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本社正為您帶來警方發布會的現場播報,關注兩日前海文·特普埃議員遭刺一案的最新進展……”
虛屏投影畫面里,奧芙蘭市警局局長正面對數十架自動攝像機的長槍短炮“集火射擊”,上百名記者坐滿了發布會大廳,人們頭頂的LED燈正以超越肉眼極限的頻率瘋狂閃爍,吞吐著海量的媒體數據。此時此刻,全國的焦點都聚集到了這里,盡管氣溫涼爽,禿頂的局長還是不住地用手去拉襯衫領口。
“是的……”他有點兒尷尬地承認記者的質問,“我們暫時還沒有找到嫌疑人的蹤跡,當時現場過于混亂,破壞了很多痕跡,而海文議員本人無法出面,驚嚇過度以及巨大的悲痛讓他始終不能接受我們的問詢……”
頓了頓,局長又努力換上輕松一些的口吻,說:“至少海文議員的安保措施還是很有保障的,各位,我們在醫院設下了嚴密的防護。而對嫌疑人娜塔莎·渚紅的追捕計劃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在全國通緝令的威懾下,她很快就會陷入絕境……我們會把她繩之以法,還民眾以安寧,還遇害議員的未婚妻古麗安·魏格瑪爾茲以正義!”
虛屏投影的對面,黑暗中的人攥緊了拳頭,怒火幾乎要從她眼中噴出來,她想吼,想把那個豬頭局長的臉砸個稀爛,但她終究還是控制住了自己。
就像過去無數次訓練時那樣,她一根一根地松開手指,深呼吸了兩次,慢慢平復激動的心情。這時候,投影畫面轉到了刺殺事發時的錄像,這景象她已看過了無數次:思潮廣場,站在高臺上對底下群眾夸夸其談的海文議員,他身邊那些白癡一樣呆頭呆腦、渙散游魂的保鏢,還有一頭火焰般靚麗紅發的古麗安。她提著一只LV包站在海文身后,發梢被夏風吹得有些凌亂。議員先生那時正講到興頭上,一只手高高舉起,就自己如果當選總統后要如何強硬解決“人之子”殘余勢力的主題說得唾沫橫飛。
包括臺下上千名聽眾在內,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那個槍手的接近,除了古麗安。
那混蛋一身漆黑衣褲,戴了頂印有“人工智能去死”字樣的Polo帽,風衣遮掩了他的形體,墨鏡框上的隱蔽式投影儀重塑了他的面部輪廓,那副墨鏡鐵定是軍用品。槍手一邊緩步從講臺后的一條購物街走出來,裝作不經意地掃視人頭攢動的廣場,一邊以墨鏡的內置軟件鎖定安保人員的站位。
她死死盯著錄像上槍手的一舉一動,同樣執行過暗殺任務的她,對這個槍手的每寸心思都洞徹分明。來廣場上的人本來不少都是唯人主義的支持者,所以那頂看似富有挑釁意味的帽子倒成了融入周遭的道具。此時槍手那遲緩的腳步,只會讓人以為他是個被眼前不斷彈出的宣傳廣告攪得惱火又困惑的家伙。
最好的下手時機在他經過臨時講臺的側翼時出現了。
附近的人完全沒在意槍手,只有古麗安有點兒疑惑地盯著他,大概是因為她實在對這場充滿政治謊言的演講提不起興趣吧,她的注意力一直有意無意地放在那個黑衣人身上。
古麗安看到了他從懷里掏出武器的一幕,準確地說,是看見了他空握的左手。
那支槍外表經過了光學迷彩涂層的處理,為的是不引起旁人警覺和讓警方無法辨別槍支型號。雖然這種冷迷彩涂層的實際效果并不好,離得近的人一眼就能注意到其造成的景色扭曲,但偏偏此時廣場中心的噴泉突然發生了爆炸,轟隆巨響中,炸裂的雕塑被水柱頂上十幾米高。剎那間人群驚叫起來!
槍手沒有動,更沒有去看噴泉那里發生的意外,他早就預謀妥當,而目標現在意料之中地暴露在眼前,毫無遮擋。水流如雨墜落,槍手側著身,舉起持槍的左手。
本來那顆子彈會打碎海文·特普埃的腦殼,本來。
虛屏投影前的她雙手捂臉,肩膀都在顫抖,她再一次為槍手的失手而深深地——
痛苦。
她不愿再看到那個殘酷的畫面,但卻依舊自虐般地從指縫中窺視,只因不想遺忘,她要讓刀子最深地扎進自己心底。
古麗安曾經參加過很多次援建志愿者項目,與駐扎當地的企業武裝部隊有過長時間的接觸,雖然沒上過戰場,但她對軍用槍械的基本了解還是有的。在槍手瞄準的時候,她已經敏銳地覺察出不對勁兒。她想張嘴大喊,但已經來不及了,保鏢并沒站在旁邊,而她只有一瞬的選擇余地。
古麗安撲到了海文和槍手中間。
子彈打穿了手提包,射入她的左肋。
流出的血很少,從廣場“天目”的角度幾乎看不見古麗安受的傷,她只是搖晃了一下,甚至都沒栽下去。但就是這樣一枚小口徑子彈,其上面附著的出血熱病毒,卻在隨后不到十個小時內,以高熱休克和血毒性器官衰竭,奪走了古麗安的性命。
槍手似乎也被這節外生枝的場面驚住了,一時間愣在原地,怔怔地看著中彈的古麗安痛苦地跪倒,兩人的視線碰到了一起。從畫面上看,古麗安臉上的神情與其說是恐懼,不如說更接近震驚,這點細微至極的差別,唯有坐在虛屏前的她能夠看出。
對視只持續了短短兩秒,這時大家終于注意到發生了什么事,籠罩了半個廣場的噴泉水花中,人群轟地一下四散開來,十倍于之前的叫喊頓時混成鬧哄哄的一片。
槍手回過神來,拔腿沖向看臺,一躍而上,打算朝驚慌失措的議員再次開槍!
