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有天

“你想知道什么？”

纖纖玉手提起瓷質茶壺，碧綠色的熱水徐徐注入面前的茶杯，裊裊蒸汽飄忽直上，隱約遮住了來客對面的景象，縹緲而有些看不真切。但很快，云開霧散，她那神秘的微笑再次出現在眼前。

柔順的黑色長發被隨意地挽成一個髻，用一根墨綠色的玉釵將其固定。玄色的漢服，邊緣綴以深紅色的袞云，配上如玉般晶瑩光滑的雪白肌膚，再加輕點淡妝的端莊面容，使她正如那從古畫上款款走下的美女。

從進門開始，來客就覺得自己仿佛穿越了千年時光，這間店內的每個物件都嚴格貫徹漢代風格，雖然都有些新，但連作為古學研究者的自己都未看出什么漏洞——當然，目前自己所坐的木椅和茶桌除外，估計是為了適應現代人的習慣而設——卻讓來客覺得西裝革履的自己更顯得格格不入。

端起茶杯輕呷一口，一股苦澀而清香的味道在口腔中彌散開，讓沉溺于酒精的味蕾重新活躍起來。

真的是很久沒有品嘗過這種味道了，畢竟，在這個時代，天然種植的茶葉可是珍稀之物。

來客再次下定決心，開口道：“我……想了解過去。”

“哦？”女子再次將剛剛煮沸的清水注入茶壺中，沒有抬眼，只是輕笑道，“你身為政府直屬的古學研究者，古籍文獻等應該能查到很多吧。進一步說，你也有權限使用政府的‘歷史視窗’看到過去真實發生的事，來我這間小店又是何必呢？”

來客稍稍吃了一驚，警覺地問道：“你怎么知道‘歷史視窗’？這可是政府機密項目！”

“你既然已經來到這里，多少知道這間店的事吧。與之相比，我了解些政府的機密又算得了什么呢？雖然‘歷史視窗’并不能干涉過去，但由于它可能發展出穿越時空的技術，才會被嚴格保密至今。”

“……”

“那么，請再說一次，你想知道……你想做什么？”

來客深吸了一口有些涼意的空氣，再緩緩呼出，他知道，再繞圈子下去也于事無補，“我想改變過去。”

“原因呢？”

“……必須要說嗎？”

女子第一次抬起頭，直視來客的眼眸，“不愿說就罷了。你也應該是看到了些什么，才會找到這里。”

來客感到有些不適，遂避開女子如夜空般深邃的黑瞳。他總覺得，面前的這個女人仿佛有種能看透人心的魔力。

屋內陷入一片短暫的寧靜之中，茶葉若有若無的清香在房間里慢慢擴散。女子優雅地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在面前的空中劃動了幾下。轉瞬間，來客的視野右上角，呈現出提醒接收到文件的圖標。

來客同樣伸出右手，向那個圖標點去。他面前空無一物，卻反饋出圖標實在的觸感。

借助于植入腦內的擴張現實裝置，來客仔細閱讀起打開后懸浮于面前的這份契約。

“費用……只是一件我回到的時代的流行物品嗎？”幾分鐘后，來客結束閱讀，帶著有些驚訝的表情問道。他原本抱著傾家蕩產的決悟而來，卻不料花費低到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合同上寫得很清楚吧。”

“過程安全嗎？”

“無需擔心。”

來客再次細讀了一遍合同，在其中添加了專屬于自己、不可復制的紋章。在那旁邊，早有另一枚印記——“時牙行”亦即這間店的紋章。來客將合同復制留下一份后發送給女子。緊接著，女子從容地站了起來，“請跟我來。”

來客跟隨女子繞過一扇木質雕花屏風，來到一間房的門前，注視著她輕壓門把——這還是他自出生以來第一次看見有人手動開門——房門隨之開啟，在那其中，卻又是另一幅光景：

銀白金屬鑄就的空無一物的房間，全無裝飾，僅能看見墻壁上的一組按鍵和一塊屏幕。這過于極端的反差讓來客不禁詫異地皺起眉頭。

女子平靜地開口，柔美的聲音回蕩在這個房間之中：“從這里輸入回去的時間和經緯度，然后從這扇門出去就可以了。二十四小時后，裝置會自動將你傳送回來。切記，不管你在過去做了什么，‘現在’變成了什么樣，均不可反悔。”

