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
事情得從陳瑜菲接的那個奇怪的單開始說起。
她按照下單地址,找到這間位于學校西門街巷里的地下網吧,剛走進去,大廳里至少有一半的人都把頭從屏幕前抬了起來,視線在她身上游弋。她對此已經習以為常,做游戲陪玩已有快半年,每次進網吧都是這番場景。
她徑直走到十三號包廂,掀開簾子,內里是標準的網吧包廂配置——兩臺電腦,一張沙發,一個正把臉湊到距離屏幕不足十公分處的男生。屏幕的幽藍光芒在他的側臉鋪開,他有些瘦。
陳瑜菲皺了皺眉,問道:“請問,您就是‘白馬王子救地球’嗎?”
男生正在專心操作,鍵盤和鼠標幾乎沒有間隔地被按響。游戲界面上,飛船在火光和硝煙中穿梭。從他戴歪的耳機里,隱約傳來呼嘯、慘叫和爆炸聲。
陳瑜菲又問了一遍,男生總算聽到了,但他依舊一邊操作一邊盯著屏幕,頭都沒轉, “是我。你是菲菲吧?你先等等,我要打完這局。”
“那計時還是得從現在開始。”
“嗯。”男生簡短地說,然后繼續全神貫注地操作。這一局,打了一個小時之久,最終他以轟炸了對方七艘戰艦而宣告勝利。結束后,他取下耳機,眼神有些呆滯,似乎在剛才的操作中耗盡了精氣神。
陳瑜菲正在微信上跟男友阿澤聊得開心,見男生游戲結束,她收起手機,換上了笑臉,嗲聲說:“你真厲害,剛才的操作我都看不過來。對了,這是什么游戲啊,我怎么從來沒見過?”
男生似乎這才想起陳瑜菲,看了看她,從身邊拿起一件外套,遞過去,“你穿得這么少,先蓋上。”
陳瑜菲也愣住了。做職業陪玩半年來,客人都是巴不得她穿得越少越好。夏天的時候,還有客人點名要她穿熱褲和小背心來線下陪玩——當然,她拒絕了。但眼前這個人,看了她第一眼,就讓她把腿蓋上。
不過現在確實是初春,包廂開了窗,空氣里透著的涼意經由絲襪侵入了皮膚。陳瑜菲謹慎地把衣服拉到大腿上,問:“這是什么游戲呀?”
“一款星際游戲,沒名字。”男生撓撓頭說,“我叫王炎。”
“‘白馬王子救地球’……”
“那是注冊你們陪玩網的ID,當時亂取的名字。”王炎尷尬地笑了笑,隨后掏出一個U盤,插到陳瑜菲的電腦上,里面的程序自動安裝,游戲界面啟動。
“那需要我現在陪你玩這款游戲嗎?”
“它們剛剛損失了七艘戰艦,”王炎說,“應該會馬上反攻,但現在我們損失也很大,需要等一會兒。”
于是,又是尷尬的半小時。
王炎半躺在沙發上,眼睛閉著,似乎在養神。這時,他的電腦屏幕上突然彈出一個窗口,純黑色,上面顯示著陳瑜菲看不懂的文字。她正要開口,王炎已經彈起身,湊到電腦前,全身緊繃。
“愣著干嗎?”他明明是在跟陳瑜菲說話,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屏幕,“快跟著我。操作跟常規游戲一樣。你只要記住,見到蟲和紫色的飛船就開火。另外,千萬注意躲避,不要被敵人擊中。”
陳瑜菲掃了一眼,操作確實不麻煩,跟《星際爭霸》類似。幾分鐘后,她已經熟悉了操作,開著飛船,跟在王炎的角色后面,在激光與繁星間穿梭。
這一局花了一個半小時,在陳瑜菲的出色輔助之下,王炎擊毀了對方的總艦。他長長地吐了口氣,攤在沙發上。陳瑜菲也有些經受不住,明明很冷,她的背上卻沁出了汗珠。
“游戲挺有意思。”她躍躍欲試,“再來一局?”
