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王府的園林始終氤氳著談談的霧氣,初春的月色輕籠著園中那片翠綠嫣紅,給人一種如墜夢中的錯覺。
那道令她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此刻正坐在株新柳下,手執翡翠杯,一杯接一杯飲著石桌上那壺她剛剛釀好的酒。
這個擁有苗疆第一智者之稱的北競王,在經歷世事丕變之后,仍是那般雍容華貴,含蓄淡然,一如往昔。
今年的桃花開得異常早,夜風驟起,桃紅零落如雨,他迎著月色起身,最后在一株桃樹下駐足,怔怔地望著滿樹桃紅出神。
曾幾何時,也是這樣一個桃紅零落的時節,北競王當著千雪的面,問她是否愿意嫁給他。
她自然拒絕了。
沒有人會愿意當著自己心愛男子的面,答應另一個人的求婚。
那時她的心全系在干雪身上,渾然不知在日后的歲月里,他竟會一點點占據她的生命。
北競王好似也想到了此事,半晌后,才緩緩收回目光。他的面孔隱在喑處,令她始終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
初春的風仍舊帶著逼人的寒氣,他擁緊狐裘,踏著月色,緩步離去。
那漸行漸遠的背影,仿佛昭示著,從此以后,山長水闊,與她再無糾葛……
她想喚住他,但始終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當她掙扎醒來時,才發現剛剛的一切只是一場空夢。唯有窗邊的紅燭滲淚不止,一滴一滴墜落在地。
王府園林,樹蔭下,石桌前,剛剛還在她夢中飲酒的身影,早已無跡可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凝月色,沉淀在那只翡翠杯里,隨風微微輕漾。
為何她還能依稀聽到他的腳步聲?還能感覺到那道攜風而去的身影,正在一步一步遠離?她想喚住他,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就只能這樣眼睜睜放任他離去,一如當初離別的那日。
當她端起那杯沉有月色的酒,緩緩轉過身,那夢中的桃紅瞬間落了滿身,也落入她剛剛手執的那只翡翠杯中,激起空靈細響。
又是一年春來到。
北競王雖是苗王的王叔,卻只比苗王之弟千雪稍稍年長幾歲。當年,她被苗王派去苗北為體弱多病的北競王調養身體。雖然在外人看來,她一直在盡心盡力地照顧北競王,可實際上倒是他對她的照顧更加多些。
她時時會想起另一個人,千雪。
她也不知對千雪的感情是何時在心中扎根發芽開花的。但喜歡就是喜歡,本就沒有任何對錯可言。
千雪的行徑歷來瀟灑肆意,他的視線也從未在她身上停留過。她眼中的灼熱落于千雪身上,次次都冰冷無返。
后來,千雪因惹怒苗王,被苗王派人送至北競王府,與苗王之子蒼狼一同接受北競王的管教。那段時目,她每一次靠近,只是單純地想為千雪做一些事,都被毫不留情地拒絕,而這些次次都異常湊巧地落入北競王的眼中。
兩人都是地位尊崇的王爺,一個是她喜歡的,另一個卻是她尊敬的。
“尊敬”這兩個字,便是她對與北競王之間的關系所下的定義。
但這份尊敬是何時一點一點轉化為綿綿情意的,恐怕連她自己也不知曉。
他會派她單獨前去監管千雪抄書、練字,只因她眼底的情意,他早已知曉;會在她被姐姐無端訓斥時,挺身為她解圍,他的護短,別人一眼便能看穿;會在苗王為其二人賜婚時,為她周旋,而后來詢問她的意見……
那一天,恰逢千雪也在,北競王問她是否愿意嫁給他,一旁的千雪也拍手稱贊,可她拒絕了。最后,他只能長嘆聲離去。
她猶記得那次,千雪為了幫助義兄藏鏡人,公然多次違抗皇令,被盛怒的苗王下令處以極刑。身在苗北的北競王為了救千雪,親自面見苗王,同意了苗王開出的條件,開始插手苗疆早已參與的九龍天書爭奪之戰。
他再也不能像往昔那樣做一個養尊處優的王爺,他開始費心地為苗王出謀劃策,開始夜以繼日地研究苗王已得的天書……
那一晚,本就體弱的北競王因為過度操勞,一個不穩險些摔倒在地。她匆忙上前去扶,他虛弱地倒在了她的懷里,那一刻,她竟不忍心推開他。
有段時日,北競王時常在她面前提到千雪,她總感覺他有些反常,問他何故,他只道:“小王只是感覺,自己對不起你。”
當時的她不解此話何意,可當北競王擬好與苗王商定的戰策,心力交瘁地倒地不支,昏倒前命她將戰策封緘送予苗王。她想到近日甚是古怪的他,鬼使神差般地打開了戰策,這才發現了一個駭人的秘密——苗王竟為了成就苗疆千秋基業而決意犧牲千雪的性命!
