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日。
天空灰蒙蒙的,皚皚白雪灑滿了洛陽城。皇城未央宮內,文武百官皆低著頭,一言不發。整個大殿,如一座華麗的墓穴,寂靜、壓抑,沉悶得讓人無法呼吸。父親一身鐵衣,寒光凜凜,握著鋒利的寶劍,把她推到他的面前。她溫順地垂著頭,立在他身畔,朝云髻早已凌亂。
她無法反抗權傾天下的父親,只是偶爾抬起頭,紅著眼,看著瑟瑟發抖的他。
青玉案上放著華麗精巧的鳳冠,父親瞪著眼睛,如雄鷹俯視自己的獵物一般,兇神惡煞地問他是否喜歡自己,他顫巍巍地點點頭。下一刻,父親不容置疑地說道,曹妃賢惠,請陛下立其為后。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稀罕那母儀天下的皇后之位,她只怕他受到傷害。她與父親血脈相連,自是了解父親的性子,若是今日他不能答應父親的要求,只怕下一刻便會血濺宣室,不能走出這未央宮半步??墒堑弁踔业娜怂赜邪凉?,哪怕他只是一個毫無權利的傀儡帝君,他真能就此心甘情愿嗎?
在父親威嚴的注視下,他顫抖著雙手,哆哆嗦嗦地捧起鳳冠,小心翼翼地戴到她的發髻上,如同呵護一件易碎的珍寶。她心里長長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他終于可以平安。
可是,她又想到,他給她帶上這鳳冠,究竟是心甘情愿還是只是為了應付父親?抑或著在他內心深處,自己和父親一樣,都是亂臣賊子,該殺之而后快?
父親露出滿意的笑容,將寶劍塞回劍鞘,殿下群臣高懸的心也一下子放了下來,紛紛拜倒,三呼萬歲。
她終于成了他的皇后,無論是被迫還是自愿。她只知道,從這一刻起,她就是他的妻,無論刀山火海,風霜雨雪,她都會陪他一起走下去,哪怕眾叛親離,哪怕與父親為敵。
她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過是父親放在他身邊的一枚棋子。在姐妹三人入宮前的那一夜,父親就告訴她們,她們的使命只有一個,監視他,把他的一舉一動都告訴自己,待到曹家君臨天下的那一刻,她們就是貴不可言的公主。
可她,終究不是一枚合格的棋子。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入宮的目的,可他依舊待她很好。他會在雨后初晴的時候,從御花園里折來幾支灼灼的桃花,插在她寢宮的白玉瓶里;會在無人的時候,在鸞鏡前用青黛為她細細描一抹遠山,低聲湊在耳畔,贊她一句“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會在夜闌人靜的時候,伴著清風明月,用塤為她吹一曲漢宮秋月,幽怨綿長,催人淚下……
午夜夢回的時候,看著身畔沉睡的容顏,劍眉星目、風華正茂的他卻是眉頭緊鎖,嘴唇深抿,她的心也會不由一緊,如同被鋒利的匕首狠狠剜開一個口子,鮮血淋漓。她重重地擰一下自己雪白的手臂,一遍遍告訴自己,自己是監視他的棋子,是不能動情的,更何況,他還有青梅竹馬的皇后。
他是她宿命里躲不開的劫,在那一次次默默無言的接觸中,她的心早已淪陷,只是她不知道而已,或許知道,也不敢面對。
他的皇后,最終因為觸犯到父親的利益而被父親請旨幽禁。那一日,她正在寢宮中修剪他新折的梅花,當宮人把這一消息告訴她的時候,她一愣,手中金蛟剪摔落在地,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自己本就是他仇人之女,再加上父親此刻又加害他的心愛之人,只怕他恨毒了自己吧?父親奪了他的權利,搶了他的江山,害他家破人亡,甚至連他未出世的孩子也沒放過,自己在他眼里也別無二致了吧。
她苦澀地笑了笑,喉嚨間如同卡了一枚青橄欖,又苦又澀,無法下咽。
可是,他竟待她和原來一樣好。
她終于決定敞開心扉,和他坦誠相對。他是她父親手中的傀儡,每走一步,都身不由己。偶爾他也會崩潰,只覺得愧對九泉之下的漢室先祖,屢屢欲拔劍自刎。她攔住他,哭泣著跪在他面前,一遍遍勸他莫要沖動,告訴他,自己會陪他一生一世生死不離。
這已是她能給出的最高的承諾,她無法如伏皇后一樣,調度家中的所有力量為他安邦定國,畢竟亂他江山的就是自己的父親:她也不能和父親刀劍相向,即使父親把她送入這冰冷的皇宮,即使父親是千夫所指、人人唾罵的曹賊奸相。
前有權傾天下的父親,后有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的弟弟,他終于禪位,被封為山陽公,遷至焦作,而她,毅然決然地追隨他而去。
他們,終于成了一對尋常夫妻,閑云野鶴,好不快活。
山陽地僻,又恰逢亂世,百姓流離失所,貧病饑寒。她建議他脫下官服,換上布衣,深入民間,將自己過去在宮中學習的精湛醫術用來救死扶傷。就這樣,他在山陽做了一個淡泊名利的鄉村醫生,而她,也洗盡鉛華,成了一名普通的婦人,為他執手做羹。
粗茶淡飯也好,錦衣玉食也罷,于她而言,只要與他在一起,便是凄風苦雨,也能溫暖如春。
他要懸壺濟世,她就隨他翻山越嶺,采摘草藥:他要興辦學院,她就傾其所有,助他辦學;若遇荒年,他要資助災民,她就和他一樣節食縮衣,共渡難關……此生此世,她對他從不相問,因為她知道,他所作所為都利國利民,都是對的。
而自己,只要靜靜陪在他身邊,就好了。
夕陽西下,天空飛過幾只鴻雁,夕陽淡淡余暉染黃了墻角的野草,破敗的小院里,正在槐樹下搗藥的他,抬起頭,望望天空,對她溫和一笑,輕聲問道:“你可曾后悔過?若非如此,你只怕早已是尊貴的公主了?!?/p>
一身粗布麻衣的她,放下手中針線,將微微泛白的鬢發抹到耳后,對他莞爾一笑。舊時嬌媚如花的容顏早已不在,纖纖玉指由于長年勞作也已經磨起一層厚厚的繭子,可是,她毫無怨言。
接著,他聽她說,只要有你在,無論如何,我都不悔。
話語里是滿足,他知道。時至今日,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劉協,她也不再是逆賊之女曹節,他們,只不過是焦作這小城里一對尋常的夫妻,相濡以沫,風雨同舟。
驀然回首,從那個白雪飄飄的冬日,當他在文武百官面前把鳳冠帶上她發髻的那一刻,他們就是彼此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外界是兵戈鐵馬也好,太平盛世也罷,早已與他們無關。
他們所需要做的,就是緊緊握住對方的手,一起老去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