王炎搖搖頭。
“最多我收你半價啦。”
“第九集團軍的總艦被擊毀了,它們要組織進攻,至少是半個月以后的事情了。現在打不了。”
這次陪玩共三個小時,男生要付六百。用手機付賬的時候他很痛快。陳瑜菲看到了收款成功的提示,這意味著網站抽成之后,她能拿到三百塊錢。
離開的時候,陳瑜菲注意到,王炎把U盤拔下來,小心地刪除了電腦上的游戲程序。
這事雖怪,但陳瑜菲也沒多在意,畢竟做了半年多,各種各樣的人都見過。曾經有個玩家打輸了,Game Over的一瞬間,掏出刀來割了一下手腕,而他手臂上已經刀痕累累。與他相比,王炎已經很正常了。
月底,網站把她的陪玩費打了過來,除掉抽成,還剩四千多。她當即就把錢轉給了阿澤。
“真是辛苦你了……”晚上在食堂吃飯的時候,阿澤握著她的手,“等我選上會長了,一定把錢還給你。”
“干嗎這么客氣啊?你急,就先用。我反正掙錢也輕松。”看到阿澤臉上露出不悅,她連忙改口,“你當上學生會會長后,就能掙大錢,到時候給我買名牌包包啊。我這可是投資呢。”
阿澤這才笑了。陳瑜菲拿起筷子開始吃飯,阿澤掏出手機發了幾條消息,然后把手機翻過來,屏幕朝著桌子,跟陳瑜菲一起吃。
吃完后,天已經晚了,學校的商業街上亮起燈火,來來往往的學生走在燈影中,面色模糊,人影搖晃。
陳瑜菲突然瞥到一個身影,穿著短袖,腳踩拖鞋,在滿是情侶的街面上晃晃蕩蕩。她覺得有些眼熟,仔細回想了一下才想起,這個男生的背影有些像王炎——那個雇自己打奇怪游戲的男生。
“怎么了?”阿澤問,“看到誰了嗎?”
“沒有。”陳瑜菲搖搖頭,再去看,已經找不到王炎的身影了。
手機彈出提示,“白馬王子救地球”下了單,要求陳瑜菲三十分鐘內趕到網吧。
陳瑜菲剛敷上面膜,外面夜色正濃,她拿著手機回復:“太晚了,不方便接單。”
“蟲族派了三個軍團,如果不擊潰它們,地球就會有危險。現在,銀河系需要你。”
神經病!她這么想著,但沒回復。
過了一會兒,一條消息又來了:“加錢,一個小時三百五。”
陳瑜菲一把撕開面膜,從床上跳下來,披上外衣就出了宿舍。
這一局比想象中要膠著很多,蟲族的軍隊似乎無窮無盡。陳瑜菲跟著王炎,左沖右突,一艘艘蟲族戰艦化為火焰,一只只蟲子被炸成肉醬,但打退一撥,立刻又會來一撥。
陳瑜菲剛開始還打得很帶勁兒,但隨著時間一秒秒往后移,她也緊張起來了,兩條腿不自覺從二郎腿變成盤膝而坐。過了兩個多小時,她突然意識到已經凌晨三點了,于是抬頭說:“要不就先打到這里吧?我想休息了。”
“不行!”王炎抬起頭,眼睛里布滿血絲,“不打退蟲族,誰都不能休息。這么多兄弟都在奮戰,你也不能走。”
陳瑜菲也來了脾氣,說:“呵,這錢我還不掙了呢。您慢慢玩兒!”說著她站起來,轉身欲走。但王炎拉住了她,語氣有些哀切,“求求你,這一局打完你再走吧。你中途退出,她會死的。”
他一邊懇求著,右手還在操作鼠標,躲閃流星般飛逝的炮火。陳瑜菲看到他沉迷游戲成了這副樣子,可憐又可悲,有些心軟,說:“熬夜打游戲,還得加錢。”
“好。”
陳瑜菲又想了想,說:“最好給現金,從網站走的話,他們會提成。”
“沒問題。”
陳瑜菲坐下,重新加入戰局。剛才的這一分多鐘,她操縱的角色一直待在戰場角落,沒受到攻擊。她恨恨地罵道:“讓你們這些蟲子打擾姑奶奶睡覺!”