然而保鏢們已經行動起來,其中一人從懷里掏出一塊白色方形物,那是折疊的電感式陶瓷盾,隨著聚合物支架被電流激活,白色盾面像安全氣囊一般迅速展開,擋住了槍手的視線。在護盾之后,議員被另外一名保鏢拖著,從講臺另一側逃了下去。最后的機會溜走了。
其余的安保人員從廣場的四面八方朝槍手沖來。
然而,槍手并未亂陣腳,這家伙早就通過軍用墨鏡規劃好了逃離的路線。槍手跳下講臺,擠進混亂不堪的人群里,只不過眨眼工夫,就失去了蹤影。隱蔽式投影儀在十幾秒鐘內迅速改變了他風衣的樣式與顏色,猶如逃竄的變色龍的皮膚,連“天目”系統也辨認不出來。
等到安保人員們氣喘吁吁地追過來,已經只能干對著面前四散奔逃的眾人傻眼了。
虛屏前的女人不由自主地咬緊了牙。若自己在現場,她想,若自己能在古麗安身旁,就不會有這樣的事……
鏡頭切換,回到發布會現場,禿頂局長接著說起有關嫌疑人的信息:
“已知的是,娜塔莎·渚紅目前單身,曾在企業武裝部隊工作,受過嚴格的軍事訓練,而且醫療記錄顯示她近來一段時間都在接受心理治療,精神狀況相當不穩定,而她犯下罪行的動機則很可能與情感生活遭遇挫折有關。娜塔莎·渚紅逃離住所時并未攜帶槍械,但不排除有刀具等武器。如果有公民得知關于她的任何消息,請立即聯系警方,如果發現其可能的行蹤,也請馬上告知當地警局,以防嫌疑人做出其他危險行為……”
情感生活的挫折?這就是旁人眼里她和古麗安之間關系的定論?她有點兒想笑,又有種說不出的悲戚,指間夾的煙不知不覺燒到了皮膚,但她仿佛沒有一點兒感覺,只是盯著布滿污跡的旅館地板發呆。
無論如何,她不會哭。
有人陷害你。
她慢慢抬起頭,看到他就在面前,站在閃爍的虛屏旁,永遠和她保持著這一段距離——她向他開槍時的距離。他的面孔粗獷如野獸,下巴上有一圈精心打理過的絡腮胡,深陷的眉骨后,褐色眼睛鋒芒逼人。
一如她記憶里的模樣。
黎馬爾。
我的女兒,娜塔莎。男人低聲對她說。你站起來反擊。要讓幕后的真兇明白,我們不是好惹的,我們是狼。
“不用你說,”娜塔莎掐滅了煙,很用力,“我當然要找那個槍手,還有他背后的家伙,一起算賬,不管他們藏得多深。”
不管藏得多深。男人頷首同意,一只手在脖子處做出割喉的動作。
“我不想看見你?!蹦人Z氣冰冷,“滾?!?/p>
男人沒有惱怒,也未抗拒,只是在臉上掛著那意味深長的冷笑——狼的笑。他漸漸變得稀薄,像一縷霧氣般消散了。
娜塔莎懂得那笑容里的意思。自己永遠擺脫不了他。
跟詛咒差不多。
她的太陽穴隱隱疼痛起來,昨天下午是她最后一次服藥,藥瓶已經空了,倉皇出逃時也找不到機會去買藥。沒了安芬脞啉,在她大腦中的某個地方潛伏著的惡魔便蠢蠢欲動,準時在午夜十二點出來作祟。精神科醫生認為這種癔癥跟她童年時受的創傷有關,可不論醫生怎么勸說,她都絕口不提往事。
除了古麗安,世上沒有第二個人走進過她內心。
她討厭心理治療,若不是古麗安的堅持,她根本不會去尋求醫生的幫助。
這時,沙發上的智能眼鏡傳來叮的一聲,娜塔莎拿起了眼鏡。不過在戴上之前,她對著鏡子檢查了一下美瞳,以防被眼鏡通過虹膜識別出身份。
戴上眼鏡后,視野里顯示著最新送達的一條消息——
你在跟誰說話?by貓to用戶名未登記
“你在監視我?”娜塔莎問,智能眼鏡自動將語音轉化為文本發送出去。她站起身,拔掉虛屏投影的電源,還覺得不夠,又打開衣櫥門,關掉了墻壁里的自儲電箱。
窗簾沒有卷起,整個房間陷入一片黑暗。
你不用費力氣躲我,我幫了你。by貓to用戶名未登記
“我不喜歡有人盯著我?!蹦人驳鼗貞?/p>
我現在在你門口,請幫我開門。by貓to用戶名未登記
這條消息令她愣住了。她到這家旅館后特意要的是最里面的房間,房門前還裝置了簡易的紅外警報器,走廊上也沒鋪地毯,不管是誰,走動的聲響都一定會引起她的警覺。
猶豫了片刻,她摘下眼鏡,然后掏出隨身攜帶的匕首,踮著腳尖來到門口。她往門下的縫隙瞅了瞅,外面果然有一道影子投進來,奇怪的是影子很小,似乎不是人的。
她刷了一下房卡,門鎖上的綠燈頓時亮起。
當門緩緩轉開時,她繃緊了全身,等待著那預想中的突然襲擊。
然而什么都沒發生。
她謹慎地守在門框外側,耳畔傳來不遠處自動清掃機的嗚嗚聲,眼前的走廊上空無一人。
“我在這兒?!?/p>
視線下移,她看見了說話的人……不,不是人,而是——
“你可以叫我貓。”
一只黑貓蹲在地上,仰起毛茸茸的腦袋望著她。它的四爪和翹起來的尾巴尖都是醒目的純白色,像一位穿了白靴白手套的黑衣紳士。特別是它的眼睛,呈漂亮的琥珀色。
娜塔莎瞪著它,右手緊握著匕首,沒動。
“你能抱我進去嗎?”貓彬彬有禮地問,它的發音吐詞很清晰,但聽不出性別,“把爪子舔干凈太麻煩了?!?/p>
其實廉價旅館的地板不比公廁干凈多少,娜塔莎皺了皺眉,確認附近沒有其他客人后,用兩根手指捏住貓后頸上的肉,把它拎進了房間。
貓的皮毛幾能以假亂真。她指間的柔順觸感,還有殘留其上的溫熱體溫,簡直令人無法相信它是一具機械。娜塔莎仔細檢查了一下貓的耳后,沒有找到用以區別機械體和生命體的金屬標簽,看來這只貓的身軀不但是高價定制品,而且逃過了公共管理局的登記。
她把它扔到沙發上。
貓在壞了彈簧的沙發上蹦了一下,穩穩當當地立住了。
“你住的地方很糟糕啊。”貓四下打量著狹小破舊的客房。這里所屬奧芙蘭市的舊城區,本質上屬于幾十年前那一類快要倒閉的黑旅館,不僅遠離“天目”系統,連loT設施都欠奉,毗鄰的城際速軌不時傳來列車穿行的低沉震動。
“比這更糟的地方我都住過?!蹦人敛谎陲椬约旱木?,仍未放下手中的匕首,“你究竟是什么人?為什么會知道警察來抓我的事?”
“我是貓,不是人?!焙谪埬且槐菊浀膽B度叫人分不清它是否在說冷笑話,“我知道的事情很多,警察的行動計劃只是其中之一?!?/p>
“為什么要幫我?”
“因為這樣做對你我都有好處,我想和你一起找出兇手,我對海文·特普埃議員遇刺的緣由很感興趣。”
“你是某個情報組織的人嗎?是外國政府?還是哪家企業寡頭?”娜塔莎緊鎖眉頭,問道。
“哪個都不是。你無須警惕我,娜塔莎·渚紅。”貓用亮晶晶的大眼睛凝視著她,“若不是我發出警告消息,你現在已經在審訊嫌疑人的虛擬現實中了,從警察到輿論,懷疑的矛頭一致對準你。你人際關系單薄,現在已經走投無路,而如今只有我能幫你。你不想為古麗安報仇嗎?我知道你愛她?!?/p>
“我們早就沒瓜葛了。”娜塔莎面無表情地否認。
“但你還是愛她,這并不沖突?!必垞u搖尾巴,語氣波瀾不驚,“你對那個誤殺古麗安的槍手恨之入骨,這也是事實。”
娜塔莎倚在墻上,端詳著匕首的刃口,一言不發。她無法否認它的話。換成是一個人對自己講出這些事,她說不定早就把那人宰了,可對眼前這只黑貓,她實在找不到發泄怒火的動力?;蛟S是因為它冷靜淡然的態度,或許是因為它那種中性平和的聲音,總而言之,娜塔莎覺得它有種深入人心的強大能力。
她跟三教九流打過交道,什么樣的性格都見識過,可這貓——應該說是背后操控它的家伙——卻意外地讓她感覺……安定。
她有一種在和非人的智能交談的錯覺。
“你怎么幫我?”她輕輕問,“用你的貓爪子?”
沙發上的貓眨了眨眼,那表情似笑非笑。
“沒有什么事是我辦不到的?!彼f道。
話音剛落,客房里所有的燈就齊刷刷亮了,虛屏投影自動開啟,斑斕的色彩在四面墻壁上跳躍變幻,而且全是這種小旅館鐵定不會有的收費節目。窗簾嘩地收起,雙向玻璃變得透明,一陣異樣的嘈雜傳到屋里。娜塔莎走到窗前,看見外面十字路口上,上百輛無人車堵成一團,組成一個詭異又精巧的漩渦,好像指揮它們的交通系統突然發了瘋。而在城軌上,一列白色列車緩緩減速,如一條疲倦的雪蛟,在一個站臺都沒有的旅館對面歇了腳。
城軌另一側的玻璃大廈,裝飾投影被打開,光與影交織成一張巨大的貓臉在大廈表面一閃而過,快得宛如虛幻,卻又清晰得像一記重拳,撼動娜塔莎所知曉的世界的常理。
夕陽的金光從停滯的列車表面反射進房間,娜塔莎沐浴在這迷醉光芒里,被照得有點兒睜不開眼。她回過頭,聽到不知何時恢復運轉的自儲電箱發出嗡嗡的低鳴。
貓蹲在沙發上,歪著腦袋,吹進來的晚風拂動它低垂的胡須。
“沒有什么事是我辦不到的?!彼貜土艘槐?,“另外,這兒有薄荷糖嗎?”
