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憶·百歲長安
“想到死亡,我并不害怕,我只能滿懷著留戀的感情。”
“我絕不悲觀,我要爭取多活。”
“在我喪失工作能力的時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蕭珊翻譯的那幾本小說。等到我永遠閉上眼睛,就讓我的骨灰同她的摻和在一起。”
巴金先生故去的這一日,秋風瑟瑟,上海武康路的小洋樓里,仍有人翹首以盼,白玉蘭來年花開。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一年的花開,巴全看不到了。
然而,并不可惜,有一人,在他長歲的生命盡頭等著他,白裳玉蘭,笑容明燦。
一百零一載的風云變幻,一個世紀的浮沉悲歡。他一生筆耕不輟,留下千萬文字,一生深情,只為蕭珊。
“在五十年前我就有了這樣一種習慣:有感情無處傾吐時,我經常求助于紙筆。可1972年8月里那幾天,我每天坐三四個小時望著面前攤開的稿紙,卻寫不出
句話。”
原來,1972年8月里的那幾天,著名翻譯家蕭珊病逝于上海。為了保護巴金,她曾挨了銅頭皮帶的抽打,在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下,紅顏西辭。
手術前,她曾淚意蒙朧,只說了一句,“看來,我們要分別了。”
而在烽煙四起、顛沛流離的歲月里,她分明說過,“不要難過,我不會離開你,我在你的身邊。”
距離拉不開思念的手,即便是陰陽兩隔,他與她,仍是貼著兩顆心,仍是走著一條路。
蕭珊的骨灰就安放在巴金臥室的床頭。多少個晨光熹微,朝陽漫鍍上枕邊那幾本蕭珊翻譯的小說時,藤蔓綠得正好,白玉蘭花香裊裊,仿佛伊人不曾去,兩相聚,天荒地老。
相許·三十場寒
那是尋常的天,他翻閱讀者來信。有那么一封,信中夾著一張照片,少女如白裳玉蘭,笑容明燦,照片背面,是一行娟秀的字:給我敬愛的先生留個紀念。
這一場紀念,從1936年起,到時光的盡頭終,漸漸卷起了泛黃的頁腳,鍍上了斜暉的金邊。
她約他到新亞飯店見面,她揣著綿綿情意,他更多的只是好奇,好奇這個與自己筆談了許久的姑娘究竟是怎樣的聰慧靈動。
他剛至而立之年,她未及桃李年華,他沉穩可親,她活潑伶俐,彼時他已是個聲名卓著的作家,而她還只是一個熱血懵懂的學生。
好似一切的美好都始于不期而遇,這個梳著小辮子,穿著學生裝的姑娘,在個風和日麗的下午,走進了他的生命。
端起茶盞,裊裊茶香中是她忽隱忽現的笑顏。她皓齒明眸,喜歡說話,無論是天南海北還是家長里短,到了她的嘴里都成了一段可歌可泣的傳奇;她喜歡笑,笑起來眼睛閃亮,如一雙明珠閃耀在舊上海。
三十年里,他與文字為親,把所有的愛和信仰都投入到了恢宏浩瀚的創作里。創作上的輝煌,似乎映襯出他對情愛的寡淡,可當他的視線把這樣一個年輕靈動的女子籠罩在內時,他明白,她用笑容撥動的,不僅僅是裊裊茶香。
二十歲,正是如白玉芳恬、詩情畫意的年紀。蕭珊對巴金的生活起居甚是關心,又常帶著一點別出心裁的小心思。他開始習慣她的笑,習慣她的喋喋不休,甚至,習慣了她眼底的深情。
初夏,蘇州青陽港碧草青青,蕭珊不會劃船,求勝心卻很高。她央著他劃快些,可再一個回眸,他臉上細密的汗珠,像綿軟的金針刺到她的心里,輸贏哪里有他的安康重要?