直到快要天亮,蟲族才被擊退,兩人都像是大病一場,精疲力竭。他們走出包間,驚訝地發現,網吧的大廳居然一個人也沒有。
“人去哪兒了?”
王炎搖搖頭,似乎也不關心,只說:“走吧,我去給你取錢。”
王炎在ATM機上操作,陳瑜菲倚在防爆玻璃上打著哈欠,不經意間扭頭,立刻連打哈欠的嘴都合不上了,“不少啊!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土豪。”
“都是聯邦的錢,每一筆都要匯報。”王炎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數出三千塊錢,想了想,又抽回五張,“聯盟經費還是挺緊張。六個小時,給你兩千五,可以吧?”
“可以可以。”陳瑜菲接過錢,喜笑顏開。
陳瑜菲一覺睡到下午,醒來后打開手機,微信里沒有阿澤的消息,倒是陪玩群里有好幾十條未讀消息——這是網站上做陪玩的女孩們組的群,平時交換一些接單信息,也會吐槽不規矩的客人,抱怨網站提成太高什么的。
陳瑜菲沒事兒,就在群里說起昨晚接的奇怪的單。過了一會兒,一個ID叫“32D蕾歐娜”的姐姐回復說:“這個客人是不是長得有點像黃軒,但邋遢兮兮的?玩的游戲之前沒見過,也沒名字?對了,他是不是還經常說自己是在拯救世界?”
“沒錯,全中!@32D蕾歐娜,姐姐也接過他的單?”
“這人是個神經病。@菲菲,你要小心。”
“啊,怎么了?”
“我接了幾次他的單,都是看在給錢痛快的份兒上,但我本來是擅長打‘擼啊擼’,他那個游戲又難又不好玩,一局的時間還有長有短。有一次我一邊抽煙一邊打,點煙的時候,不小心被蟲族戰艦擊中,掛了,他就朝我大吼大叫,整個網吧的人都聽見了。真是個神經病!”
“他吼什么呢?”
“他說這不是游戲,是在遠程控制艦隊,蟲族正在入侵銀河系,他必須把它們趕走。還說什么每一個角色都是一條人命,我剛剛一手滑,已經害死了一個人。說著說著,他還哭了。”
“哭了?”陳瑜菲握著手機,愣了。
“呵呵,一個大男人,就這么嘩嘩地流眼淚,一邊哭一邊說我剛才害死的那個人,是跟他一起從星艦軍校里畢業的,是他最好的朋友……你說這不是神經病是什么?!”
“32D蕾歐娜”在群里一向很少說話,此時打這么多字,看來一直介懷。陳瑜菲聯想到昨晚王炎又頹廢又狂熱的舉動,點點頭,在群里回復道:“確實是個奇葩。”
到了晚上,阿澤請學生會的干事唱K,陳瑜菲也得去。她到阿澤宿舍樓下等他,阿澤出來看到她,皺眉說:“你昨晚沒睡好嗎?怎么黑眼圈這么重?”
“昨晚接了個單,在網吧里陪客人打游戲,打了通宵。”
“哪個網吧?”
“‘有間網吧’,就是學校東門街角的那一家。”
阿澤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說:“娜娜,你該不是有什么事在瞞著我吧?”
“沒有啊。怎么了?”
“昨晚整個片區檢修,停電,‘有間網吧’的發電機也壞了,我寢室幾個哥們兒本來要去開黑,停電后都回來了。”阿澤狐疑地打量著陳瑜菲,“昨晚整個兒‘有間網吧’都沒電,你怎么陪別人打游戲?”
陳瑜菲一愣,把王炎的事情說了,末了念叨:“這么邪門?不會真的是在通過游戲打太空生物拯救地球吧?”