2
她們的邂逅發生在一丁點兒浪漫氣息都沒有的難民區。
娜塔莎端著槍,一臉冷漠地注視著難民們從營地大門前經過,他們大多是古爾曼當地人,從東邊車臣地區逃避戰火而來,一個個都步履蹣跚。車輛因為電力供應中斷被早早拋棄,僅有的兩輛破皮卡上裝滿了垃圾似的玩意兒——這些東西就是他們的全部家當。
十多名志愿者在道路兩旁搭起了帳篷,讓疲憊不堪的難民可以在其中稍作休息,同時也為需要救治的人提供基本的應急處理與藥物。然而,實際難民數量遠遠超過了他們所能應付的程度。
娜塔莎一直認為這種行為天真得發傻,難民們真正需要的不是物資,也不是這種憐憫的施舍,他們要的是槍,要的是訓練和武器。金災恐怖分子光靠隔靴搔癢式的空襲是解決不了的,只有足夠多的地面部隊才能打敗他們,各國政府都不想在渾水里陷得太深,但似乎又沒人愿意直面事實:新恐怖戰爭的風暴終究會波及世界,首當其沖的就是寡頭盤踞的亞洲諸國……不少知名的戰略學者,已經開始把“唯人主義”和“金災恐怖”聯系到一起了。
娜塔莎看不慣這種愚蠢的行為,同樣不喜歡那些每日做著無用功的志愿者——他們穿著橘黃色的制服,忙碌地為麻木的難民們服務。而她的職責是作為薩布雷恩企業武裝的一員,為志愿者項目提供保護,所以也必須日日守著這些笨蛋。
多數時候,難民不會打主營地的主意,就算有少數抱著僥幸心的不安分家伙,在看到企業武裝人員荷槍實彈的模樣后,也會知難而退。
其實他們心懷憎恨……因為金災年的發生和跨國企業的貪婪獲利不無關系,曾經摧毀了他們社會經濟的吸血鬼如今在自己面前裝出大慈大悲的模樣,任誰看了都沒法無動于衷。
娜塔莎眼角的余光停留在那個一只手綁著繃帶的小男孩身上。
其他小孩在領到志愿者派發的巧克力棒后,都立即跑回了父母身邊,生怕被拋棄一般,緊緊牽著父母的手,不再多看營地一眼??晌í氝@個男孩,他一直站在帳篷邊上,黑亮的眼睛望著最前面的那名志愿者——剛剛把巧克力棒放到他手里的那個年輕女子。
娜塔莎注意到這名女子帽下的馬尾是耀眼的火紅色。
因為討要的兒童太多,紅發女子身邊的紙箱子很快就空了。她直起身,用手臂擦了擦額上的汗,又帶著抱歉的微笑,朝等待的孩子攤開手,表示已經發完了,接著就從帳篷里走了出來。
她徑直走向娜塔莎把守的營地入口,更多的物資箱正堆放在鐵絲網后。
那個打繃帶的男孩就在這時朝她后背跑過去。
娜塔莎舉槍的速度之快,連那名年輕女子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而當她回頭看到男孩、明白了情況之后,卻突然做出了一個令娜塔莎震驚的舉動——
她轉過身,張開手,正好擋在娜塔莎與小男孩中間。
“你他媽干什么?!”娜塔莎火冒三丈地喊,“走開!”
“不要拿槍對著他?!庇兄活^火紅色長發的年輕女子聲音很平靜,身子沒有轉回來,“別讓他看到?!?/p>
“他可能藏著武器!”娜塔莎厲聲喝道。
但年輕女子已經彎下腰去,拉住了小男孩伸過來的手,娜塔莎只覺得心臟停跳了一瞬。
自從來到戰亂的東歐,她已經聽過或者見過太多這類事了:以“雷鳥”為首的極端組織到處誘惑甚至強迫不滿十四歲的孩子加入軍隊——并不讓他們上戰場,而是效仿本世紀初中東恐怖分子的做法,發給他們手槍和定時炸彈,讓每個兒童都變成危險的殺手。一旦有外國人出于惻隱之心想去幫助他們,得到的就將是死神的嘲笑。
這些兒童殺手沒有任何計劃,只會憑自己的憎恨程度選擇下手對象,也許當初打死他親人的士兵就是長著紅色頭發的人,所以他才專門等到她出來……
年輕女子從男孩手里接過了什么,后者用俄語小聲地說著話,臉上的表情略帶羞澀,因為前者的遮擋,他并沒有意識到有一支步槍正指著自己。甚至,他還大膽地看了娜塔莎一眼。
小男孩轉身跑開了。年輕女子站起來,娜塔莎看見她手中有一只銅質的吊墜,微微泛紅,顯然已經有些年頭了。大概是這個男孩從哪里撿來的或者……偷的。
“他說媽媽告訴過他,受人幫助應該回禮?!奔t發女子高興地對娜塔莎解釋。這是娜塔莎第一次近距離看見她的臉,一切細節就是在這個時候烙入了娜塔莎心中:左臉頰浮現的可愛酒窩,紅發在風中飄動,盈滿喜悅的杏色眼睛,小巧的鼻子上還有一片淡淡的雀斑。
娜塔莎自己都不明白,為何會在一眼之間看得如此清晰。她看得太多,也太深了。
同樣就是這個時候,娜塔莎意識到,這個女人真的好漂亮。
“我叫古麗安,謝謝你剛才保護我?!庇兄活^火紅長發的女子朝她伸出手來,“不過這些人并不是金災恐怖分子,他們也是戰爭的受害者,你不需要這么防備他們。”
娜塔莎沉默了一會兒,退后一步,然后別過臉去,表明不愿多言的態度。她不想跟任何人有身體接觸。
古麗安也沒料到她如此避生,伸出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
仿佛天意一般,掉下來的吊墜打破了橫亙的沉默。
那只吊墜是鏤空的,雕成兩個女子交錯相擁的模樣,工藝相當精致,古麗安一開始沒發現它是由兩個部分嵌合在一塊兒的。從她手里滑落的是上半部分,在地上彈了一下,剛好落在娜塔莎腳下。
猶豫片刻,娜塔莎俯身拾起吊墜。
她把吊墜遞到古麗安面前,古麗安卻沒有接。
“這一塊送給你好了?!惫披惏参⑿Φ乜粗@個和自己一般年紀的持槍女孩,一邊攏起耳邊紛亂的發絲,“交個朋友,好不好?”
娜塔莎愣了一下,以前從來沒人送她東西。以幾乎看不出的幅度,她遲疑地微微點了一下頭。
“謝謝……我叫娜塔莎……”
娜塔莎心里涌起一種被小貓輕舔般的悸動,連講話都有點兒結巴。她說不清那是怎么回事,可就是毫無理由地感到驚喜,她其實很愿意和古麗安交結。
從離開黎馬爾以來,娜塔莎忘記開心的感覺——太久了。
兩個人的手,輕輕握到一起。
3
“娜塔莎·渚紅。”
“嗯?”
“進停車場了?!?/p>
被貓一叫,她才發覺自己有些走神,無人貨車已經駛入地下三層的停車場,兩側的引導燈一明一滅。在她們頭頂,隔著厚厚的基質板,便是奧芙蘭市的警局大樓。
深入虎口。
她揉揉太陽穴,疼痛感相較前一夜似乎加劇了,或許這也是自己精神渙散的緣故之一。她看著躺在掌心的吊墜,泛紅的銅邊在駕駛室的一方黑暗中映出溫柔的光。每每注視這枚吊墜,她就會想起古麗安那火色的長發,還有她似水的目光。吊墜上鏤刻的人像側臉好像在無聲地提醒娜塔莎,她永遠沒機會找回生命的另一半了。
不知古麗安下葬時會不會帶著屬于她的那一半吊墜,還是說,她早就扔掉了呢?
貓蹲在副駕駛座上,眼睛和真貓一樣閃著亮光,像悶燃的爐灰?!斑@是什么東西?”它好奇地盯著吊墜,問道。
“一件曾經對我很重要的紀念品?!蹦人幌攵嗾f,把吊墜收回胸口的衣服下,她現在穿的是一件橘色制服,背面和手臂處都印著“國際淘寶”的標志。而她扮演的角色,正是送貨上門的快遞員。
這是貓的主意。
“首先,我們要找出海文議員被攻擊的原因?!痹诹畠r旅館的房間里討論行動時,貓一邊用爪子撥拉著薄荷糖的包裝袋,一邊如此說,“議員先生躲在家里,周圍還有警方的重重保護,想直接問他本人很難,而且他拒絕配合警方的調查,應當并非是擔心唯人主義報復,而是出于某種更大的顧慮……”
“我對政治陰謀不感興趣。”娜塔莎咔地卸下了格雷格手槍的套筒,檢查槍身內部是否暗藏著聯網記錄器。盡管貓保證,這些不知用什么方法訂購來的打印武器全都沒問題,但她就是只信任自己。
“是陰謀害死了古麗安,你要得到真相,就必須深入陰謀?!必堄弥赋鍪聦嵉恼Z氣道,它似乎永遠都不會急躁。
“你有深入的計劃嗎?”