“這間店呢？”

“自有辦法在變化的時空中留存。”

來客點了點頭，女子轉身離開，反手關上房門，伴隨著微弱的咔嗒聲，這個空間只余下他一個人。

來客又一次深呼吸，顫抖著將手伸向了按鈕。

茶香彌漫。

女子依舊端坐于椅前，手捧青瓷茶杯，雙眼注視著碧綠的茶水，沉思著，抑或放空著。

“三號，系統監測到你調動數據庫和賦予系統內個體修改權限的行為。這是第幾次了？你想阻止這個實驗嗎？”

突然之間，一名黑衣男子自陰影處走出，但那里本應空無一物，更不可能讓一個人藏身其中。這名男子如同憑空出現一般，就這樣站在女子身后，面色冷峻如鐵，毫無情感波動的聲音仿佛是從機器里發出的。

三號——女子卻連眼瞼都沒有抬一下，仍是盯著手中茶杯里碧綠的茶水。她早已知道，該來的總會來的。

“七號，這沒有違反規定，不是嗎？”三號放下稍微變涼的茶杯，平靜地回應道，“我有權限調動和修改數據庫。”

“權限的執行應先通過零號批準，并按照規定，對這個模擬實驗項目中的‘過去’施加精確的干涉。”

“這些我知道。但是，你真的認為，那些來自于未來的人會如此考慮施加什么‘精確的干涉’嗎？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人類總是會對過去的事物產生悔意，進而希望改變過去所發生的事。一個人的修改或許并不會造成什么影響，但諸多人的微小修改就會掀起滔天巨浪，改變歷史長河的走向。你真的認為，我們所處的由各種偶然所造就的‘現在’真的能借由什么‘精確的干涉’逆推，還原出應有的形態嗎？！”

“……對過去造成多大的干涉度，會對現在產生多大的影響，這正是這個實驗建立的目的，還請你不要忘記了。”七號似乎有些被三號的氣勢所壓倒，脊背微微有些彎曲，聲音也出現了感情波動。

“反正如果出了什么問題，一號也會將這個世界重置吧，就跟游戲讀檔一樣。總之，這次仍然拜托你了。”三號恢復了淡然的口吻，再次端起茶杯品了一口。

“每次都讓我偽造批準記錄，你還是適可而止吧，被其他人發現就完了……那么我先離開了。”七號微微嘆了一口氣，有些無奈地說道。

“這么急，發生什么事了嗎？”

“對照組‘未干涉世界’里的個體似乎發現他們的世界僅是我們的主機內模擬的存在了，我得去處理一下。”七號撓了撓他那一頭濃密的黑發，繼續說道：“這是五號的報告。”

“是嗎……終于發現了嗎……”

三號無意識地感嘆著，似乎是早有預感。

“如果沒有其他事的話，我先走一步了。”

七號向著出現時的陰影處走去。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一聲微不可聞的話語：

“新宇……我們的世界……真的就是真實的嗎？”

七號停住了腳步，卻并沒有轉身，聲音恢復了冷峻，“我不知道，也不愿知道。另外，在實驗項目中請不要叫我那個名字。”

三號沒有在意，仿若根本沒有聽見，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自從進入這個模擬實驗項目以來，我就一直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我們是真實的嗎？還是像這里一樣，僅是存在于量子主機中的一堆不定的粒子？那些修改我們‘過去’的人，是‘外面的世界’所派來的嗎？我跟你一樣，不愿意知道，但又忍不住去想……”

“想那么多做什么，活好當下，這才是最重要的。”七號的口氣稍微軟了一些。

三號勉強地輕輕翹起嘴角，“說的也是，活在當下。至少，這里的茶還不錯，要來一杯嗎？”