“怎么可能?”阿澤擺擺手,“我們先過去吧。”
他在學校附近最好的KTV訂了包房,非常豪華,學生會的人陸續到了。自我介紹的時候,他們紛紛夸陳瑜菲漂亮,羨慕阿澤有這樣的女朋友。接下來,照例是喝酒、玩骰子,阿澤應付自如,不經意間提到自己要競選會長,干事們都是懂事的,紛紛說到時候會支持他。
陳瑜菲坐在角落里,看著這一切,散射燈的光在他們臉上晃動,她一時看不清阿澤。在她的眼中,阿澤像是完全混進了這團陰影里,偶爾看得到眼睛,偶爾看得到嘴,但永遠沒有一張完整的臉。
只有聊到游戲時,她才能參與話題。“哇,嫂子還打游戲呢?”一個男生驚訝道。
“是啊,我從小就玩兒,各種各樣的游戲都玩兒過,以前打《星際爭霸》的。”陳瑜菲說,“我現在還去做游戲陪玩呢。”
“游戲陪玩?就是帶別人玩游戲的那種?”
“是啊。”
“線上還是線下?”有人又問,其他人也停止了聊天,都看向這邊。
“都有啊,我經常——”陳瑜菲正要興致勃勃地說,突然看到這些男生的眼中透著異樣的目光,而一旁的阿澤,臉色已經沉了下來,仿佛寒風陰云掠過。她把后面的話吞回肚子里,悶悶坐著,不再吱聲。
后來陳瑜菲又接了幾次王炎的單。
她本來不想接的,“32D蕾歐娜”的話讓她有點兒犯怵,停電了還能打游戲也確實離奇,但阿澤那次請客就花了三千多,加上他還要去北京參加比賽,正是需要錢的時候,所以她還是都接了。
每次玩的都是那個沒名字的游戲。一局有時長達五小時,沒有間隙;有時又只有幾分鐘,打完了只能干等著。打了幾次之后,陳瑜菲基本了解——游戲的世界觀設置在銀河系邊緣,由包括人類在內的數百個種族組成了銀河聯邦,共同抗擊從系外黑暗星域來的蟲族。蟲族的整體科技水平高于聯邦,目前聯邦的軍隊在各大戰場節節失守,銀河系正逐步被吞噬。
有一次,兩人聯手從下午打到深夜,但蟲族實在太兇悍,以絕對的優勢撲殺過來,最終他們的角色都被殺死了。
屏幕暗下的一刻,王炎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臉色慘白,大口喘息。
“糟了糟了,系外防線徹底失守了。”他驚慌失措地喃喃道。
“你不會真把游戲當真了吧?”
“你不相信嗎?”
“蟲族呀、聯邦呀,這個設定嘛,有點……”陳瑜菲小心斟酌著詞語,“俗套。”
王炎看著她,說:“剛剛的戰斗已經離我們很近了,戰艦爆炸產生的磁暴波會直接沖擊這個城市,只要八分鐘,全城就會停電。”
十分鐘后,網吧里依然燈火通明,“Double Kill”的提示音此起彼伏。
“呃……”王炎擦了擦汗,“再等等?”
又過了十分鐘。
“好厲害!”在王炎開口之前,陳瑜菲搶著做出驚訝的表情,說,“不過就算地球毀滅了,剛才還是要付費的吧?”
王炎嘆口氣,掏錢給她。
他們離開包廂,穿過散發著混合了黃燜雞米飯和老壇酸菜牛肉泡面的微酸味的網吧大廳。突然,毫無征兆地,黑暗和寂靜同時充斥了這個混亂的空間。
寂靜只持續了一秒,隨即被無數叫罵聲打破。而黑暗依舊籠罩。
陳瑜菲驚呆了,“真的停電了?”
