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民國二十八年,南昌,謝家公館。
謝母把粉團兒一般的小人抱到床前,看著病榻上形容枯槁的人,忍不住淚眼婆娑。這些日子,她恨不能將眼睛哭瞎,便無須再親眼看見他這股。
“爹爹,爹爹抱抱。”小人兒剛學會說話,一張口,屋內幾人都捂著嘴轉過臉去。
只唯獨床榻上的人,動了動指頭,輕笑道,“阿福,爹爹抱不動你了?!?/p>
閉上眼,十年蹤跡深深抵死纏綿。
謝悰抿著唇,也不知有沒有笑。他這一輩子,被人說盡了深藏不露,笑也總是淡淡的,讓人看不清,也捉摸不透,瞇著眼呷口茶,青幫大佬都得給他下跪。
這樣的人,前半生一心一意繪青瓷花釉,后半生費盡心機為國談判。他嘴里吐出的情話,在梅嬛看來,還不如熱炕下那一根火紅的柴木,最起碼還能取暖。不似他,看著涼薄,品著寡談,一步步蠶食著她的等待和期望,讓她十年望穿歲月,依舊冷如臥冰,回首盡是寒淚和辜負。
她就靠在祁紅檀木的雕花門廊上,靜靜地看著屋內。
光色晦暗,他每一句話都是刀尖上的冷鋒。
“阿福,爹爹只有一個遺愿,希望你日后長大,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闭f完,他忽然轉過臉,眼睛半瞇著,從紅透半邊天的霞光中看到那模糊的側影,仿若風中的花信子,香卻遙遠。
“也做一個專心的人?!?/p>
專心畫瓷,或者專心念書,又或者專心侍奉佳人。
謝母在一邊老淚縱橫,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又是氣,又是怒,抓著他的手,一聲聲嘆若,“她是你自己求來的,怎么就不好好珍惜呢?怎么就變成如今這相僧的面目了呢?”
“母親,是我愧對她?!彼p輕地咳著,眼皮終究是重得抬不起來,“她不原諒我,我反而能走得安心,這樣,來世還能回來找她?!?/p>
梅嬛轉過身,脊背貼著墻,有些無力,整個身子都慢慢地滑落下去。直到聽見屋內的號啕痛哭聲,她才徹底地放縱自己,就這樣毫無氣力地癱坐在地中庭里大雪紛飛,萬樹梅枝顫抖。她突然想起很多很多,眼淚都流盡了。“你這冤家,誰還要來世再遇見你……”
壹
梅嬛打從記事起,就沒逃得開“謝悰”這兩個字。父親天天念叨,若是能和謝家結了姻親,何愁自家這山茶園不紅火。
母親就在一邊笑,低聲說:“我家嬛嬛的親事,由她自己做主,不然得后悔一輩子。”
誰能想一語成讖,后來她真的悔了一輩子,后悔沒看他最后一眼。
謝悰在南昌有所私人宅子,平日里不太住在謝家公館,眾人心中了然,以為他這般全為自由,梨園名票可不是浪得虛名。更有坊間傳聞,他在私宅里養了幾只金絲雀。不過真假也無從考證,因為謝悰不好客。
那宅子,平日里沒人進得去,比過去的皇城還銅墻鐵壁。
梅嬛不喜歡這種老是被搬到評書臺板的人,想象不出一個眾人茶余飯后談資中的風云人物日后若成為她的夫君,而她就在茶樓里聽著時,是怎樣的感覺。
說書人道,謝家青瓷花釉舉國無雙,謝悰縱身閨粉無所不能。是喑示他靠女子吃飯嗎?