她掏出絲絹,為他擦汗,“李先生,太累了,劃慢點,別跟他們比了。”
她的眉眼像天池山上的月亮,柔和清燦,上揚的嘴角勾起一抹婉約笑意,娉婷如煙。
他終于明白,心里密密匝匝的情意只會愈演愈烈。他有與生俱來的博愛之情,偏就對這個姑娘,生出了私愛,一種叫作深情不負的愛。
歲月尚未開始照拂這對忘年之戀,便掀起了一場腥風血雨。
日軍進攻廣州,巴金帶著蕭珊和出版社一行人包船去桂林。國土的淪陷來得如此之快,僅十幾個小時,廣州便已狼煙遍地,旖旎不復。
一路聽警報響徹,防敵機,無數次折船返路,九天之中,風雨相攜,行在縹緲。養尊處優的蕭珊就這樣同巴金過起了亡命天涯的生活,硝煙濺起塵埃,落在她素日里干凈漂亮的衣裙上,裹著斑駁血跡,望之令人驚心。
可是蕭珊沒有害怕,因為此刻陪伴在她身邊的人,是她的李先生。
后來,蕭珊考入昆明西南聯大讀書,巴金開始了一個人的顛沛流離。從桂林到昆明,從昆明到上海,從上海到重慶。他忘我地工作,將他的理想與思念都凝在筆端,完成了《激流三部曲》的最后一部《秋》。
還未到第二年的相見時間,他便從書店出來,拿著樣書,千里迢迢跑到昆明,送給她看。
她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明亮,閃著靈動、欣喜與久別重逢的悸動。
亂世硝煙里,一股溫暖沖上眼眶。不知何時,當他功名成就,佬大的世界人潮里,他只想第一時間拿給她看。或許,比拿給她看樣書更重要的,是親眼看一看她,別后的歲月里,是化不開的濃情蜜意,是剪不斷的綿軟相思。
相約·一世一人
當抗日戰事吃緊,他坐在空蕩寂寥的出版社里,頂受著巨大的經濟壓力,唯這個叫蕭珊的姑娘,不離不棄。她說:“你不要難過,我不會離開你,我永遠在你身邊。”
他心念一動,失笑不語,眼中卻升起一籠水霧。古往今來,情深不棄的誓言都該是男子許下的,她搶了他的諾言,他無語凝噎。
良久,他艱澀開口:“蕭珊,我不知道該怎么感激你,再等我一年,好嗎?”
蕭珊當然會點頭。
那還是許多年前,她讀巴金的《家》,字里行間的赤誠與義氣,像一盞燈,霎時點亮她的心扉。那一刻,她仿佛與他心靈相惜已久,在心底,悄悄許下了白頭。
那一場極盡簡陋卻溫情難忘的婚禮,遲來了八年。
沒有添置一絲一棉、一凳一桌,只有一張巴金四歲時與母親的合影作為家產,印發給親友的只是一張旅行結婚的通知。
貴陽旅行,花溪蜜月,沒有高朋滿座,沒有鮮花美酒,她就倚在李先生的懷里,望著吉鎮的星空,清算著過去,憧憬著未來。
他擁著懷里的女子,憶起他們攜手并肩染上的塵霜,感嘆時光匆匆,又紅了眼眶。
那一年,她哭著從樓上跑下來,逢人問起,便說:“我爸爸要我嫁給一個有錢人,我來請他決定。他卻說,這件事由你自己考慮決定。”
其實,他是怕的,他怕她太年輕,不甘一生都耗在他這里。他說:“如果她長大有主見了,成熟了,還愿意要我這個老頭子,那我就和她生活在一起。”
在戰火連天的日子里,烈烈青春熬成了仙露瓊漿,她成了他的人,一輩子。
巴金的人生,沒有多少溫默靜好的歲月,故土的淪陷,身世的飄零,每一擊,都帶著致命的傷害。
而蕭珊,也正因為與巴金這個名字牽在了一起,宿命里寫滿了凄苦。
她為救他護他,挨過銅頭皮帶的抽打,為了他,她與人據理力爭,她支持他的一切工作,她為他生兒育女,為他勞苦奔波。
當時光驀然回首,靈動聰慧的姑娘走到了歲月的盡頭,她的生命,何其短暫。可是于她來說,死亡不是終結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時間。
流年翩然輕擦,一晃眼,她就不再是大好年華里那個懵懂少女了。青春終會逝去,她慶幸,這大把的年華都給了他,也只有給了他,方才不負年少的相許。
也許初讀他的文字時,她還不會料到,上天竟然這樣偏心于她,她心心念念的這個人明明距離她如此遙遠,她卻步履從容,一步一步走進他浩瀚波瀾的內心,成就了紅顏匆匆的自己,也成就了百歲文壇巨匠的從一而終。
巴金一生的愛情,只和一個叫蕭珊的女人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