“跟我來。”
她點點頭,想起王炎在黑暗中也看不見,便向他說話的地方摸索過去。一只手牽住了她,拉著她,走出地下酒吧,來到街對面的高樓,從樓梯走了進去。這棟樓有二十幾層,爬了不到一半,陳瑜菲便氣喘吁吁,王炎就停下來等她,然后繼續走。
走著走著,一陣夜風突然襲來,陳瑜菲渾身打了個戰。她這才發現,他們已經到了這棟樓的頂層天臺,晚風呼嘯,衣衫烈烈。她的眼睛適應了樓道里的絕對黑暗,此時在天臺上可以勉強視物。她走到欄桿前,俯視整座城市,平日里的車水馬龍、燈火通明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純粹的黑,像一汪深潭的底,所有的魚都在沉睡。
陳瑜菲呆呆地看著,連夜風的寒涼也未察覺,好半天過后,她才想起身邊的王炎。
王炎卻沒有看向腳下的城市,而是一直仰頭看著頭頂的天幕。夜空幽深,只有稀疏的星子點綴,此時看來,有一種巨大的吞噬感。陳瑜菲向王炎看去,借著微微的星光,她驚訝地發現,王炎臉上竟然布滿了淚痕。
“好好享受剩下的日子吧,”他自言自語著,“世界很快就要變了。”
下
那晚,陳瑜菲被王炎高深莫測的樣子給震住了,通信一恢復,她就給在北京參加比賽的阿澤打了電話。
“怎么了?”阿澤的語氣有些不耐煩,“這么晚了。”
“地球快要毀滅了,你趕緊回來陪我吧。”
“什么?”
“銀河系已經被蟲族攻破了,它們馬上就要來了,世界末日前,我想跟你在一起。”
“你真的被洗腦了吧,趕緊睡覺。”阿澤掛斷了電話。
擔驚受怕幾天后,世界依然如常,陳瑜菲慢慢恢復過來,也嘲笑自己傻乎乎的,居然真信了王炎的話。
既然世界依舊運行,那就有很多世俗的東西要擔心,比如考試。有一門必修提前結課了,考試在即,而她因游戲陪玩落下了不少功課,便振作精神去復習。
圖書館人滿為患,她只能在空閑教室里自習。沒過一會兒,突然走進來一幫人,拉橫幅的拉橫幅,搬桌椅的搬桌椅。
自習的人紛紛怒目而視,一個扎馬尾辮、穿牛仔褲的女生連忙說:“對不起,各位同學,我們是校科幻協會的,申請了這間教室辦換屆選舉。請同學們配合一下。”
復習的學生收齊書本,陸陸續續走出去,陳瑜菲正準備走,突然看見提著一袋子氣球的王炎。他把氣球倒出來,憋紅著臉把它們一個個吹大,用細繩扎住,固定在課桌邊。
陳瑜菲愣住了,向一個正忙著貼桌簽的小個子男生問:“你們這個換屆選舉,非會員可以參加嗎?”
男生抬起頭,他個頭兒估計只有一米六,眼睛平視剛好看到陳瑜菲飽滿的胸,他的一張臉紅透,幾顆青春痘充滿了血,像瞬間成熟欲落的豆子。“當——”他吞了口唾沫,后退一步,“當然可以……”
活動很快開始,稀稀拉拉地來了十幾個會員,連兩排都坐不滿。這個協會的人很少,只有幾個部門,兩個候選人輪流講述自己的經歷和競選優勢。他們的演講大都很生疏,如果是阿澤所在的學生會,恐怕連干事都選不上。
候選人陳述結束后,輪到王炎上臺。陳瑜菲這才知道,原來他是這個科幻協會的會長,比她大一級。“你們會長,”她悄悄問青春痘男生,“是來自銀河嗎?”
“他來自銀川……”“青春痘”低聲說,“我們會長神叨叨的,總說有外星蟲子要入侵我們,還自己編程做游戲,說是可以通過游戲跟銀河戰士的腦波遠程連接,反抗外星蟲子。”
“你們都不相信他嗎?”
“青春痘”愣了下,說:“這些都是他寫的小說的內容。他花三年時間寫了一篇科幻小說,就是講什么銀河聯邦啊,后來被退稿了很多次,人就開始變得不怎么清醒了。”
“為什么被退稿?”
“這些元素很low啊,現在我們都看《三體》,誰去看銀河戰士大戰外星蟲族啊?!”
陳瑜菲覺得也對,但想了想,又問:“那你們為什么會選這種人當會長?”