梅嬛覺得無趣,轉身即走。
后來真遇見他,才慢慢覺得拿“花間鼻祖”的名號擱他頭頂,委實詆毀了他。
每月十五,謝悰必邀名角入府。梅嬛被父親以死相逼,不得不化妝成戲子潛入謝悰的私宅,以達成父親與謝家結親的期望。
甫一入園,就被帶人后院一處小戲臺邊上,管家說讓他們準備好了便開唱,主子會在小樓里聽著。
她回頭看見戲臺正對的小樓,由數叢梅花擋著,瞧不太清楚,只覺得門廊很深,雕花繁復,大門緊閉,透不進光。
父親買通了班主,她也無須做什么,只等著他們唱完了一起出門便好??煽傆腥藨汛е渌男乃迹室怍[騰,她被吵得心煩,索性從小院側門穿過去,一口氣跑到偏僻處,總算清凈了些。
后來她無意中闖入一個作坊,四面都繪著花釉,有菩提無根的佛印,有百花秋月的瓷瓶,青花瓷面的花釉最是繁復,望進去,便如身處千萬根藤蔓間,交叉纏緊,出不來。
有人坐在重重白紗深處輕笑,“可隨意參觀,但不要碰?!?/p>
她嚇了一跳,往后退一步,那人則捧著剛畫好的花釉從遠處走來,風拂開紗縵,一層層蕩在他身后,猶如張開了翅膀飛舞的白蝶。他面目清雅柔和,有很寂靜的眼,聲音低沉溫暖,“驚嚇可以,但不要碰倒我的花釉?!?/p>
她趕緊避開,有些束手束腳地打量著他,“你是誰,謝家的工人嗎?”
“我?”他擺放好花釉,彎著腰側過頭,“我是謝悰?!彼叩剿浊跋戳讼词郑肿呋厮媲埃?,“我以為你來這里是找我的。”
“你……我……”
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遇見,與傳聞中的那人相去甚遠,她訝然了許久,才找回思緒,“你不是在小樓里聽戲嗎?”
“你是戲子?”他不答反問,脫下外袍放在椅子上,往外邊走去,“那便去聽戲罷……”
貳
到了山茶花開的季節,整個山崖邊全是姹紫嫣紅的山茶,有些甚至開到了崖下,沒個邊際,像張巨網。
想起那日被推到戲臺上,涂花了臉,憑著記憶里的唱腔臺詞信口而唱時,他坐在臺下看著她,眉毛和眼睛離得很近,也很濃,一團黑,一副深不見底的樣子。每唱錯一句,她都會緊張地看他,看他捧著茶,十指修長地扣在青瓷盞間,整張臉都倒映在茶水中,似笑非笑。
再這樣想下去的話,她都快要窒息了,可眼睛偏偏控制不住地向他飄去。
梅嬛丟下剪刀,往小寨樓走去,近了才發現有人來買茶花,父親卑躬屈膝地討好著貴人。她收拾了幾捧山茶干花送過去,遞到貴人面前,冷聲道:“這是買山茶的贈禮。”
說完面無表情地抬眼,撞進一雙漆黑的瞳孔。驚訝,憤怒,她想那一刻她臉上的表情應該很豐富,足以逗笑這位貴人。
父親很識趣,早早地屏退了眾人,她突然覺得,很不幸。
“我父親是怎么請動你來的?”她抿了抿唇問道,謝悰卻笑了起來。
“聽說這里的山茶開得美,正好得了空便想來看一看,還要感謝你父親的熱情款待。”他瞇著眼上下打量她,“這次,你錯怪他了?!?/p>
“我沒有?!彼忾_包在頭上的布巾,漫不經心地說,“他只是還沒找到接近你的方式。他總是無所不用其極地賺黑心錢,包括拿我當權色交易的籌碼?!?/p>
心早已冷了,說起來也不費勁。
謝悰好奇地看著她,很難想象一個女孩竟然對自己的父親,揣著這么深的厭惡和怨恨,整個人都冷冰冰的,一副特別薄情的樣子。
手中的干花散發著香氣,他重新遞給她,“這當作我送給你的禮物,不要反感接近我,我覺得你挺有趣。”
最起碼看她唱戲白著張臉耳朵卻通紅時,頗有意思;看她像炸了毛的小野貓一樣,不齒父親的行為,也是挺耐人尋味的。
那時候,家里在給他說親事,母親態度很強硬。他覺得,如果一定要娶個女孩,倒不如,選個順眼的。
