢沒有想到會這樣,只是依舊將他當作竇玄,像當年那樣,雪夜里為讀書的他送去溫熱的羹湯,為他披上縫著細膩針腳的寒衣,立在廊下癡癡地等他歸來,聽侍兒講起他幼時的趣事……漸漸地,下人都覺得這位公王和善可親,一點兒沒有傳言中的飛揚跋扈,可王子敬對她還是那樣視而不見。
那夜他又醉了,她點了燭燈,輕手輕腳欲為他披件大氅,熟睡中的他輕輕喚了一聲“阿姊”。桌上的火燭輕晃,便瞥到那桌上的長信,筆墨氤氳著,寫的正是他們的盡日之歡,觸額之暢,此生不能偕老,當復何夕相見?俯仰悲咽,惟當絕氣耳!
淚水暈染了筆墨,她近乎狼狽地逃了出來。
她曾經失去了竇玄,可這次不會了。他們未來的日子還很長,她會盡力對他好,她相信只要時間足夠久,他終是會被她感動的。那個暗夜里獨自飲酒的人,那個梨花樹下單薄清瘦的男子,她的竇玄,終有一日會轉過身來,笑著對她伸出手,就像她初嫁給他的那些年一樣。
歲月如白駒過隙,一日日地流逝,王子敬對阿煢的態度確實有些不同了。他會接過她熬好的湯藥,輕聲地道謝,叮囑她不必太過操勞;看著她久久等候在風雪中的身影,會皺著眉頭嗔一句:漫漫長夜里,剪燭西窗下,他偶爾也會過來陪陪她……那些不經意流露的溫暖,讓阿煢的心里有了更多的期盼和欣慰。
她想,她的竇玄已經回來了。
直到那一天,郗家來了人,他們說郗道茂被休后,終日郁郁得了重病,已經去了。
5
他看向她的眼神變得比之前更為冷漠。他終日里邀三五好友飲酒買醉,行為輕狂甚至瘋癲,還納了名喚桃葉的歌姬。那年輕美好的姑娘,在樓閣中翩翩起舞,夢里醉里,皆是笑意。
看著舞步輕盈的桃葉,阿煢篤定地對我說,他是王獻之,不是竇玄。
“白姑娘,我是不是一開始就錯了?我、我想回去了。”
我輕嘆:“阿煢,你忘記那時他們是怎樣對你的嗎?”世情薄如紗,相濡以沫到了最后,換來的不過一封休書,這樣的竇玄,值得你舍棄榮華富貴,舍棄公主尊貴的身份,不顧一切地回去嗎?她輕輕點頭,說她想通了,不會再尋死了,她要親口問問他。
我無奈,只能向她許諾,倘若她安安穩穩過完這一世,便可以助她回去與竇玄團聚,讓她回到那個負心的丈夫身邊。
阿煢依舊是個好妻子,將府中的一切打理得恰到好處。只是每每見他思念阿姊,她的眼中是失落,也是羨慕。
那一日,王子敬去渡口送別桃葉,不慎染了風寒,回來后便抱病不起,舊日的足疾也一并發作了。阿煢衣不解帶地照顧,仍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日漸消瘦,到最后,連神智也不清起來,混混沌沌說著胡話。
阿煢來找我,她求我救救王子敬,畢竟,他曾是她的竇玄。
我將手輕輕放在他的額頭上,蹙眉問他,此生可有何悔恨之事?
他皺著眉嘆:“不覺有余事,唯憶……與郗家離婚。”
臨去前再回憶,這一生唯一悔恨之事,便是負了他愛人骨子里的阿姊。
我看到兩行淚從阿煢的眼角流下。
我輕嘆,遞給她一個白瓷瓶,“阿煢,飲下忘憂草,便會忘卻一切,他會忘了郗道茂。你們會恩愛一輩子,還會有一個可人的女兒,那小丫頭命里富貴,將來是要做皇后的。”
她搖頭,只是說:“白姑娘,讓他忘了他的妻子,太殘忍了。”
那一刻,她是傾盡一生不得所愛的司馬道福,她也是那個被丈夫負了心,走投無路的阿煢。
我笑了,說:“恭喜你,阿煢。”
6
她在梨花樹下醒來時,還不知他的夫君竇玄正在張榜天下尋她。
在后山那條草木深深的小徑,他終是找到了她,什么圣旨,什么公主,他都不在乎了。紫竹傘堪堪遮過眉眼,恍然司,似乎聽到一個渺遠的聲音輕哼著那首舊詞——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她憶起他們初見的那一日,也是梨花落滿了衣裳,微雨的枝頭下,少年笑著撐過一柄傘,那時候她覺得,這輩子,大概也就是這樣了。
我看著枝頭下相擁的璧人,撐著傘笑著離開,想起那時阿煢問我:“結局是什么?”
王獻之怎樣了,司馬道福又怎樣了,我只能說,那個故事并不圓滿。
有的時候,長情讓一個人脆弱,也讓個人執著。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下一個如此承諾的人,又在何處等著我呢?
一山煙雨,一襲白衣,且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