“因為他手腳勤快啊,什么活兒都搶著干。”
“……”
“青春痘”深呼吸了一次,鼓起勇氣,對陳瑜菲說:“對了,同學,你看過《三體》嗎?我有一套,大劉簽過名的,我借給你看啊。如果你看不懂這種硬科幻的話,我可以給你講解。”
“我有男朋友。”
“哦。”“青春痘”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看著講臺。
講臺上的王炎公布了換屆結果,總共兩個人競選,說話利索點兒的當了下屆會長,結結巴巴的那個是副會長。他鄭重其事地對他們鞠了一躬,說:“以后,協會就交給你們,拜托了。”
正副會長誠惶誠恐地也彎下腰,結果三個頭碰到一起,撞得生疼。
“銀河系防線已經被攻破了,但我們會組織最后一次反攻,各位請不要放棄希望,好好辦協會,好好學習。”王炎一邊齜牙咧嘴地摸著頭,一邊虔誠地又對底下的人鞠了一躬。
底下的人都笑了起來。在一堆人的笑聲中,陳瑜菲想起那晚王炎站在樓頂仰視星空淚流滿面的樣子,莫名覺得有些心酸。
于是她放下手機,大力地鼓掌。
地球沒有迎來毀滅,但對陳瑜菲來說,世界已經到了末日。
因為兩件事。
第一件事發生在考完后,她接了一個客人的單,要求線下陪玩兩個小時。巧合的是,地點也是在“有間網吧”。她路過前臺時,心里一動,問了下前臺小妹關于那兩次停電的事情。
“噢,那兩次啊。”小妹嗑著瓜子,漫不經心地答道,“是市里電路檢修啊,整個城區都停電了,新聞里有通知的,不過很少有人會留意而已。”
陳瑜菲點點頭,剛要走,又停下來,“那第一次停電時,為什么十三號包廂的電腦可以用?”
“哦,那個包廂接的是隔壁飯館的電路,你別跟他們說,每個月電費可不少呢。”
這下陳瑜菲徹底明白了,她想起王炎的模樣,搖了搖頭。
這時客人打電話來催,她連忙進了包間,陪一個三十歲左右的肥胖男人玩“擼啊擼”。剛開局時,肥胖男還很規矩,但沒過一刻鐘,他就把手搭在了陳瑜菲腿上。
她心里咯噔一下,但沒有說什么。這助長了肥胖男的氣焰,他的手開始在絲襪上摩挲,陳瑜菲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當即站起來,準備離開。
“裝什么清純!”肥胖男抓住她的衣擺,惡狠狠罵道,“穿得這么浪,一小時兩百,我給你一千!”
陳瑜菲站住了,轉過身,看著肥胖男。
肥胖男當她同意了,掏出錢包,低頭數錢。
他數得太認真,所以沒有留意到桌上的煙灰缸已經不見了。當他抬起頭來時,看到的,正是這個呼嘯而至的煙灰缸。
這個舉動讓肥胖男頭部流血,但他理虧在先,不敢報警,于是雇了水軍在陳瑜菲的主頁下狂刷差評。網站無奈,為了平息憤怒,扣了陳瑜菲五千塊保證金。她穿過大半個城市,去位于市中心的網站總部申訴,但一直等到傍晚,連辦公樓的門都進不了,一氣之下,陳瑜菲注銷了自己的賬號。
真正的打擊,是第二件事。 她從市中心回學校,失魂落魄地坐在公交車上,透過窗子,突然在街邊看到了本應在北京參加比賽的阿澤。
阿澤摟著一個女生從高檔酒店里出來,走到門口,阿澤跟女生吻別,然后叫了一輛出租車。陳瑜菲正想看得更清楚些,但搖搖晃晃的公交車已經轉到下一個路口。她把頭貼在車窗上,一時竟不覺得生氣,只是有點無力。
手機嗡嗡震了起來,是阿澤發來的微信。
“剛剛在飛機上,沒看到——網站太可惡了,你再去試一試吧,看能不能把錢要回來。”
陳瑜菲有些恍惚,這兩行字她看了好幾分鐘才明白。她正準備打字質問,阿澤的第二條消息又到了:
“我今晚回學校,到我宿舍下面等我。愛你哦。”
愛你哦。
這三個字太刺眼,她愣了愣,眼淚突然落了下來。她連質問的心情也沒有了,也不知道應該跟誰傾訴。她握著手機,靠著玻璃,過了好久,才想起一個人。
王炎趕到的時候,陳瑜菲已經喝了三瓶啤酒,喝得臉色潮紅、眼神兇狠。見到王炎,她咔咔兩聲,用牙齒咬開兩瓶啤酒,遞過去。
“我不能喝酒,我要保持清醒,隨時準備拯救地球。”
“你個死宅,”陳瑜菲捶了一下桌子,“連酒都不能喝,是不是男人?!”