只可惜,母親不太愿意,她說,父母雙亡的女子,性情大多不討喜。
后來他才知道,有商人想購置她家的山茶園,前提是要梅嬛嫁給他做小妾,她那般烈的性子,又怎么肯。
梅父罵她不孝,她罵梅父喪心病狂。梅父以死相逼,她奪了匕首往自己脖子上抹,爭搶之間,梅父不幸身亡。
他隨即去探望,梅父的后事已經打理完了,梅嬛跪在雙親牌位前自說自話。看見他來了,突然笑起來,“你知道嗎?我十歲時,父親就想把我賣去你家做侍奉丫頭,母親不肯,他硬是逼死了我母親。”
她望著他,眼神卻空洞無光,像是一朝敗盡的山茶花。
“后來他明里收斂了許多,總私下里行事,逢城中顯貴,總想把我住人家懷里推。我總覺得,他養的不是女兒,而是一件可以給他帶來榮華富貴的工具。但幸好,他最中意你們謝家,這些年才任由著我推脫吵鬧至今?!?/p>
院子里有人幫忙張羅完,問她要賞錢,她冷冷地笑了一下,從他身側走過。剎那間,他覺得那笑里全是恨。
“我爹娘離世,總斷不開和你們謝家、你謝悰的關系。真是好討厭,為什么一定要是你,為什么!明明我們才剛認識,可你的名字卻好像從上輩子就困住了我。這一生,也要困到我死?!彼龈吡祟^看他,“我求你了,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否則,我可能真的忍不住向你動手?!?/p>
叁
梅父在世時,為人雖卑劣了些,但還算老奸巨猾,否則梅家百頃山茶花園,也不會一直保留到現在??扇缃袼ナ懒?,過去惦記這茶園的人,便不會再空等下去。
總有人不斷上門來鬧,美其名曰購買,其實不過是欺負她一個弱小女子,巧取豪奪罷了。
梅嬛那樣的性子,哪里吃得了虧,當即拿了把刀就往賊人頭上砍,嚇得眾人屁滾尿流,直道這梅家的女兒潑辣無比。坊間談起俱相顧失色,不敢再輕易挑釁。
不過她這架勢,也只能糊弄一般人家,又怎會嚇得住青幫大佬?
山茶園是塊大肥肉,沒有人不想要,那日梅嬛還在家中曬干花,突然闖進來一批人,等不到她拿起刀,就將她綁起來,丟進中庭的大水缸里。
她拼命地哭喊,卻沒有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人砸了自家,搶走地契。她破口大罵,有人將她往水里按,沒頂的冷立馬襲來,讓她幾乎不能呼吸。
她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模糊間,卻聽到謝悰的聲音,淡淡的,和初見時一般。
“謝公子何故來此?”
“梅嬛是我的未婚妻?!?/p>
“開玩笑,我怎不知?”
謝悰合掌托住茶盞,極為緩慢地啜了口茶,視線微抬,以一種漫不經心的姿勢瞥著那青幫大佬,談笑著,“我娶親還需要知會你嗎?”
“你!”
“看起來,青幫日后的生意,不需要謝家的支持了?!?/p>
后面的,她聽不太清楚了。只覺得自己已經踏入了鬼門關,然而下一刻,冷風凜冽地刮在身上,她陡然間清醒,徐徐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一個人的懷中。
他的手掌貼著她的后背,很溫暖,像一張網。
堂屋里很安靜,雙方沉默地對峙著,過了一會兒,她看見那盛氣凌人的青幫大佬朝他跪了下去,而他只自顧笑著,眼瞼微斂,睫毛又黑又長,密密麻麻交疊著。
那是她第一次覺得,面前這個人絕不是她可以想象和揣度的。
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她拼命咬著牙,一字字吐道,“我恨不得殺了你!謝悰,我好恨!”
