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雨濃。春天的蘇州,叫人路過了便想永遠停留。紅錦映水,雨燕呢喃。臨窗照水的美人,望著河邊盛放的一樹緋色桃花,微蹙柳眉。
“滿樹和嬌爛漫紅,萬枝丹彩灼春融”,沈九娘最愛春日里的桃花,濃濃的春意,總是被桃花渲染得燦爛多情。只可惜,“桃花徒照地,終被笑妖紅”,總有人覺得桃花妖媚輕佻,不似梅蘭高潔孤傲。
就像九娘,身為官妓,縱有灼人之姿,婉轉心思,也不過“空繾綣,說風流”。又有誰真正看重她、愛護她?不過視她如桃花一般,輕薄逐流水。
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合上窗子,把滿園春色都關在外面,獨自一人,對鏡梳妝。
九娘生在蘇州,長在蘇州。這里的每一條青石小巷,每座白玉拱橋,每一彎清淺流水,她都無比熟悉,無比眷戀??蛇@偌大的蘇州城中,卻沒有一個熟悉的人,能讓她在疲倦時倚靠;沒有一顆親近的心,能在她苦悶時聽她訴盡衷腸。
白日里迎來送往,彈唱高歌,皆是強顏歡笑:夜深了卸下濃妝,除去釵環,總是一身疲憊。
能讓九娘發自內心展露笑顏的,恐怕只有那春日里的桃花了吧。千朵濃芳,綴亂云霞,這般燦爛的花朵,總能叫她想起那兩句古老的詩:“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p>
她何時才能成為一個“宜其家室”的新娘呢?又有誰愿意將她迎娶回家做一對尋常夫妻呢?
不知怎的,她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個人名來:唐寅。
他是江南有名的才子,以詩、書、畫三絕著稱于世,尤以畫最為絕妙。才華橫溢,為人灑脫,世間女子莫不想一睹他的風采。
九娘突然搖了搖頭,笑自己竟會有這樣愚蠢的念頭。罷了罷了,今生只要能見他一面,便足夠了。身為官妓,能夠從良已屬不易,又豈敢奢求嫁與風流名士。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就像是被天上的神靈給偷偷聽了去,轉瞬便把好運送給了她。
科場失利,眾叛親離,那人游歷歸來與她相遇,幾乎是在他最潦倒落魄的時候。
青樓總是文人雅士療傷的好去處,那里的女子溫柔可人,最能麻痹創傷的鈍痛。
那個融融的春日里,他第一次見到她。滟滟的陽光傾瀉在桃花上,再映上她的面,嬌艷無雙,令他驚為天人。
唐寅,原來便是他呀。相貌平平,衣著樸素,眉宇間竟還有幾分困窘之態。然而,九娘還是忍不住露出了嬌羞之態,她掩面笑了,臉上酡紅一片,比之絳桃,嬌媚更勝。
她不過見他一面,就已從他的眼角眉梢看出了他心底的萬千愁緒。于是她將他帶進自己的妝閣,為他奏最拿手的曲子,跳最柔美的舞蹈。
緩歌輕舞間,還穿插著煮茶潑墨。她知他最善作畫,于是洗硯、調色、鋪紙,無一不親力親為,只為了讓他能在這惱人的俗世間得一份清凈與墨香。
他原以為青樓女子只會一味逢迎,可九娘,當真讓他另眼相看。
“九娘,我為你作畫吧?!彼伾涎┌椎男垼鹿P落墨。紙上的美人,風華絕代,占盡春色。
唐寅不因九娘身份卑微而輕待她,九娘亦不因唐寅窮困潦倒而敷衍他。在各自最失意落寞的歲月里,他們相遇繼而相知。就像四月天里的春暉和花朵一樣,你給我以溫暖,我報之以顏色。
后來唐寅告訴她,他的第一任妻子徐氏,溫婉體貼,可惜天妒紅顏,她在生子時難產而亡;他的第二任妻子何氏,在他被誣入獄后與他失和,離他而去。他只差一點,便要割斷兒女私情。
九娘聽罷,默然良久。上天安排她與他在這樣一個明媚的春日相遇,是為了讓他們永遠都不要失去愛人的能力吧。
日久天長之后,春光雖盡,然而九娘和唐宣的兩顆心卻靠得更近了。他們依偎在那狹小卻溫暖的妝閣里,吟風誦月,揮毫寫意。
從前的九娘總是過分貪戀春光,因為心底那由孤獨與寂寞帶來的傷痛,只能用眼前的姹紫嫣紅和暖人春暉來稍稍緩解,一旦春天逝去,那份傷痛,又豈是金銀珠寶與綾羅綢緞所能治愈的?