“有。”
貓叼起糖片,躍到虛屏投影前,投影自動打開,一份網購訂單顯現在半空。訂購的貨物是兩臺泛用型4D打印機,通常用于維修部門的那種。娜塔莎看見訂購者一欄寫著“奧芙蘭市警局總部——后勤處”。
“什么意思?”娜塔莎蹙起眉,“警局總部后勤處?”
“海文·特普埃的個人云數據庫在槍擊事件后就被警方取走了。”貓搖動著長長的尾巴,好像因為吃到了糖而感到很滿足,它的機械身軀真的很高級,連味覺這類享受功能也都具備?!皩τ谡賳T,這是2044年實施的《部分隱私法》中規定的例行措施,雖然由于議員本人沒有同意,警方現在還不能查看其中的內容,不過,這正好給了我們偷取他的個人云的機會?!?/p>
“但警局的數據庫是與外網隔絕的,就算你這個黑客再厲害,也沒法通過技術手段侵入,你拿這份網購單給我看又有什么用?莫非你要躲在兩臺打印機里混進去。”
“準確地說,我是要利用打印機遠程連接數據庫。”貓不緊不慢地解釋,“后勤處肯定會把打印機接入內網,這樣才方便接收各部門的維修申請,這樣我們也就有了訪問數據庫的路徑?!?/p>
“你沒有進入路徑的門?!蹦人畔赂窭赘袷謽專D身看著貓,“警局大樓肯定有電磁屏障,多半還有灰盒,病毒通通都會被攔截?!?/p>
“所以我要選擇打印機?!?/p>
“你是說……”娜塔莎頓悟了,“打印機的指示燈?”
“對?!彼⑽㈩M首,對于一只貓來說,那模樣本應顯得滑稽,可不知怎的在它身上卻透出一種威儀感,仿佛是一個不同凡響的大人物在娜塔莎面前頷首點頭,“指示燈可以成為數據傳輸之門,我會在打印機的固件中植入程序,讓兩臺打印機的LED燈變成LiFi網絡。而你的任務,就是裝成快遞員帶我進去,并保證傳輸過程不被打擾。”
現在想起來,娜塔莎真覺得這個計劃瘋狂得可以,震驚全國的槍擊案,被網絡通緝的嫌疑人居然堂而皇之地進入警局大樓。哪怕是以前她還在黎馬爾身旁、被稱作“狼崽”的時候,也不曾執行過這樣的任務。
“你的隱蔽式投影儀是最頂尖的型號,”貓說道,“就和那個行刺的槍手一樣,投影會重塑你的面容,他們沒法分辨出你是誰?!?/p>
“我不擔心這一點。”娜塔莎面無表情地戴上帽子,把耳際的短發壓好,然后把格雷格手槍藏在制服下,因為槍身是聚合物材料打印而成,金屬探測儀檢查不到這把槍,“你最好能從那個白癡的個人云里找到有用的信息,不要拖太長時間。”
“不受影響的話,”貓跳上娜塔莎肩頭,待卡車自動停好后,跟著她一同下車,“三分鐘就能搞定?!?/p>
娜塔莎扮演的快遞員角色,其實工作很輕松:卸貨機器人會把重體力活兒都攬下來,從卸車、搬運到裝配、調試,所有的程序均高度自動化。只需要唯一 一名快遞員監督整個過程即可,以防某一環節出錯。
實際上是貓在操控這一切,娜塔莎并不用擔心意料之外的麻煩。
機器人把兩臺4D打印機開進來,電梯安靜地上升,娜塔莎和貓沉默地等待,后勤處在十二層。當屏幕顯示到達地面一層時,電梯停住了。開門會有警察進來么?娜塔莎剎那間緊張起來——
不料電梯門打開后,竟是一群鬧哄哄的年輕學生擁了進來。
他們年齡都只十來歲左右,大概是初中學生,盡管彼此嘴上說個不停,娜塔莎卻發現他們的眼睛都沒有焦點,好像在看空氣中某樣她看不見的東西,神情顯得緊張又興奮。
是游戲界面么?娜塔莎琢磨著。
其中一個少女吸引了娜塔莎的注意——這個少女有著一頭漂亮的銀色長發。
銀發少女話不像其他人那么多,她對著手上一個紙質的筆記本專心研究著。
如今真正的紙張可是稀罕物了。娜塔莎從邊上瞟了一眼,看到本子上畫著一個復雜的九階數獨,少女只是略作思考,拿著鉛筆,很快就填上了好幾個空格,顯然對此得心應手。
“喂,小伊,”邊上一個男生喊銀發少女,“馬上到接觸區了,不要再折騰你那些奇怪的填字游戲啦。”
“是數獨好不好,什么填字游戲啊……”銀發少女有點兒氣惱地駁斥,不過她頭都沒抬一下,這副傲氣的態度惹得其他人忍不住側目。
“唉……完全看不到隱獸活動的跡象啊,”另一個還專注于空氣的男生搖搖頭,“你確定是這個地方嗎?這事可是關系到邀請賽資格啊。”
學生們都沒開腔,娜塔莎意識到他們都在關注著銀發少女,似乎在等她做出判斷。
少女總算是不耐煩地動了一下腦袋,隨隨便便看了一眼頭頂。娜塔莎跟著望了望,那里只有電梯的照明燈和攝像頭。但少女明顯不是在看這些。
“是這里?!彼煤V定的語氣說,“好像是個大家伙,觀測級應該是三級……到處都是絲網,是蜘蛛一樣的東西吧。怪不得躲在大樓里。”
“三級?”其他學生吃了一驚。
“怪不得魂點獎勵這么高……”
“幸好有小伊在?!边€有人感嘆道。
“就是,不然找都找不到這只隱獸……”
“為啥偏偏是你這種怪人能夠攢到學校第一的點數?”一個化著煙熏妝的女生陰陽怪氣地嘟囔,像是對銀發少女得到這么多關注很不滿,“不會是你知道什么漏洞吧?我聽說‘瘋帽鋪’的一個黑客發布了外掛,可以自動偵測隱獸……”
“少來啦,”男生打斷她的話,像是維護少女般對煙熏妝女生說,“電魂是沒有漏洞的,什么外掛都是謠言罷了,起碼現在還沒人找得到漏洞,就算瘋帽鋪的那些黑客也不行。小伊她本來就很厲害?!?/p>
電魂,這個游戲名字娜塔莎總覺得有些耳熟,但一時想不起來。也許是從那些無處不在的推送廣告里聽來的。
這番對話,銀發少女跟沒聽到似的,她好像完全不把身邊的同學當回事。貓原本趴在娜塔莎肩頭,這時候直起了身子,端詳般望著少女。
感受到了異樣的視線,少女回過身,發現居然是一只貓在望自己,她臉上的神情有些莫名其妙,還有點兒不快地皺起了眉。
電梯在十二層停住了,這里是文職人員的辦公場所,娜塔莎退后一步,讓迫不及待的學生們沖出電梯。學生們吵鬧的動靜讓辦公室里的人紛紛好奇地探出頭來看。銀發少女回眸多留意了娜塔莎兩秒,眼中閃過一絲疑慮。在男生的催促下,她才最后一個離開。
她長得很漂亮,如果不是眉宇間那種倨傲的氣質,還會顯得可愛不少。
“他們為什么可以進來?”娜塔莎低聲問貓。警局大樓有嚴格的電子身份認證程序,無關職務的普通人是沒法通過大門的,連她也是靠貓偽造的快遞員身份才能進入??删驮谒矍?,一群學生就這么冒冒失失地闖了進來,活像這里是游樂園。
“他們在玩一款最近風靡的VR游戲,薩布雷恩出品,反正就是要到處跑,在城市里尋找和獵殺隱形的怪物?!必埢沃舶停灰詾橐?,“不是什么大事,我們走吧?!?/p>
娜塔莎認為貓的漠不關心有些刻意,似乎還藏著別的東西,并非“不是什么大事”,但她也沒有尋根究底。貓身上的謎團太多了,這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奔跑的學生們遠去,娜塔莎和貓跟著兩臺搬運機器人拐過曲折的走廊,來到了后勤處。她在門前再一次掃描電子身份證,然后門自動打開。
值班的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捧著電子紙看得入迷,娜塔莎進來時嚇了他一跳。他關掉屏幕,不耐煩地望向娜塔莎,看到她身上的制服后,甚至都沒要她填登記表格,就朝房間中間努了努嘴,說:“扔那兒就成。”說完他又重新埋首于電子雜志,好像是最新一期的《花花公子》。
就算對有只貓跟隨著娜塔莎感到疑惑,中年男人也沒吭聲,在信息化掌控一切的時代,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被降到最低,一個經過嚴格認證的快遞員顯然用不著他操心。系統程序會幫人搞定幾乎所有事情,但某種意義上,娜塔莎覺得它們也在奪走人們的一些東西——謹慎、懷疑,還有思考。
機器從方方面面模仿、代替,甚至超越人類,它們的智能化程度越來越高,會不會有那么一天,當世界上所有人都死去了,這個社會,依舊能自如地運轉下去呢?那樣的世界,還算是屬于人類的文明嗎?