他為她捋開貼在臉頰的濕發,眉目溫和,“我知道?!苯舆^侍從遞來的毛巾,他認真地給她接著手,輕聲說,“梅一,嫁給我。”
逃不去,避不開,一切都那么像命中注定。
她緩緩閉上眼,顫抖著抱緊他,許久之后,謝悰才聽到她的答復,輕飄飄的一個字,說:“好?!?/p>
他便開心地笑起來。
肆
謝悰在一心一意繪青瓷花釉的年紀,若說旁人看不清他也就罷了,但謝母一定看得懂。
他只喜愛青瓷,偶爾會聽戲,戲詞里唱的那些纏綿悱惻的情事,他通通都懂,只是做什么都是淡淡的,并非是他這人性子涼薄,而是自幼養成的秉性。
他年紀尚輕時,生活得就已然似年過半百的老人,心里澄凈著滄桑。若他喜歡一樣東西,不論是人,又或者是其他,便會認真地去得到。
好比梅嬛。
所以謝悰只是和母親說,他要娶梅嬛,如是說過三次后,謝母便答應了。
成親的那日,本是算好的艷陽天,可越到傍晚天越陰沉,等到謝悰入洞房時,外面已經下起傾盆大雨。
“我爹爹生前拼了老命地想讓我嫁給你,現在我真的嫁給你了,他們卻看不見了。你說,這雨是不是他們在天上哭?”
“就算是,也是高興地哭?!?/p>
她轉過頭看他,熠熠燭火下,整張臉都柔和了,他的手繞到她背后,從繁復的紅裝下擺處往上游走,唇邊的笑是她從未見過的好看。
“在青瓷作坊看見你時,覺得你像一只闖進別家地盤的小鹿,很驚慌的樣子。”他的聲音很低,字眼咬得半是清晰,半是沙啞,“后來看你在戲臺上唱戲,又覺得那是只會臉紅的小白兔。”
他俯身抱住她,梅嬛心跳得慌亂,忘記了呼吸。
“在山茶園遇見你,看你像炸了毛的野貓,又覺得很有趣,每一次見面都能看到不一樣的你。”
他說著這話時,就像在一面光潔的白玉盤上繪著花色,每一筆都是不同的體驗??此?,像看待手中的藝術品,每個眼神每句話都能剖析出靈魂里的性格,他被深深地吸引了,“后來在你家,又覺得你是只刺猬,專門刺傷別人,卻不懂得保護自己?!?/p>
梅嬛被他輕放在床榻上,衣襟的紐扣被解開,他的指腹有些冰涼,碰到她的肌膚,引起了一陣戰栗。
“直到后來你被欺負,我才覺得,你是我的?!彼┫律?,灼熱的氣息散在她的耳鬢四處。
有雨砸在木窗上,滴滴答答。他輕聲吟唱著戲詞里的“朝飛暮卷,云霞翠軒”,讓她一瞬間如入《游園驚夢》的真實場景中。
春宵帳暖,他的唇滾燙如火,她恍恍惚惚間似掉入了幽深的旋渦,一片黑,觸摸不到,卻心甘情愿。
她輕聲問道:“謝悰,你愛我嗎?”
他瞇著眼睛笑,“以我性命擔保?!?/p>
伍
梅嬛慢慢地知道了很多事情,比如謝悰的私宅,原名為清風樓,寓意兩袖清風,后來更名為青瓷小筑。不過在和梅嬛耳鬢廝磨的那些日子里,他又一次為私宅更名,這一次,南昌滿城皆知,是為“守嬛閣”。
人道是,風流一世,癡情一時。
可他哪里又風流過?想起在遇見他之前,坊間傳聞那些淫詞濫調皆是出自他之手。于是,她忍不住追問。
爾后才知,他自小有一好友,慣會玩弄風花雪月,又出身于書香世家,平日里不好光明正大地玩樂,便總借著他的私宅做文章。所謂的花間鼻祖,應該便是那人了——鞠無霜。
人都說鞠無霜詩詞楹聯、琴棋書畫無所不能,從不留戀煙花柳巷,最是高潔,在民間風評極好。南昌有二公子,一則是他,一則是謝悰,但兩人的風聞簡直天差地別。
梅嬛笑得雙肩直顫,倒在謝悰懷里,回憶起在茶樓聽說書的那些日子,總算明白其中的滋味。
“你知道外間是怎么傳你的嗎?”
