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格·貝爾是美國當代科幻大師,他的小說具有典型的“硬科幻”特征。通常而言,“硬科幻”這個詞并不嚴謹,但用在貝爾的身上卻顯得格外貼切。貝爾的科幻小說里充滿了對未來技術的描述。貝爾熱衷于書寫現代科學與文化的宏大問題,并通過虛構的技術去解決它。特別受到貝爾青睞的技術是基因技術、人工智能、納米機器以及更為宏大的宇宙太空技術。但如果你以為他是一名純粹的技術控,那你顯然是忘記了他的文學學士身份——仿佛是為了給面對硬核科技名詞驚慌失措的文科生找回一點兒尊嚴,貝爾的小說往往還帶有充滿哲學思辨色彩的主題。其結果就是,無論你具有怎樣的知識背景,讀他的作品往往都會成為一種智力上的愉悅體驗——或者艱難歷程,這取決于你是否能跟上作者的思路。
格雷格·貝爾的《天使女王》發表于1990年,獲得了雨果獎、軌跡獎和約翰·坎貝爾紀念獎的提名,被視為他的作品中具有相當重要性的一部。于此同時,這部小說也被普遍認為與他以往作品的風格極為不同。即使考慮到格雷格·貝爾一向以“硬科幻作家”著稱的風格,這部小說的“堅硬程度”依舊超出了一般讀者的想象。我至少在三處不同的書評中看到過這樣的觀點:“我是格雷格·貝爾的粉絲,但這部作品比他其他的作品更加復雜”。
《天使女王》有四條相互獨立的故事線。第一條線的主人公是洛杉磯女警官瑪麗·蔡。瑪麗是白人,通過自愿的身體轉換術擁有了黑人的外形。她是洛杉磯警方的明日之星,僅用三年半的時間便升到了中尉(雖然并不清楚中尉在作者設定的未來美國執法官員體系中處于什么樣的位置)。但是當前她面臨一個嚴峻的挑戰:位于巢區(可以簡單地理解為高檔住宅區)的一處住所發生了特大兇殺案,八名年輕的巢區居民死亡,而住所的主人、著名詩人戈德史密斯下落不明,多條線索均顯示他就是該案的兇手。于是,瑪麗的任務就是要找到戈德史密斯的下落,將他捉拿歸案,但這并不容易,因為她需要冒著引發外交危機的風險前往海地追捕戈德史密斯。
第二條線圍繞精神科學家馬丁·博克展開。馬丁在精神科學的研究上極有建樹,他創立了“精神國度”學說,并成功地將之發展為一門可以實際操作的技藝。但由于卷入政治丑聞,馬丁被徹底驅逐出科學研究者的行列,直到戈德史密斯的案件發生后,才受到戈德史密斯的出版商邀請,重新回到研究室,嘗試探索戈德史密斯的精神國度,找出這位詩人突然對自己的學生們痛下殺手的精神原因。因為出版商的女兒也是受害者之一,出版商想要找出詩人的動機,弄清他究竟為何這樣做。當然,這也就意味著戈德史密斯其實并沒有逃去海地,而是隱匿在出版商安排好的地方。
第三條線也與戈德史密斯有關。主人公理查德·費特同樣是一名詩人,并且是戈德史密斯的朋友。理查德通過自己的思想、情感、作品,逐漸對戈德史密斯的精神狀態產生了“移情”(這個詞用在這里也許不夠準確),直至最終發展到差一點兒便跟他一樣去殺人。但是這條線并不像前兩條線那樣與戈德史密斯具有明顯的關聯。
第四條線的主“人”公變成了人工智能AXIS。它是人類設計制造的第一個人工智能,被派往半人馬座阿爾法星,探測那里是否存在其他的智慧生命。由于距離遙遠,通訊不便,設計者在地球上建立了一個副本,模擬AXIS的狀態。按照書中的設定,在出發之前,AXIS尚不能算是真正的人工智能,不過在任務執行過程中AXIS逐漸覺醒。
現在,我們可以討論這部作品的復雜性了。首先,盡管四條線索并行的寫法并不是絕無僅有,但能像本書這樣做到四條線構成一個若隱若現的完整系統的作品一定是鳳毛麟角。直到全書的最后,四條線也沒有發生過明確的交集,彼此在依舊平行的狀態下結束了全書。但這是否意味著作者真的只寫了四個毫無關聯的故事?顯然不是。
至少前三條線都有共通的人物——詩人戈德史密斯。作為一種也許相對牽強的理解,可以認為,作者在第一條故事線中讓瑪麗警官追捕戈德史密斯的肉體,在第二條線中透過馬丁的客觀角度去尋找戈德史密斯的精神(或者按照書中的說法,去找出他在行兇時的人格及其動機),又在第三條線中通過理查德的移情來展現主觀角度的戈德史密斯的精神變化。透過這樣的三重描寫,戈德史密斯的人格得以呈現出遠比一般文本更為豐富與深刻的形態。有人評價說:貝爾在這部作品中追問“何為人性”的問題,但又不肯滿足于簡單的答案,其結果便是這樣創作出了一部異常復雜的作品。
作品的題目也相當耐人尋味。盡管第一條線的主人公是女性,而且毫無疑問在整個作品中占據相當重要的地位,但全書自始至終只出現過一次“天使女王”這個詞:女主角瑪麗奔赴海地,經過一連串的陰差陽錯,輾轉來到某個偏僻的教堂,離開時,一路陪伴(以及監視)她的海地外交官突然說出了這個詞,并且補充了另一個詞“我的良心”。考慮到在作者設定的未來世界里,大部分人都要接受心理矯正以形成完善健全的心理,而女主瑪麗則是少數幾個天生具有健全心理的人(這也是她在警方系統里一路高升的原因之一),這是否意味著作者認為,無論外表或者肉體如何,穩定健全的人格才是人類得到救贖的唯一出路?而另一方面,戈德史密斯也是一個不需接受心理矯正的天生健康者,這是否是作者的有意對比呢?
而且“天使女王”這個題目還有更深的含義。海地是一個黑人國家,也是以源自非洲的巫毒教作為主要信仰的國家,同時由于海地曾是法國的殖民地,因而源自歐洲的天主教是海地的另一種主要宗教。而瑪麗恰恰具有白人的內心,又選擇了黑人的外表,也可以說是具有白人的文化根源和黑人的外表展現。女主角與故事線的主要發生地具有這樣的設定反差,恐怕也和她與詩人的心理健全度一樣,是一種故意的設定。
另外,AXIS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逐漸誕生了智慧,可以看成相當于人類的嬰孩在出生后逐漸具有自我意識的過程;而AXIS為了避免自我毀滅分離出若干子人格的行為,也能與戈德史密斯的童年遭遇對其心理的影響形成對照,但是最根本的疑問沒能解決:AXIS形成的人格也和戈德史密斯的人格具有同樣的毀滅性嗎?如果回答“是”,那該如何解釋女主角那條線的喜劇結局?如果回答“否”,那從任務啟動之初開始,人類一直隱含的失敗預期又該歸于何處呢?
盡管有許多未解的謎團,《天使女王》依舊是一部值得推薦的小說。這甚至不是因為作者塑造的未來世界與精神國度,而是因為,經歷挑戰之后,留下的將是愉悅。
畢竟,閱讀科幻小說不是為了尋求某個唯一的解釋,而是最大限度地獲取非凡的體驗。
(本書已由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和科幻世界聯合出版,郵購代號:S183,定價:4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