“人分兩種,一種只能靠智能設備而活著,我管那一類人叫機器的畜生;還有一種凌駕于智能設備而活著,他們的生活由靈魂而非某個程序主宰,一切新奇事物不過是他們的工具,那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就像我們?!痹谒男r候黎馬爾常常說這種話,他對現代社會脆弱的一面持有極度的輕蔑,一如他無止境的自負。
娜塔莎站在墻邊,等著搬運機器人慢吞吞地把4D打印機抬到預定位置,連帶著一大箱可塑聚合物原料,在程序設置的指令下,它們可以在打印機體內變成各種各樣組裝式的桌子、高腳椅、資料架,以及一些簡單的電器設備。有合法權限的話,它們還能打印制造貨真價實的槍械。
科技的奇跡,第四次工業革命的“三先鋒”之一,立體打印技術將低成本制造業從工廠搬進了公司大樓,甚至搬進了個人的家里——一部分經濟學家認為這種制造業體系的崩潰,也是金災的深層原因。不過此時此刻,娜塔莎和貓只準備用這兩臺打印機來竊取海文·特普埃的個人云。
組裝試運行進行得很快。當內部網絡連接上后,貓就跳到了打印機的面前,用琥珀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指示燈瘋狂閃爍。
人類看不見那種頻率,但娜塔莎知道,原本深藏在警局檔案庫內的機密,正被貓以比特構造的無形之手攪得天翻地覆。
這情景說不出的怪誕,一只四爪雪白的黑貓,蹲在4D打印機上直愣愣地瞪著眼,盡管它的軀體和真貓幾乎沒有區別,但壓根兒沒有哪只貓會做出這種動作,而且它不眨眼的時間也太長了。值班的中年男人抬起頭往這邊看了看,撓撓頭,露出困惑的表情。
娜塔莎用眼神把他的視線逼回雜志上去。
娜塔莎的視線移向右上角,智能眼鏡把時間標注在那里,已經過了兩分鐘,再稍等一會兒就——
門被推開。
一個高瘦、帶有黑眼圈的男子走了進來,他叼著根萬寶路,不過沒點上,他的眼光在值班員、娜塔莎、打印機之間逐一掃過,最后看回來,定在娜塔莎身上。
娜塔莎不著痕跡地垂下眼睛,壓低了帽檐。
“新的機子總算運來了么?”男子一邊問,一邊把證件拿給值班員看,“樓上聯邦調查局合辦處的,斯蘭鐸·卡文,過來借用一下你們的打印機。”
“你跟那位年輕小姐說吧,她剛把打印機運來,好像還沒折騰完。”值班員說。
娜塔莎用眼角余光尋找貓,打印機上連根貓毛都沒有,不知它躲到哪里去了。
“有什么問題嗎?”名為斯蘭鐸的男子問,他看著娜塔莎一直擋在打印機前,卻又什么都沒做。
“有問題?!蹦人穆曇艉苌玻按蛴C剛裝上,還沒調試好?!?/p>
斯蘭鐸沒說什么,他轉而看向打印機,突然瞇起了眼。
“這里怎么有貓爪?。俊彼钢蛴C的玻璃頂蓋,娜塔莎的心咯噔一下,那上面確實如他所言,有幾處清晰的梅花瓣般的肉墊印跡,看著無比刺眼。
“我只是負責運貨的,”她依舊低著頭,因為擔心太近的距離會讓隱蔽式投影儀的效果被對方察覺,“產品問題麻煩找銷售部門的人申訴?!?/p>
斯蘭鐸若有所思地盯著那幾個爪印,也不知道為什么,似乎生出了特別的興趣。
娜塔莎只是緊繃著臉,她希望那只貓最好是躲對了地方,如果眼前這個討厭鬼要繞過去……
就在這時,一陣尖銳的蜂鳴聲從外面傳來,墻壁上的投影啟動了,三個人的注意力同時被吸引了過去。
投影顯示本樓層的火災警報被觸發,要求警員立即趕往事發位置,而所有無關人員則需撤到安全區域。
最先行動的是那個沉迷于《花花公子》的中年值班員,他的動作快得跟體型極不相符。只見他用大肚子把桌椅擠得歪到一邊,呯一聲推開門,轉眼就沒了人影,連桌上的電子紙都沒拿,而顯示屏上穿著比基尼的知名女星桑娜·葛琳還在搔首弄姿。
“還不快走,愣在這兒干什么?”斯蘭鐸伸手來拉娜塔莎。
后者的反應速度令他大吃一驚,娜塔莎根本沒讓他碰到自己,她抽身后退的動作宛如疾風,戰斗的本能在體內蘇醒,像狼的嚎叫。
然而,她馬上意識到了不對,勉強控制住了摸向衣服下格雷格手槍的右手。
“不要碰我。”她聲音沉悶地說,“我自己會走。”
斯蘭鐸慢慢點了點頭,“你身手夠快的,”他說,“我想不是當快遞員練出來的吧?”
娜塔莎沒有回答,她沉默地從斯蘭鐸面前擠過,打開門來到走廊上,斯蘭鐸緊跟其后。她知道這個FBI探員的目光一直盯在自己背上,所以并未走得太快,直到過了標有“緊急通道”的轉角,加入文職人員撤離的人群中,她才小步奔跑起來。
警報聲在她下到一樓大廳時戛然而止。
在大廳里,一群人被高大的警員圍住,娜塔莎遠遠望見他們正是方才和自己在電梯里碰見的學生。其中好幾個人哭喪著臉,好像沒預料到會被逮住。
“是那個銀頭發的婊子干的啦!”化著煙熏妝的女生怒不可遏地叫喊,“她把我們都耍了,一個人拿走了全部魂點,我們什么都沒做??!干嗎抓我們啊?白癡警察……”
“你們這群小鬼,”有警員很惱火地吼,“怎么混到這里來的?!”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娜塔莎并未駐足,她清楚自己越快離開越好,但聽到煙熏妝女生的話時,她還是多望了一眼,的確如女生所言,學生當中找不到之前那個銀發少女。她就像一只狡詐的狐貍,得逞了詭計之后便沒了蹤跡。
看著他們氣急敗壞的樣子,不知為什么,娜塔莎突然有點兒想笑。
她匆匆走出大廳,走向通往地下停車場的路。
當娜塔莎拉開貨車的車門,果不其然,貓正趴在副駕駛位上,用爪子扯著一袋新的薄荷糖。
“你怎么跑出來的?”娜塔莎坐到貓旁邊,用聲控密碼啟動了車輛引擎。
“貓,”它津津有味地舔著糖片,連頭都懶得抬,“沒有鉆不出的牢籠。”
“拿到海文的個人云了嗎?”