“嗯?”謝悰漫不經心地聽著,柔軟的小刷子蘸著彩色的顏料,正在做收尾,“怎么傳的?”
她靜等著他一氣呵成完成花釉,才輕聲說:“情場浪子?!?/p>
他抬頭,淡然地聽著這些,轉頭用濕布擦去剛剛繪好的佛印手指,小心翼翼地重新調色。
梅嬛在一邊問:“鞠無霜給你扣了這么大頂帽子,你竟然不知道?”
謝悰緩慢地應聲,“無霜平日里野慣了,在外面說些什么,你也不用在意,我不在乎?!?/p>
“可我會在乎。”她伸手拉他的袖子,仰頭看他,希望可以得到他一絲絲的關注。
謝悰忙中抽空,虛抱著她,輕蹭了下她的臉頰,淡笑道:“一切但憑夫人做主?!闭f完又忙他的青瓷去。
如是,晃眼就是三年。情如手中沙,慢慢地,便從指縫間流光了。
謝母最常和梅嬛說的一句話是:“他自小只對青瓷一事上過心,一直到現在,可能還將延續他的后半生。他父親離世時,府內上下痛哭失聲,他只跪在靈牌前磕了三個響頭,便又回了作坊。我曾以為娶妻生子,是他生命里最平庸無奇的一件事。但后來他竟然張口求娶你,梅嬛,于此已算太難。”
太難嗎?遇見她,對她有一時的興趣,甚至因她大肆為私宅更名,使得滿城皆知,也只是他有期限的上心嗎?
她是人,而不是他隨隨便便可以丟棄的物品啊……
想著最近半年來,他幾乎夜夜都宿在作坊中,廢寢忘食地張羅著一座巨大的觀音花釉。他說,只待這觀音釉出世,屆時他謝家將會成為青瓷花釉的榜首,再無人能企及。
過去總一味忍了,后來忍不下去,便會問他有沒有想過她?
每每這時,他總是抱著她,柔目滿是深情,淡淡地笑著說:“自然是將你放在心上的,梅嬛,你是與我共度一生的女子?!?/p>
多么讓人難以躲避的情話,她聽進了心里,便這樣等下去,等到謝家花釉舉世聞名,等來了什么?
不過是他的一紙休書。
陸
“自今日起五年之內,必定恢復與梅嬛的婚事。如果違反誓言,祈求我佛將我殛斃,郁郁而死?!?/p>
丟下一紙休書與一句誓言,他便離開了家,幾乎沒有任何前兆。
謝母哭得眼睛都腫了,一病不起,她修書送去上海,也只得來“請醫入藥”四字。
是他太過無情嗎?梅嬛不知,但她篤定,他一定不會如謝母所說的那般,對世事不上心。
三年同床共枕,她知道她的夫君絕不是這世間任何一人可以輕易看透的。
縱然,恨他到極致。
那一年的雪傾城而下,梅嬛雖得休書,卻顧念著與謝母相守之情,未曾離開謝家,只將自己的屋子收拾到了后院。
來年新春,她開始在院子里種植梅樹,照顧謝母,管理謝家的青瓷產業,還照料著自家的山茶園。半年下來,已憔悴了許多。
如此,便是多年已過。
后來總算有謝悰的消息傳來。
鞠無霜說:“他去上海的第一年沒日沒夜地學習法學,你們在家中圍爐烤火時,他在雪地里赤膊背書。他忽然有一股念書的孤勇,我起先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后來看他掀起了幾場大型的學生運動,這才明白,他是想報國。”
他拿出一張清單,上面清楚羅列了這些年謝家所出售的青瓷花釉得來錢財的去向,筆筆皆流向前線。
“他現在在司法部任法學教授,上個月他參與了好幾項條約的談判,就算是被人用槍抵住了頭顱,也還是義正詞嚴地維護了我國的利益?!本蠠o霜很是動容,話音于此,他眼底有淚光閃過,“可是在條約簽訂后,他遭到暗殺?,F在,在司法部的官方名單上,謝悰這個名字已經是死亡狀態?!?/p>
謝母一口氣沒喘上來,立即暈了過去。
梅嬛強撐著,硬是沒有讓自己紅眼,仍端坐在書案前,清算著這一個月的賬務。見鞠無霜久久沒有離去,她才裝作若無其事地問了句:“鞠先生還有其他事?”