“我……為了地球,我寧愿不是男人。”
“半瓶總行吧?!”
王炎經不住勸,喝了幾口,后面就停不下了。他酒量不好,一瓶見底就紅了臉,頭也有些搖晃。
陳瑜菲也喝多了,罵罵咧咧,“這他媽簡直是個渣男,選個學生會會長,還要我給他湊錢去請人玩兒。這種人在電視劇里活不過兩集,我居然瞎了眼一直喜歡他!”
王炎點點頭,大著舌頭說:“是啊,我一直喜歡地球,所以毅然到了這里當守衛員。這是顆很美的星球啊,可惜就要陷入戰火了。”
“我知道,他不喜歡我去做陪玩兒,嫌丟了他的臉。可我只擅長打游戲啊,而且我有底線的,從沒有讓客人欺負過。為什么他還不知足呢?”
“嗯嗯,蟲族永不知足,走到哪里就吞噬到哪里。再美好的星球,只要蟲族的陰影覆蓋,就成了廢墟。”
“媽的,居然背著我劈腿!那個女的有什么好,不就是胸大一點嗎?!我會玩游戲,練過舞蹈,頭發及腰,腿長超過一米,比她差嗎?!”說著,她把腿重重地擱在板凳上,這個舉動讓隔壁桌的兩個男生立刻停止說話,眼睛發直,“他一定會后悔的,你相不相信?!”
“所有人都不相信我啊,說我寫小說寫入了魔,可當蟲族真來臨時,一切都來不及了啊。”
陳瑜菲趴在桌子上,癡癡笑道:“你知道嗎?你說的,跟我說的,都風馬牛不相及。你這么不會聊天,一定沒有女朋友。”
“我不需要女朋友,我有自己的手。”
“好污!”
“怎么污了?我需要用手來操作界面,拯救地球啊!”
“拯救地球?好吧,我相信你,你是守護地球的使者,你很厲害,能通過打游戲拯救世界。但是我這么慘,你能拯救我嗎?”
“我誰都救不了了,”王炎一臉苦悶,“蟲族正在撲過來。”
后來,陳瑜菲就醉了,王炎結了賬,扶著她回宿舍。這個夏初的夜起了風,校道上的葉子被風翻動,嘩啦嘩啦……一排路燈灑著昏黃的光,他們的影子一會兒短,一會兒長。
陳瑜菲的電話里躺了近百個未接來電,有一些是網站工作人員打來的,勸她再去接單陪玩,她只接了第一個電話,回答說:“我再也不會去陪人玩游戲了。”后面再打過來的電話,她就理也沒理了。
更多的未接來電來自阿澤。陳瑜菲連第一個電話都沒接,阿澤換了其他人的電話打過來,她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掛掉了。
這天晚上,她正在宿舍聽歌,樓下突然嘈雜起來,一個室友去陽臺看了看,回來興奮地對陳瑜菲說:“菲菲,有人跟你表白。”
陳瑜菲摘了耳機,從床上坐起來,心跳有些過快。她突然想起,王炎已經很久沒有聯系她了。
她穿著拖鞋,從陽臺探出腦袋,果然看到了宿舍樓下的草坪上有一個用蠟燭擺成的愛心,而愛心中間,是用熒光棒拼成的“菲菲”字樣,以及手捧鮮花的——阿澤。
“菲菲,”阿澤看到她探出的身子,大聲道,“我錯了,請你原諒我,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他身邊圍著二十來個男男女女,也大聲說:“嫂子,會長知道錯啦!嫂子,你下來原諒會長吧!”
“嫂子,學生會需要你啊!”