“當然?!?/p>
娜塔莎嘴角的線條抿緊了,她朝真相靠近了一步,朝那個殺死古麗安的混帳靠近了一步。不論他藏得多深,她都一定會追到他,這一點毋庸置疑。
因為她是狼。
貨車慢慢開動了。
4
“你在看星星?”
娜塔莎一直都知道誰在自己背后,所以當古麗安突然出聲時,她沒有被嚇一跳。
她含糊地“唔”了一聲,算是回應。自那天結識以來,古麗安就成了這個營地里和她最親近的人,雖然“親近”這個詞對她來說,含義和其他人實在大相徑庭。
古麗安有點兒笨拙地爬上巖峭,拉了拉自己的卡其布褲子,在娜塔莎身邊坐下來。娜塔莎下意識地想往外躲,但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挪位置。她們挨在一起,身畔幾株盛開的百合花沙沙低語,頭上是滿天繁星,星星背后,則是仿佛要把人吸進去一般的深邃夜穹。不遠處的城鎮一片漆黑,白日激烈的戰斗已將其化為廢墟,歐盟軍隊剛剛在那里蕩平一處雷鳥的據點,留下了更多的鮮血,更多的死亡。
大地上,人類孱弱的燈光滅去,天空中,宇宙的輝芒閃耀依然。
“你為什么不喜歡和別人在一起?”古麗安看出了娜塔莎的局促。
“因為……會讓我想起以前一些不快的事?!蹦人褬屛盏镁o緊的,目光一直凝視著遙不可及的星辰,從那一天到現在,她都沒法不帶武器睡覺。
覺察到娜塔莎低落的心緒,古麗安馬上換了個話題:“你認識星座嗎?”她一只手指向南邊的天空,一顆醒目的暗紅色星星周圍簇擁著二十多個同伴,它們都在眨著眼,“那是天蝎座,中間的紅星是心宿二,夏天最容易看到的。”
“我認識,黎馬爾教過我。他說我在十一月出生,所以就是屬天蝎座的。”頓了頓,娜塔莎很小聲地問:“……你呢?”
“我是雙魚座,”古麗安率直地回答,臉上笑嘻嘻的,“剛好和你的天蝎座很配哦……”
“???真的?”娜塔莎回過頭來,睜大的眼里閃著意外的驚喜。褪去了白日里雇傭兵冷酷外表的她,于此刻星光下,像恢復了這個年齡應有的純真模樣。
“是啊,天蝎座的性格很堅強很厲害,可是,也很容易掉進孤獨?!惫披惏惨贿呎f,一邊隨手松開頭發上的緞帶,讓長長的紅發在夜風中飄揚。娜塔莎鼻子里鉆進了一股清幽的暗香,她不知道這是古麗安身上的還是百合花的?!半p魚座的人呢,天生就喜歡去撫慰別人,比如撫慰寂寞又要強的天蝎座,雖然有時會顯得犯傻和頑固……搞不好,這就是我會來當志愿者的原因呢?!?/p>
“所以你當時才要擋在那個男孩面前?”
“我只是覺得,應該給他一點點希望,”古麗安把緞帶在指間繞成花朵的模樣,“或許能讓那個孩子明白,這世上依然有人會幫助他信任他。沒有信任的幫助,慈善與救助也不過是單純的施舍,機器也能做分發物資的事,可有些東西,比如溫暖,只有人能給予,對不對?”
聽這番話時,娜塔莎呆呆地望著古麗安的側臉,而當兩人的目光一觸碰,她像被燙到一般馬上轉了過去。
“我不知道,”她回答的聲音依舊小小的,“我的世界一直都非常冷,也沒有誰陪我。黎馬爾說冬天的獨狼才是最兇猛的。”
“黎馬爾是……你的父親嗎?”古麗安問。
娜塔莎搖了搖頭,但動作顯得有些遲疑不定。
“我父母在我九歲時就死了,死在當地人和企業武裝的沖突中,是黎馬爾收養了我……他是一個殺手組織的首領,專門從東歐的政客與寡頭勢力之間的斗爭中攫利?!?/p>
當“殺手組織”四個字從娜塔莎嘴里說出來時,古麗安不由得顫了一下。
“他收養你,難道是為了……”
“對。”娜塔莎談及那段黑暗往事,淡漠得連眼皮都沒眨,就好像說的是一個和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他收養了很多像我這樣的戰爭孤兒,因為那個組織的名字叫‘紅狼’,所以我們就被叫做‘狼崽’。黎馬爾給我們衣服和食物,也給了我們活下去的希望,同時,他讓我們學習使用各種武器。他手把手教會我讀書寫字,也同樣教會我開槍;教會我編織謊言,也教會我戳穿別人的假面具;他教會我如何在城市中隱姓埋名,潛伏如影并伺機行刺……他把我培養成了最出色的殺手,他對我來說,既是父親,也是老師?!?/p>
“你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是多大?”古麗安有些猶豫地問。
“記不得了?!蹦人瘬u搖頭,“第一次殺人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深到連時間都被掩蓋了。那個人是前來刺探紅狼組織情況的間諜,他被抓到后,黎馬爾就逼我親手殺掉他。那個人的眼睛是淺橄欖色的,嘴角有道白色的刀疤,好像是拉丁裔人……很奇怪是不是?明明連時間都記不得了,這些細節,包括他臨死時充滿恐懼的眼神,我卻全都能清清楚楚地回憶起來?!?/p>
古麗安沒有說話,她沉默著,過了半晌,才捏緊雙拳,像壓抑著極大怒氣般吐出一句:“那個黎馬爾,真是個混蛋!”
娜塔莎被這句話的語氣驚到了,她從沒想到,古麗安竟也會表現出如此強烈的恨意。往日營地里最溫柔可親的人一直都是古麗安,無論求助的難民有多少,她從來都保持著開朗的笑容,但現在,她卻為了娜塔莎的遭遇而憤怒到聲音發抖的地步。
古麗安……在乎我嗎?娜塔莎的腦海里鉆出這樣一個微妙的念頭,猶如飛入幽井的一只螢火蟲。
會有人,在乎我?
她的心有點兒雀躍,臉自顧自地開始發熱,幸虧在星光朦朧的夜色里,身旁的古麗安看不到。
一股沖動燃燒起來,娜塔莎突然覺得自己非常想做一件事,她輕輕朝古麗安靠過去,在后者因她這突兀舉動而詫異的目光中——
那顆暗紅色的星星消失了。
心宿二。
遙遠的夜空,隱約有一種尖銳的呼嘯襲來!娜塔莎的動作頓時變慢,然后僵住了。
她猛地站起,用最快的速度拽著尚未反應過來的古麗安朝巖峭底下跑,但那呼嘯聲極速擴大,眨眼就追到了她們身后,像捕食獵物的一匹猛獸!
爆炸在離兩人不到五米的地方發生。
氣浪如一只無形巨手,猛然把她們掀上半空。娜塔莎擋在古麗安后面,只覺得激射的碎石像子彈般砸在自己身上。隨后她摔到粗糙的砂巖地上,往前滾了幾圈都不知道。
世界在耳中化為嗡鳴,塵埃彌漫,娜塔莎聽見有人在喊自己名字,她吃力地轉過頭,映入眼簾的是古麗安掛滿淚水、被泥土弄得臟兮兮的臉。
還好,娜塔莎昏昏沉沉地想,古麗安好像沒受多大傷……
“營地的人馬上就來了,堅持住,不要睡!”古麗安抱著娜塔莎,聲音里帶著哭腔,她的話變得像隔著一片海那樣縹緲。
娜塔莎的視線和意識模糊下去,疲倦將她拖入海底,她努力張開嘴,用蚊吶似的嗓音,說出了那句生怕再沒有機會說的話——
“我喜歡……你?!?/p>
她不用擔心古麗安的反應了,因為話音未落,她已經昏了過去。
待她蘇醒時,最先看到的是亮黃色的帳篷頂,上面印著大寫的“SB”,薩布雷恩公司的縮寫,這表明她已經被運回了營地。
看來是不會死了。
這里不像外面那么熱,負壓電離風扇把一陣陣清新的涼風吹進帳篷,空氣中有臭氧的氣味。
娜塔莎躺在病床上,想撐起上半身,但旋即意識到自己身上正纏著厚實的抑菌繃帶,她現在連抬一下手都做不到。
“你醒了?”一個臂上戴著雙蛇標志的人俯視著她,她認出這是蘇生集團的醫療組隊員?!俺凇钡某蓡T企業經常會彼此合作,東歐志愿者項目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各家企業寡頭在控制破產國之后,馬上各司其職,一個遠優于原先官僚政府的社會管理體系很快就會建立起來,企業特有的高效和制度能在短時間內解決很多問題,這就是為什么“超融”能在沒有實際軍隊的情況下,在動蕩的東歐站穩腳跟的原因。人民要的是和平與安寧,在這之外,還有繁榮的經濟,一切國家所不能給予的,“超融”卻可以給你。
“你的命還真夠大的,”醫生漫不經心地說,“也幸虧民兵組織的無人機機載導彈是低仿貨,再要炸得準一點,你倆就都死定了?!?/p>
醫生一只手在半空揮了兩下,大概是在通過視網膜植入物查看護理儀器的實時數據。娜塔莎看見了病床旁的小型激光手術機器人,這才感到肩膀的傷口隱隱灼痛。
確認沒有問題后,醫生叮囑了娜塔莎幾句,告誡她不要妄想爬下床,隨后就朝帳篷外走去。過了一會兒,一個人撩開簾子鉆了進來。
古麗安。
她前額的紅發下貼著張醫用膠布,除此之外,看不出別的傷。娜塔莎看著她朝自己走近,臉上忍不住露出欣慰的笑意。
古麗安卻笑不起來。
“你這傻瓜?!彼涯人氖治赵谧约赫浦校盀槭裁匆獡踉谖液竺?,你差點兒就死了!”