“你,不叫人去上海為他整理衣冠嗎?”
“我已經不是他的妻子,這事會等夫人醒來后再做安排。”
鞠無霜一臉不可置信地瞪著她,“怎么會有你這樣狠心的女子?”
她猛然抬頭,長久積壓的怒氣一觸即發,將桌案上的東西通通掃到地上,怒吼道:“我狠心?結發多年,他何曾有一日真心信過我?若不是你今日說起,我哪里會知道那頂著風流名號的謝悰,我的夫君,竟是這樣深藏不露的一個人。他竟然,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援助前線十年之久了!”
眼淚猝不及防地滑落,她哭得幾乎喘不上氣。一邊怨他為人太過深沉,一邊又恨他不曾多給她一絲的情分和信任,臨到此刻,傷及心腑,關于他的每一刻回憶都是痛。
她終究,還是按照鞠無霜給的地址,親赴上海去整理他的衣冠。
那是一條很深的巷子,一磚一瓦都是青灰色,很難想象他在這里挑燈夜讀的場景。為何要給她休書,是怕自己會死在上海嗎?是怕辜負她嗎?
可是,他既然存了赴死之心,為何又要留下那承諾,讓她每一夜輾轉反側間想起,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偏生又存著期盼。
推開竹扉,她走進小院,入眼是一面青瓷繡屏,筆間功夫純熟,每一筆勾畫皆是細膩深情,霎時間使她不能呼吸。
這樣的手筆,這樣相似的場景……她捂著嘴,眼淚奪眶而出,只見門廊遠處徐徐走來一人,風吹過鬟發,他青衣翻飛,捧著一面花釉。
寂靜的眼睛含著和風細雨般的溫柔,看向她,說“這次,是來找我的嗎?”
“你……”
“我?”他放下花釉,走至她面前,未曾有一絲猶豫,雙手環住她的腰,緊納入胸膛,“你覺得,我是誰?”
柒
他說,他必須要在司法部除名,否則將會有人不斷地暗殺他。
他說,以后世上再無謝悰,只有謝守還。
守還,諧音守嬛,這般寓意,如同當年他為麗人夜夜纏綿的小筑更名。他總這樣漫不經心地,就抵達她的心骨,如同血液在身體里流動,拔除不了,步步皆毒。
他還說,他這一生都將致力于談判,非死在談判桌上不足以明志。
余溫未散,頃刻間便渾身冰涼。
梅嬛冷眼看他,“死在談判桌上?謝悰,你有想過你的母親,想過你謝家的產業,想過我嗎?”
他已經差點就死了,本以為這次他是真心想要重修舊好,卻沒想到一盆冷水臨頭潑下來,徹骨冰冷。
“嗯?你不忠不孝,你知道嗎?”
他望著她,靜靜地,眼睛里流露出澄凈的色澤,那或許有一絲愧疚吧。他想抱一抱梅嬛,可剛伸手,就被她甩手擋開,嘲諷道:“謝先生,請自重,別再落個不知羞恥的罵名?!?/p>
黃昏時分,夜色漸滿。
她好像有些看不清他的眉目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又模糊了,想說的話有很多,最終只能低下頭說:“不過你一直以為,自己背著許多罵名,也不差這一個,是嗎?”
天下人都看不清的謝家公子,一生一世,只忠守了一個“義”字,國之大義。
這樣的人,她怎么可能攔得住他呢?
