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傾顏,一舞絕艷。
這三千紅塵中,似乎沒有人比他更與她般配。
三尺臺上,誰家女子眉目傾城,衣衫如虹,舞盡往昔流年;青竹簾后,無名琴師手指修長,白衣勝雪,撫曲一世情長。妃雪閣初見,她是攬盡榮華的舞姬,燕國的達官顯貴散盡黃金只為求她一舞,而他卻是毫無身世背景的貧寒琴師。他沒有貴族的權勢,也沒有商賈的富甲一方,唯一有的是指下的桐木琴,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她長袖驚鴻時,為她輕伴一曲。
雪女或許從不曾知曉他,她時常在堂中水袖拂燈,令滿堂驚艷,唯有那琴音依舊。她的目光掠過滿座衣冠,透過竹簾看到高漸離淡漠而清俊的眉眼,也只是匆匆一瞥??烧沁@樣一個淡若青煙、漠如寒冰的男子,為了護她,竟不惜得罪燕國最大的權貴雁春君。他擋在她身前,墨發如瀑,長身玉立。他從不是個善于言辭的男子,而那日他所說的一字一句,都只為護她時安寧。
高漸離,流年漸漸,許你不離。有這般風雅名姓的男子,似乎本應是個縱情紅塵的風流公子,可他不是。在世人看來,高漸離或許是清心寡欹、性情淡薄之人,他從不問塵事,只奏指尖流年。浮生一世,有些人會傾心許多人,而有的人卻只愛一個,正如高漸離,眾人皆道他薄情,卻不知他這一世情深只予他的阿雪,他的似水溫柔,亦只許他的阿雪。
燕國湖畔,煙雨如畫,可這深秋之雨終究是太過凄冷清寂。雨順著翠柳滴落湖面,漾開層層漣漪,也漸漸模糊了女子素來清冷的眸光。身側白衣漸近,竹傘徽傾,慢慢露出俊逸絕塵的面容,描摹著墨色梅枝的傘移向雪女,籠在女子發上,雨水順著傘面滴落在他袖上,暈濕一片,他卻義無反顧,就像他明知得罪雁春君的人都不會好過,卻仍護著她。
雪女是個怎樣的女子呢?容顏絕色,卻冷若冰霜,一頭銀發,一身冰藍舞衣,仿佛攬盡了半生薄涼。初識高漸離,亦是如此,無論是傘下的一耳光,還是臨走前那一句“那是你的事”,都恍若融進了冰霜。她將自己隔離在蒼涼昔年與后世悲歡之間,漸漸凝成了冰,然而從不曾知,這寒冰卻也會在往后的時歲中,被一名叫“高漸離”的男子悄然融化為水,同時也讓她付盡情深。
當那日高漸離被雁春君的手下擒住,那把描著墨枝朱梅的竹傘也被送至妃雪閣。雪女坐在房中,慢慢拂過裂了縫的竹紙傘,憶起了與他的舊事。
舞池中護她周全的淡漠男子,竹簾后為她撫琴的白衣琴師,煙雨湖畔為她撐傘的俊逸公子……她忽而發覺,她原本認為和那些看客毫無二致的他,竟已慢慢在她心間烙上了清晰的身影,還有揮之不去的相思。
她終是為了他而戴上了雁春君派人送來的翠玉手鐲,坐上轎前住那深深的府邸。在那個深秋雨夜,她在王侯身前盈盈輕舞,舞罷情仇,眸光瀲滟如畫,唇角微彎,勾起的卻是最無情的弧度。
他在前院素手執劍,以一敵眾,衣衫襤褸,眸中冰藍色的流光卻從未消逝,縱然已是虛弱得半跪于地,僅僅用劍撐著身子,卻依舊挺直著背脊,目光堅毅,猶若干山之上沉眠的雪蓮。
竹傘忽而為他遮去一片雨,他抬眸,仍是那把舊傘。高漸離站起身子,與她共立一傘之下,雪女看到他從不沾染一絲塵土的白衫早已污濁,還有被雨水暈開成牡丹的血跡。他凝著的眉眼依舊淡漠,卻只余了個她在眸中。
“如果,真的有天涯海角,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嗎?”
這或許是高漸離講出的最動人的情話,沒有那些花哨的詞句,他有的,只有一顆真心,一腹深情。但這樣足矣,于阿雪而言,這寥寥幾字,便已勝過了這世間所有。
誰的指尖奏高山流水,誰的手中又緊握名劍水寒?高漸離是琴師,更是劍客,他的水寒,總是為他人而執,為阿雪,為荊軻,為墨家,為天下。而雪女也終是為他化為一汪春水,久伴不離。
墨家機關城外,夜色冰涼。他手執水寒對戰敵人,她佇立惻上吹一曲清笛:他衣衫翻飛,鋒芒畢露,她銀發微拂,笛聲悠揚。素雪紛紛而至,輕輕落在雪女的發間與衣上,她清冷的目光落在下方已戰勝敵人的男子容顏上,一剎溫柔如暖陽。
君心似我心,不負相思意。他與她的情似乎已超越了言語,在墨家與流沙一戰中,雪女僅一個回眸,與身后的他剎那對視,便已凝成萬千柔情。再憶及那年初識,在懸崖之上的詩句,便仿佛成了他們的諾言。
北嶺有燕,羽若雪兮;
朔風哀哀,比翼南飛。
一折羽兮,奈之若何;
朔風凜凜,終不離兮。
終不,離兮。
雪女耽于舊事,曾許下終此一生不再嫁的誓言,而他卻道“我不在意任何世俗的牽絆,我所希望的,就是能夠,陪你走到生命的盡頭。”
到生命的盡頭,那是多美好的長相守。這如夢一世,似長似短,卻終究有個盡頭,然而最美好的是,有個能相伴一生的良人,陪著她從恰逢韶華到生了蒼蒼白發,從年少如花到耄耋煮茶。她抬眸,他的眼中有太多溫柔繾綣,卻掩在了清冷之下。
他為她許下相思十里,她也為他諾下世不離??v然她有那么多不堪的過往,他不在乎,那她也不在乎。
高漸離與雪女,或許并不似其他戀人,他們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意追逐,沒有情深如歌的愛人耳語,更沒有吻落眉間的動人橋段。高漸離只會在危險之時以命相護,在她自責時輕輕執起她的手,在她不安時借她一個并不那么寬厚的肩膀。
當雁春君的手下追到懸崖之上,他擁著她躍下萬丈深崖。她從不曾后悔,哪怕今后歲月遙遙,前路迷惘,也選擇相信這個男子。
從此縱然塵世紛雜,而她只愿與他一笛一琴,共奏陽春白雪,一曲一舞,靜守青絲成白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