“我覺得,你活下去比我活著好……”娜塔莎吃力地回答,“你可以給別人溫暖,可是我……我這樣的家伙,只能帶給人死亡……”
“不許這么說,以后永遠都不準這么說?!惫披惏哺┫律恚悬c兒生氣地瞪著她。發梢輕撫鼻尖,娜塔莎又聞到了那股野百合的香氣。
“哎,在你昏過去之前,”古麗安突然壓低了音量,“你是不是說了句什么?”
“呃……”娜塔莎像經歷時間回溯,回到那個時刻,聽到自己所吐露的,那句告白。
當時她只是害怕沒有機會說了而已。
“我,我想不起來了?!彼鲋e道。
搪塞過去,這樣就好了吧……她想,就別讓古麗安知道自己心里那點兒羞恥的念頭。反正項目結束后,古麗安也會和其他志愿者一起回到大洋彼岸的美國……她不愿讓古麗安徒增煩擾,更怕古麗安因此逃避她。
“我記得哦……”古麗安輕笑。
“咦……?”
“你說你——喜歡我。”古麗安的笑容更深了。
娜塔莎慌亂地想解釋什么,但古麗安用食指堵住了她的嘴。
“——我也喜歡你,從那天第一眼看見你?!狈珠_后,古麗安在娜塔莎耳邊呢喃,“不然的話,你以為我為什么要刻意接近你?”
“可是,可是你總有一天會回國去的……”娜塔莎不敢相信古麗安的話。
“沒關系啊,你跟我走,我能幫你申請到移民卡。我們可以在一起,雖然大概不是永遠,但至少在離別之前,我們每一天都能彼此擁有。”古麗安溫柔地為她撩開凌亂的發絲,“這樣就足夠了,不是嗎?”
如果知道以后會發生的事——不管是她們悲傷的分別,還是古麗安的遇害——如果知道那些命運的坎坷,娜塔莎絕不會答應古麗安。
但那個時候,對娜塔莎來講,愛真的就是整個世界。
古麗安的出現如一束強光,短暫地照亮了她生命中濃郁不化的黑暗。
她不可能拒絕。
5
娜塔莎換掉快遞員制服,在半路下車,貓照例趴在她肩頭,像個軟軟的布偶。無人貨車按照預設的程序掉頭往繞城高速開去,它會一直行駛到郊區,直到車載電池電力枯竭,就算警方要找這輛車,怕也得費好一陣子工夫。再者貓已經清空了車載電腦里的一切記錄,沒有留下任何破綻。
娜塔莎步行回到旅館,一路上都小心翼翼,不時停下來注意身后是否有人跟蹤。盡管貓保證“天目”在她面前就是瞎子,但她依舊戴著兜帽和隱蔽式投影儀,保持最大程度的低調。 “你破解個人云的防護要多長時間?”回到房間,鎖上房門后,她問。
“一個鐘頭,可能還會更長些?!必執阶雷由?,伸了個懶腰,“從離開停車場起,破解就在進行了,不過我在本地的計算能力有限,花的時間稍微要久一點,畢竟議員的個人云是用灰盒算法加密的。”
娜塔莎不知道“有限”的計算能力是個什么概念,但她知道,灰盒算法是當今世界使用率最高的加密技術,薩布雷恩公司宣稱它未來五十年都不可能被破解。這種狂妄的態度激怒了很多知名黑客團體,包括曾經入侵過薩布雷恩數據中心的“瘋帽鋪”,然而直到今天,依然沒人放出破解成功的證據。
貓卻說自己能破解灰盒算法,而且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宛如做一道簡簡單單的數獨題。
娜塔莎看著貓,覺得自己在看一個超自然的精靈。
“你給我偽造的數字身份還有效嗎?”娜塔莎用手指頂著一側太陽穴,現在已經是傍晚,不知不覺,她的頭又開始疼了,而且比之前更嚴重?!拔乙鋈ァI點兒東西。”
“還有效。你要買藥嗎?你的醫療記錄顯示你有心理問題。”
恐怕不止是心理問題。安芬脞啉。
“對?!蹦人囍槪淮蛩愀堈f太多,“我去去就回?!?/p>
貓沒再問什么,只是歪著腦袋,用圓圓的大眼睛目送她離開。
仲夏的夜晚,立體投影像在街道上肆意生長的鮮艷植株,將城市變為光怪陸離的夢幻森林。閃爍的光線令娜塔莎更不舒服,而智能眼鏡里還時不時跳出推送廣告,其中聲勢最大的就是那些總統候選人的拉票宣傳。油頭粉面的政客對人們許下各種美麗的諾言,為即將來臨的大選造勢,娜塔莎甚至看見海文·特普埃的大頭像也在里面。
本周末的電視辯論直播,海文議員沒有退出的打算。
娜塔莎揮手抹去了所有的廣告,唯獨剩下推廣海文議員和競爭對手即將舉行辯論的宣傳。里面提到,海文·特普埃不會因為遇襲事件而放棄,在這起震驚世界的槍擊案發生后,他的支持率大幅上漲,成為了最有獲勝希望的候選人之一。
海文議員在視頻采訪里揮著拳頭,宣稱自己絕不會退縮,還號召更多人來給自己投票。然而未婚妻古麗安的死,他卻只字未提。像他這樣未婚的中年成功男人,要再騙個年輕女孩不過是舉手之勞。
好像死掉的不過是他養的一條寵物犬。
娜塔莎用僵硬的動作抹掉了這最后一條宣傳廣告。
如果有機會……她搞不好會幫那個刺客宰了這個中年男人。
如今這時代,已經沒有專門的藥店了,所有藥物與保健品的銷售都由大型超市壟斷,監管部門對藥品的管理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力度,加之大麻等部分成癮品的合法化,幾十年前在街頭巷尾泛濫的毒品已成為歷史。新型的興奮劑對身體的傷害微乎其微,但它們帶來的快感卻遠勝酒精與尼古丁。
酒吧夜店的門前經常能看見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的年輕人,他們和娜塔莎在警局大樓遇見的那些中學生一樣,凝望著虛空的眼睛沒有焦點,完全沉浸在新型興奮劑和虛擬實境共同創造的夢幻當中。偶爾,娜塔莎還會聽到他們絮絮叨叨的討論聲,又是“魂點”和“高階戰具”這些莫名其妙的詞語。
似乎那個VR游戲真的很火。
娜塔莎經過超市大門時,“天目”和電子身份認證系統分別對她進行了檢查。認證系統的檢查時間似乎稍微長了一些,讓娜塔莎生出了警覺,但最后,并沒有任何警報觸發。她暗自松了口氣,安然無恙地通過了大門。
貓偽造的身份像一件名副其實的隱身衣,在這個以數據判別一切的社會,使得身為紅色通緝犯的她可以隨心所欲地行動,甚至能做到如竊取警局數據庫這種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人們自以為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前所未有地豐富,殊不知蒙蔽自己雙眼的,也正是這些信息。眼與腦并非一回事。
她穿過人流,像逆流的魚,來到精神類藥品區。
他們都是瞎子。
娜塔莎尋找安芬脞啉的視線停住了,她抬起頭,看見黎馬爾站在那里,嘴角勾勒出狼的淺笑。
手顫抖了片刻,然后艱難控制住,她低下頭繼續找藥。推薦安眠藥的廣告投影在貨架前顯現,她故意讓投影擋在兩人中間,把黎馬爾當做空氣。
但空氣不會讓聲音穿透她心里。
你在瞎眼的綿羊中待得太久了。我的女兒。你的眼睛也看不清了。
滾你的!