“我走了,以后不要再以詐死的名義騙我過來。其一,我早已不是你的妻子:其二,說多了謊話,旁人怎么還會繼續相信呢?我又不是傻子……”她扭頭即走,穿過小小的草埔,被他拽住手臂。
她拼命地掙扎著,他卻沒看見似的,任由她胡亂打罵,就是不松開手。
那大概是謝悰這一生最難過的時刻。因為他第一次發現,梅嬛不是他手中的青瓷花釉。她的眼淚她的憤怒,乃至于她的叫囂她的背影,都是他不曾深切了解過的一面。
她的靈魂,此刻像張開了翅翼的蝴蝶,鮮活真實。
他慌亂地看著她,心里復雜難言,卻知道不能松手,一松手她就不是他的了。
“梅嬛,不,不要離開我?!焙唤z哀求,他湛湛明明的眼底恍惚濕潤了,忽然上前抱著她,像抱著一件珍貴的藝術品,“我現在才發現,我對你的了解真是太少了。”
“給我一些時間,好不好?”
他對父母的感情,僅僅出于血濃于水。然而對于梅嬛,直到此時此刻,才有那么一絲強烈的碰觸,抵達心底,莫名歡喜。
謝悰想著,反正他是怎么也不會放手的……
捌
民國二十六年,北平,立法院,國際談判中。
梅嬛雙手交疊著,坐在屋外,她的十指緊緊交纏在一起,心中牽掛著謝悰的安危。他改了名,容貌卻無甚變化,她多么擔心……
他答應她,只要這次和平條約達到他的期許,他便會隨她回南昌,一心一意再重拾畫筆。
閉上眼,八年的過往歷歷在目。她不停地安慰自己,罷了罷了,只要他好好活著,哪怕再為畫青瓷花釉不知日夜也好,哪怕還不能專心地去看待他們之間的感情也好,只要他安然無恙。
墻壁上的鐘聲忽然響了起來,一聲連著一聲,她看見那指針指向了十二點。談判室里,忽然響起巨大的撞擊聲,她幾乎是立刻沖到門邊,卻被攔住。
里面的聲音不間斷地傳來,有辱罵聲,叫囂聲,還有法官定錘的聲音,及至那一刻,她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所幸并未有槍聲,沒有槍聲就是安全的。
門從里面被拉開,北平的代表大聲喊著:“快抬擔架來?!?/p>
梅嬛一抬頭就看見趴在談判桌上的謝悰,法官的衣袍都被扯開了,露出白色的襯衫,紐扣也不知被扯到哪里去了。他背對著她,一口口倒吸著涼氣。
她走近幾步,喜怒交加,恨不得上前給他幾巴掌。
像是有所感應般,他忽然回頭,抿著唇輕笑,“梅嬛,我們贏了?!边@一刻,他笑得像個孩子,眼睛干凈得要命。
哪里來的深藏不露呢?都是外間瞎傳的……
她幾步上前,抱著他的肩頭,輕聲說:“好,贏了就好,我們回家?!?/p>
沒有什么比他安然無恙地回南昌更重要的了。
縱然她忍不住淚流滿面,依然難撫平在這場愛情里受的委屈,但是沒關系。
北平的代表要送他去診室,他談笑著說自己無事,還要趕今夜的火車回家。代表很奇怪,追問道:“為何這么著急?我們還沒來得及慶祝?!?/p>
謝悰壓低了聲音,瞇著眼睛笑,“因為我夫人,惜我的命?!?/p>
他是如此清明,清明地感受到梅嬛對他的在意,也是如此清明地感受到自己的心,所以,他愿意和她回家。
致力談判,以身報國,縱是烽煙四起,也與愛情不悖。
玖
以為總算熬到這還算好的重新開始,可梅嬛怎么也沒有想到,噩夢才剛剛降臨。
當夜在火車上,謝悰開始喊腿疼,喊了片刻便漸漸沒有了聲音,整個人陷入昏迷,渾身冒著冷汗,臉色蒼白如紙。
她隨即撥電話回北平,于中途強令管制,火車停了下來,有人接應,將謝悰送到最近的醫院。
一直忙到活晨,醫生和她說:“毒針刺入膝骨,送來得太晚了,要他活命,就必須截肢?!?/p>
梅嬛一愣,好似沒有聽清醫生的話,猛地癱坐在地上,渾身再也沒了力氣。醫生走后,她才慢慢找回了意識,縮著身子抱住膝蓋,失聲痛哭。
謝悰,他能令青幫大佬給他下跪,能將西南千里的青瓷生意玩弄于股掌間,能意氣風發地站在談判桌上對外寇賊人指著鼻子罵,他這樣的人,看不清便永遠會覺得他深藏不露,看清了便會知道他的孤冷和清貴。骨子里那樣驕傲的人,又怎能坐視自己癱瘓呢?