直到后來,她才知曉,這份戰策原來是他故意讓她看到的。而她也如他所料,去向藏鏡人求援。所有的事情,都按照他的布局不緊不慢地進行著。
苗王被北競王用計殺死,千雪也被他一掌打落懸崖生死不明,只余苗王之子蒼狼被人救走,成了扎在他心頭的一根刺。
所有的一切都是北競王在背后籌謀,包括之前險些引起天下大亂的九龍天書之局,他不僅要千雪的性命,還要苗王以及蒼狼的性命,他要的是整個苗疆天下……
這么多年,他一直扮演著關心愛護千雪和蒼狼的長輩角色;這么多年,他裝病示弱處心積慮只為謀得那張無上王座:這么多年,他竟一直戴著面具生活;這么多年,他只是把她當作了一枚棋子……
如今,塵埃落定,她于北競王而言已沒有了任何價值。
她很慶幸自己只將記憶定格到這一刻,很慶幸看不到他摘下面具后的真實面目,很慶幸自己無須去面對那個她曾經最尊敬如今卻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因為在這之前她便被他人帶到了遠離動亂的黑水城。
她正是從那里得知,原來北競王多年前便布下一個龐大的局,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一切,將身邊的所有人都算計在內,包括他自己。
她聽聞,北競王已榮登苗王之位……
她聽聞,失蹤的蒼狼王子躲過他的追殺,一次又一次卷土重來……
她聽聞,她的姐姐如今效命于他的麾下,與他關系曖昧……
她本以為,她會與他從此各安天涯,再不相見。
可后來她的一名朋友身受重傷,只有新任苗王身旁的醫者方能救治,不得已之下,她前往苗疆向身為苗王的他求助。
那天,當這個高高在上的王者轉身看到她的那一刻,眼中莫名的欣喜和波動,不似作假。
北競王命醫者盡力救治她的朋友,并傳令無論醫者開出什么條件,他都應允。
他道:“金池,你很久沒陪小王賞花了。”
如今的北競王已是執掌苗疆王權的一國之君,得到了他渴求的權利,可她仍別無所長,低微如塵埃,“王上如今登上大寶,該是稱孤道寡,為何仍改不了習慣,降低了身份?”
“有一些東西,習慣了就改不了……”
她隨北競王一同來到王府園林,這里的一草一木原都是她在照料,如今早已不如舊日嬌艷。
她突然憶起很多年前的那個中秋,先苗王帶著千雪來王府共賞花月,還帶了御醫來為北競王診治。他強支病體,與千雪對飲,之后,隱疾發作,養了一個月方好轉……
可北競王卻道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事實,“那年中秋前日,是我自殘肺脈,瞞過御醫,才過了一關。小王體虛,卻不會即時致命,若真的有心,哪一日不能派御醫前來王府診治,又有誰會帶著精兵悍馬,與大夫共過中秋?”
他說,苗王生性多疑,他費了很久很久的時間,才讓苗王放下猜忌。
直到很久后,她才自蒼狼口中知曉他的身世。北競王的母親是他父王最為寵愛的妃子,他自小天資聰穎,深得父王喜愛。八歲之前,他擁有著與其他孩童別無二致的無憂童年。也正是那年,他的父王暴斃宮中。兇手卻是他的兄長,也就是苗王之父與苗王兩人,他們聯手實施了這樁弒父奪權的陰謀。不久,他的母親也為了保護他而自盡身亡。自那之后,只有九歲的他便將所有的聰穎和智慧用在了保命之上,戴上面具,戰戰兢兢地開始了三十年如一日如履薄冰的生活……
那天,北競王問她:“恨小王嗎?”