可是如今,她不再怕了。唐宣說,要娶她為妻。
一顆心飄飄蕩蕩、浮浮沉沉了這么多年,終于有了依靠。
他帶著她,向友人借錢買下了一所別人廢棄的院落,取名為“桃花庵”。九娘以前從不敢奢求能擁有自己的家,如今看著眼前這處略顯破舊但清凈遠人的地方,她甜甜地笑了。
他們在桃花庵附近遍植桃花,緋紅濃云間青瓦白墻若隱若現,遠遠望去就像一處人間仙境。唐寅笑著對九娘說,這里的景致,當真是可以畫一輩子的。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折花枝當換酒錢?!彼o靜地聽著他吟誦,看著他那逍遙自得自得的神色,她比任何時候都要滿足。
又過了兩年,九娘為唐寅誕下一個女兒,取名桃笙。一家人在這桃花庵中,其樂融融。
何必黃金千箱堆北斗,但得桃花萬樹繞小樓。這大概是最圓滿的生活了吧。九娘抱著桃笙坐在樹下,風吹落花瓣萬千,她貼著桃笙粉嫩嫩、熱乎乎的小臉,看著屋內作畫的丈夫,只覺得萬丈春暉都投到了這桃花庵里,溫暖無比。那時候,真是九娘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可惜春天是不可能被永遠留住的,鶯啼燕語一去,風霜雨雪便臨。人生總是聚散無常苦多樂少。古往今來總是如此,叫人不勝唏噓。
正德五年,蘇州發了一場水災。許多人生計都成了問題,又有多少人會去關心丹青字畫呢?如此一來,唐寅靠賣畫維持的生計自然艱難了許多。
唐寅從前懷才不遇,如今隱居生活又遭不順,生計都成了問題,自然消沉低迷不少。于是,一家人的生活全靠九娘辛苦操持,柴米油鹽、醬醋茶布,樁樁件件都壓在九娘瘦弱的肩上。
人是會累會病的,在幾乎無休止的操勞過后,九娘病倒了。她臉上那永遠氤氳著的胭脂顏色消退了,只剩下一片病態的蒼白。唐寅害怕了,九娘掩飾得那樣好,他竟未看出她的身子已經贏弱到了如此地步。
他請來大夫為她診治,得到的卻只是令他絕望的回答,“尊夫人已藥石罔效了”。
他悲痛得淚如雨下,病榻上氣若游絲的九娘亦是如此。她拼盡最后的力氣為他拭去淚水,她一直掩飾著自己的病痛,就是為了讓他專心作畫,她怎忍心看著他為了自己意志消沉,荒廢詩畫呢?
“承夫不棄,能成為你的妻子,我……此生足矣?!本拍锏哪樕?,依舊是那明媚的令人心動的笑容。
正德七年的春天似乎來得特別遲,大水退去之后,桃花花容愈媚,層層疊疊綻放在枝頭。
九娘就在這個春天平靜地離開了。她還有許多事情放不下:唐寅,桃笙那些美麗的畫,那些爛漫的花??墒钦l又能拗得過命運呢?她說,她還能再最后看一眼這桃花便滿足了。
當年,他們就是在桃花樹下相逢?;淙缬辏痛藞淌?。她無怨亦無悔。
很多年前的九娘,獨自一人生活在蘇州城里。她曾以為,自己將會一人孤獨到老,到死。
可是并非如此,她遇見了他。他把她當作最嬌嫩的花兒畫入畫中,他給了她一個名叫“桃花庵”的家,他和她還有一個名叫桃笙的可愛女兒。他讓她知道了,這世上還有比那三月的春暉更溫暖的事。
斯人已逝,花開如舊。這一生,她為他,終是做了這世間最美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