剎那間,她似已能預料到今后的慘淡,必如那青花碧影被拭去后的蒼白,如南昌家中庭院里的梅花,四下凋零的慘淡模樣。
果真,謝悰醒來后發現自己今生再不能行走,一個字也沒說,一口藥也沒喝。
謝母覺得如此對不起梅嬛,讓她撕了那一紙休書,他卻說:“休書既成,便無回旋余地,她已經不是我的妻子?!?/p>
梅嬛靠在門邊冷冷地看他,唇邊是笑著的,很明艷的模樣。
“你說不是就不是了?”她當即將那休書撕得粉碎,狠狠摔在他臉上,“謝悰,我告訴你,我梅嬛既然嫁給了你,就是你的妻子,是生是死,我都屬于你?!?/p>
謝悰瞪著眼,直勾勾地看她,看得眼淚都掉了下來。
怎么會有這么傻的女子呢?
而梅嬛卻非常心疼他。也直到這時,她才看清他的忠誠,他的堅守,他淡笑間的運籌帷幄,他背負著一身罵名后的淡然自若。
他是這樣好的一個人。
“謝悰,你愛我嗎?”
謝悰閉著眼睛倚在斜陽中,輕笑,“我這一生,只對你一人有過感情,梅嬛。”
她紅著眼睛拼命地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
“謝悰,我們生個孩子,好不好?”
“好?!?/p>
“你想要給他取什么名字?”
“阿福?!?/p>
“阿福?”
“我希望他是個有福氣的孩子,不要和我一樣,遇見這般愛我的女子,卻一直不知道珍惜?!?/p>
“你現在知道了,還不晚?!?/p>
“不,已經晚了?!?/p>
尾聲
上海、北平、南昌、重慶、南京五方會審,謝悰坐著輪椅也要上談判桌。那時梅嬛總算知道,他說“已經晚了”的時候,已經打算這一生,都將她辜負到底。
五方會審后,他回家不久就病入膏肓。
梅嬛再也沒踏進他的屋子一步,有些恨,臨到此刻便再難寬恕了。
她聽見他和阿福說:“阿福,爹爹只有一個遺愿,希望你日后長大,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p>
她從雕花木窗外看他,看不清臉,卻能夠想象到那清黑的眸子里,是怎樣一種愧疚的顏色。他又說,要阿福做一個專心的人,不要肖想太多。
他最后說,來世還要回來找她。母親哭得聲嘶力竭,眾人臉上難掩悲痛,她所有的絕情冷漠終于無須偽裝。
“我被佛祖懲罰了,因為我食言了,梅嬛。”他曾這么說,梅嬛只慘然一笑。
被懲罰的,又何止是他一人?
在他離去的那些日子,她亦曾對佛祖起誓,若他能安然回來,必溫柔待他,不讓他委屈一分一毫。
可她終究淪為愛情里小氣的那個人,不曾大方起來。恨他覺悟太晚,恨他辜負之心堅決,亦恨他不惜命!
更多的,無法回首,恨未曾見他最后一面。這樣的遺憾,怕是要追隨她一生了罷……
不過這樣也好,她應該受到懲罰的。
她怎么能對他那么殘忍呢?
梅嬛,對謝悰那樣簡單堅守的人,你怎么能夠舍得,連他最后一面都不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