“不必了。”

七號大步走向陰影處，融入陰影的瞬間便消失不見。

諾大的空間，再次只剩下女子一人。

“活在當下……嗎？”

有一聲輕嘆幽幽響起，女子端起早已涼透的茶杯，抿了一口，為茶水的冰涼皺了皺眉。

“參與其中，怎能不思考存在本身……”

女子自言自語道，準備再燒一壺沸水。

但她的手剛剛伸到半空，如同斷電一般，濃厚的黑暗遍布了整個空間，女子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注意到，她的意識便消散于虛空之中。

所有的事物，仿佛從一開始就不曾存在。

“啊啊啊啊居然崩潰了！我的存檔沒了啊啊！好不容易運行了八個多小時我還沒有觀察過這次產生的文明啊啊啊！！！”

一位年約十一二歲的小男孩慘叫著撲向主機，一副追悔莫及、泫然欲泣的神情。

房間里另一位看上去與其同歲的小男孩則有些幸災樂禍地笑道：“早就說了，滿時間倍率運行這么久絕對要出問題，偏不信。”

前者抬起小小的雙手在全息鍵盤上敲擊著，巨大的投影屏幕重新亮了起來，“不運行久點文明發展不起來啊……話說我還是第一次遇到能讓超弦主機崩潰的游戲，這很常見嗎？”

“誰知道呢，聽說這游戲就跟憑空出現的一樣。”

“簡直就像未來的黑科技啊。”

“就是。”

屏幕上再次顯現了游戲的啟動畫面，中央有著簡單的四個大字：模擬文明。

“不過沒想到模擬類游戲還挺好玩，那些文明簡直就像真的一樣。”

“哎，我跟你說上次我做的那個文明可好玩兒了……”

“腦并行運算節點SCN086925檢查完畢。”

如同透明的水晶棺材一般的裝置之中，充滿著某種液體，一種生物靜靜地蜷縮著，懸浮其中。

它有著蒼白的皮膚和纖細的四肢，布滿褶皺而瘦小的身軀上連接著幾根管道，唯有頭部還算得上飽滿，可以依稀窺見這種生物過去的容貌，但在其上卻連接著數根導線。

機械裝置無聲地運轉，棺材很快沉入突然出現的管道里，消失于黑暗之中，一如它的出現。

在這座巨型建筑物內，還沉眠著無數這樣的生物，它們的大腦相互連接，在人工智能的控制下，構成了一個龐大的運算網絡，而在那其中，數以百計的世界產生和毀滅。

喜、怒、哀、怨……一切的一切都被監控，一切的一切均不過是虛擬的信號。

但又有誰能知道，這個世界之外還會不會有另外一個世界？

【責任編輯：王維劍】

小雪說文

不知大家看出這個故事呈現了幾個世界，或者分清多少個層次沒？故事的氛圍隨著王一然同學語言風格的不同而不斷變化著，從優雅、迷幻到有些陰森的正式，到散發著童真的直率，到詭譎的冷峻，每一種氛圍都跳出前面的情節，襯托出另一個世界觀。這不能不讓人想起電影《盜夢空間》。差別在于，電影是層層深入，而《天外有天》是從內到外，給人一種飛升的超脫之感。對分層結構感興趣的同學也可以結合這兩個故事了解一下庫爾特·哥德爾的不完全性定理，沒準兒能激起出新的創作靈感。

說完這篇小說的文筆和結構，來說說它的科幻設定和人物。

這里有虛擬空間、意識上傳、時空旅行等比較常見的設定，但是它們被巧妙地嵌套在了一起，產生了讓人眼前一亮的新奇效果。所以還是那句話，新點子可遇不可求，以自己的方式使用已有的設定、講述獨特的故事，同樣可以寫出不錯的作品。

“三號”的形象比較突出，是因為王一然同學對她做了工筆畫般的細節描述——電影中也經常會集中用細節塑造關鍵角色。這種手法大家可以在寫作中借鑒，在篇幅有限的作品里尤其適用。

這次就說到這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