“恨,至今仍是深恨。”她沉聲說著,肆無忌憚地表達著她的恨意,“金池恨你,奪走了我最愛的兩個人!”
“一個當是千雪,另一個是……”
“就是王爺你自己。”她背轉過身,不讓他看到她眼中氤氳的霧氣。
不知何時這份默默無聞的相伴,竟化作心中綿綿的相思,她自己也不知曉。可當她終于決定正視這份感情時,她愛的那個人,卻早已不是舊時模樣。
身后,北競王濃重的嘆息終也隨著夜風一點一點變涼……
當北競王親手除掉蒼狼,終結了苗疆長達一年的內戰,乘勝歸來時,恰逢她來向他告別。
“終于到了分別的時候了嗎?”他問。
“王上,王府雖大,但王位……無法容下第二個人共坐,這里……太窄了。”
她轉身離去,在聽到身后的那聲苦笑后,愈發加快腳步,“孤王還是第一次感覺到,王府這么大,人……卻這么少啊。”
她最終還是沒有離開,幾日后的深夜,當她來到花園,目之所及竟是一片狼藉。北競王平日所穿的狐裘落在地上,沾滿了塵埃。
那一刻,她的心異常慌亂。
當她終于尋到北競王時,卻發現他早已重傷不支跪倒在地。而不遠處,赫然是歸來復仇的蒼狼。
北競王除去的那人原來是假的蒼狼,他以為苗疆內戰就此結束了,便也跟著松懈下來。
可當他終于擁有無上皇權,立于萬人之上時,卻沒有想象中的快樂和滿足。他一遍遍回想起往昔和千雪、蒼狼等人在一起的那段其樂融融的時光,哪怕那只是多疑的苗王用來試探他的方式……
蒼狼便是在那時潛入王府偷襲的,上天讓北競王與這個他親手教養長大的孩子再次兵戎相見。
二人戰,他收起了所有智計謀略,將生死交由天定。
最后,北競王敗了。
當他準備閉目待死時,蒼狼卻驀地收回了手中的劍。
北競王望著蒼狼離去的背影,最后閃身過去,從背后一掌制住了他。
“不論你是何原因沒殺孤王,孤王也收不下,你所賜予的仁慈悲憐!”
所以,他將自己畢生的功力悉數渡給了蒼狼。
他已經戴著面具活了三十年,時至今日,仍不知面具是否已經摘下,能否搞得下……得到了三十年所等待的結果,卻失去了三十年來曾經擁有的一切。這是否值得?這盤棋的下一子,又該如何落?他,遲疑了。
那一晚,功力全失的北競王按著胸前的傷口顫巍巍地站起身,自她手中接過狐裘,而后轉身一步一步蹣跚離開。
她眼睜睜看著他自她面前離去,未加攔阻。
北競王的聲音含著細碎的夜風傳來,“金池,這花園……還能恢復嗎?”
她嗚咽出聲,“我會盡力。”
“嗯……勞煩你。”他的腳步依舊蹣跚,明明舉步維艱,卻步都不曾停過。
“競王爺……”她向他的背影緩緩伸出手,耳畔的呼呼風聲,化作心底的聲聲悲泣。
那一刻,她多想開口留下他6
可話語在唇邊徘徊許久,最終只能化作無聲嗚咽,碎裂在風中。
即便留下他,又能如何,兩人終究無法再回到過去。那么多無辜喪命的人也無法復生,他們之間始終隔著難以逾越的鴻溝……
那夜的月色異常冷,北競王擁緊身上的狐裘,迎著寒風,強支傷體離去,只留給她一個蕭索孤寂的背影,最后一點一點淡出了她的視線。
此后,多少次的午夜夢回,都是他離去的背影,讓她醒后,淚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