娜塔莎心煩意亂,怎么都找不到安芬脞啉的淺藍色小瓶子,直至走到貨架盡頭,她才想起可以用智能眼鏡連接進行查詢。
查詢結果很快就顯示出來,她要走到下一排貨架才能看到想要的藥。她急匆匆邁開腳步,同時揮手抹掉了查詢窗口。
窗口跳了兩下,然后卡住了。
一張很熟悉的臉在窗口中飛快地掠過。
沒等娜塔莎定睛看仔細,窗口就被一堆亂七八糟的幾何圖形遮蓋,緊接著,窗口自動擴大,填滿了智能眼鏡,那些幾何圖案高速變化著,在她的視野里閃成混沌刺眼的一片。
你的眼睛也看不清了。
狼的笑在耳邊回蕩。
她的頭爆裂般痛起來。
娜塔莎發出尖叫,一把扯下眼鏡,狠狠地砸到貨架上,上面一排藥盒都給震落,撒了滿地。四周的人紛紛朝這邊望過來,娜塔莎一只手捂住眼睛,一只手扶著貨架,踉踉蹌蹌往出口走去。她的身子顫抖不止,步伐也搖搖晃晃,她的頭顱里仿佛有烈火在燃燒。
“您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嗎?”旁邊一個男顧客走上來關切地問,但娜塔莎猛地甩開他的手。那人一看她的神色,剩下的話就卡在了喉嚨里。
“不要碰我……”她吐出一句話,狠狠瞪了旁邊圍觀的人一眼。當她艱難地走出去時,人群自動避讓出道路,她聽到身后傳來竊竊的私語,但沒有回頭。腦袋里的轟鳴聲比其他所有噪音更令她難受,甚至于她的眼前都有晃動的虛影,這肯定是剛才智能眼鏡的閃爍造成的。
她需要找個醫生,但是得先回去讓貓……
娜塔莎隨便攔了一輛無人出租車,強忍著頭痛,鉆進車里?!皽貭栺R大街,104號……”她說出了旅店的地址。
“您的心率和體溫過高,請問是否需要去醫院?”車載電腦以溫和的聲音發問。
“不!”娜塔莎尖叫起來。
無人出租車沒再煩她,人工智能的好處有時就在于沒有同情心,它沉默地拐了個彎,朝她說的地址開去。
電魂 測試第二期。
上線操縱成功,目標意識定位完成。
特工代號:紅狼。
暗殺命令已經下達,執行的時候到了。而且,她本人也期待這一刻相當一段時間了。
紅狼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再次確認了一下墨鏡上顯示的門牌號和眼前的是否相符。
沒錯。就是這間最里面的房間無疑。
情報告知她,目標此時不在房內,在這種連“天目”都沒覆蓋的小旅館,她可以直接破門而入,不過她還是保持了十足的警惕,并未草率行動。有時情報是蒙蔽人雙眼的東西,能夠相信的只有自己,這是她從小就在殺手組織里學到的準則。
她耐心等待。視野右上方的倒計時接近尾聲。
三、二、一。
電磁壓制開始。
沒有任何跡象,唯一的變化是四周驟然安靜了下來,像喧鬧的夏被凍入寒冷的冰。走廊另一頭,自動清潔機的嗡嗡聲停止了,外面的街道上,無人車往來的呼嘯聲也聽不到了。她明白,就在剛才的短短一瞬,自己背后的組織以強大的黑客手段侵入了“洪閘”系統,隨之而來的電磁屏蔽中斷了附近所有的無線連接。
這處街區被從世界的版圖上割裂出來,成為了由她主宰的一方獨立天地。
“洪閘”本是用于綁架人質一類的惡性犯罪事件發生時,靠區域電波來干擾罪犯通信的社會治安系統,此刻卻成為了幫助她實施暗殺的工具,真是不無諷刺。
普通人只能當機器的奴隸,她則是超越游戲規則的玩家。
紅狼抽出腰間的戰斗手槍。
房間里的確空無一人,陳設簡單到了寒酸的地步,桌上的煙灰缸里堆滿了燃盡的煙蒂。紅狼可以想象目標一個人在屋里時,那種煎熬般的感覺。她還知道,目標的痛苦不是出于焦慮或者恐懼,而是所愛之人死去的悲傷。
一只引人注目的黑貓趴在房子中間的一張凳子上,像是睡著了。一開始紅狼還以為這是只真貓,直到她靠近后,才發覺這不過是一具高仿生機械體。紅狼翻了翻黑貓的耳朵,并未找到應有的金屬標簽,看來這具機械體是違法的定制貨。
顯然,有人在通過它協助目標……不過在電磁壓制的效果下,那個幕后操縱者已然失去了耳目,他是沒法知道這里發生的事的。
誰會幫助目標呢?一只為情而殘廢的狼崽,什么價值都沒有。
她從外衣口袋里取出一只暗色的小盒子,將它啟動后放置在虛屏投影儀底下,盒子上的紅外微孔正對著從房門到沙發的中點。
殺人是最簡單的一步。
她出去時輕輕地帶上了門。
【責任編輯:劉維佳】
關于小說《賭徒算法》的致歉信
2015年12期《科幻世界》刊發我的小說《賭徒算法》后,受到了讀者的質疑,對于此事,說明如下:
《賭徒算法》一文最初的點子,來自于細胞自動機的概念,由于當時構想的時候認為這個點子對于賭場題材是一個非常恰當的搭配,因此也就這么寫了。在寫作過程中,我確實閱讀了嚴歌苓先生的小說《媽閣是座城》,也確實想通過模仿這部作品的表現來讓我的小說有更好的質量。
然而,在整個寫作過程中,因為我個人的原因,使得自己的小說與《媽閣是座城》出現了大量的細節詞句相同、人物立場相似等問題。這樣的文章本來是該直接作廢,僅作為自己練習之用,不應該直接發表的,但由于我自己急功心切,又考慮到兩者的內核與故事走向并不相同,因此還是觍顏把它寄了出去。如今仔細思考后發現,這篇小說的問題絕非是用內核和故事走向的不同可以蓋過的,首先是它的大量細節文字相同。由于作者也曾經去過一些賭場,認為賭場許多細節大致相同,可以套用,因此下筆之處,多見雷同。然而現在仔細深思,卻驚覺道理并非如此,嚴歌苓先生的文字細節,包括對賭場風水習俗的描述,都是親身從實地考察中得來,并非細節相同大致可以套用,而是屬于她自己勞動的結晶。我如此行為,無異于不勞而獲地掠人之美,實在已經觸犯了作者碰不得的紅線。至于部分人物的描寫,也亦如此理。因此,如今承蒙讀者和編輯老師的指出,作為作者,我感到極為汗顏,這件事情,所有的錯誤全在于我,因此,本著文責自負的態度,我真誠地公開向嚴歌苓先生、《科幻世界》雜志社和讀者致以誠摯歉意。而且,我與《賭徒算法》由于犯了如此嚴重的錯誤,已經沒有資格忝列本屆銀河獎的候選名單中,希望能將這部作品剔除出候選名單。同時,我將進行深刻反思,保證在之后的寫作過程中,拿出的所有成稿,均是自己的勞動結晶。
生活也必須繼續,但這次犯下的嚴重錯誤,我必須永遠銘記,以之為戒。但我將始終把《賭徒算法》這部小說放在身邊,提醒自己在寫作的道路上,以此永作警醒。再次向原作者、《科幻世界》雜志社和讀者致以真誠的歉意。
對不起!
肖也垚
2015年1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