“像會長這種迷途知返的男人可不多見啦,嫂子,抓住機會啊。”
“嫂子,如果你實在不原諒會長,那你考慮一下我吧,我喜歡你很——”后面的話沒說完,就被人堵住了。
不得不說,這種俗套熱鬧的方式,在校園里還是有效的。一些路過的女生向陳瑜菲投來羨慕的目光,連舍友都開始勸她。但陳瑜菲已經不再是那個會被虛榮心迷住的小姑娘了,她冷眼看了一會兒,又回到了屋里。外面的喧嘩頓時更響了。
手機震了起來。她漫不經心地抓過手機,一個熟悉的名字躍進眼簾。
“背水一戰已經準備好了,聯邦集結了所有兵力。現在,是拯救地球的最后機會,你要來嗎?”
“你想通了?”舍友看到陳瑜菲換了一身運動裝準備出門,點點頭,說,“這才對嘛。你男友這么帥,現在又是學生會會長,你不答應他,很快就有學妹要勾搭他了。”
這倒是提醒了陳瑜菲。
她走回來,左右看看,指著一盆水問:“這盆水你還有用嗎?”
舍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上學期的洗腳水,都發臭了,沒用的,我這就倒掉。”
“我幫你倒。”陳瑜菲屏住呼吸,端起這盆隔了半年的洗腳水,從陽臺上倒了下去。
阿澤正張著嘴,準備深情大喊“我愛你”,到“愛”這個字時,水潑了下來,他沒反應過來,咕嘟一下吞了幾口進去。
陳瑜菲趕到網吧時,王炎已經準備就緒了。包廂里,兩臺電腦的主機嗡嗡運轉著,屏幕上是熟悉的界面,四盒泡面疊在桌子中間,后面是兩瓶礦泉水、兩瓶營養快線、兩罐紅牛。
“這是最后一戰,也是最艱難的一戰,人類興亡,在此一舉。”王炎鄭重地說,“你準備好了嗎?”
陳瑜菲擼起袖子,試了試鼠標和鍵盤,惡狠狠地說:“姑奶奶什么時候認過慫?”
“和你并肩,與有榮焉。”
“別瞎BB了。姑奶奶心情不好,正要拿這些惡心的蟲子出氣。”
王炎說得沒錯,這確實是最艱難的一戰,他們從下午打到第二天凌晨,從一顆星球打到另一顆星球。他們的操作越來越快,手在鍵盤上按動時幾乎出現了殘影,一個男生路過去上廁所,聽到聲音,從滑動門的縫隙里偷看到他們如此快速又同步的操作,驚訝得連說了三聲“臥槽”和五聲“牛逼”。這局戰斗的結果,是蟲族被徹底擊退,聯邦重新奪回了銀河系。“You Win”響起的那一刻,王炎猛地站起來,激動得淚水橫流,緊緊抱住了陳瑜菲。而陳瑜菲經過漫長的高強度操作,一在他懷中松懈下來,就立刻枕著他肩膀睡著了。
王炎說得沒錯,這確實是最后的一戰。陳瑜菲醒來后,王炎已經不見了,電話沒人接,科幻協會的人也對他的失蹤一無所知。有人猜測,他編程的游戲通過了內測,所以他輟學去跟游戲公司談合作了。
但陳瑜菲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那款游戲上市。
再后來,這個夏天就結束了。
尾 聲
大二上學期,陳瑜菲要上本專業的課,還報了輔修,一下子忙碌了起來。即使不再因戀愛和游戲花費精力,她也感覺時間不夠用,每天都泡到圖書館閉館才回宿舍。
這天晚上,她和舍友從圖書館里出來,抱著書,走在校道上。一排排路燈,一棵棵梧桐樹,晚風在樹葉和燈光間穿梭。更遠的地方,夜幕沉靜,星空遼闊。
一路上,舍友都在念叨坐在對面的白襯衫男生,說著說著,突然停下來,說:“菲菲,你快看。”
陳瑜菲正在默背單詞,沒聽到。
舍友一手拉著她的袖子,一手指著夜空,說:“菲菲,流星雨!”
陳瑜菲這才發現校道上所有人都停了下來,齊刷刷看向西邊的夜空。她也跟著看過去。
夜空原本的靜謐,被一群突然出現的流星打破了。它們數量眾多,由北至南,氣勢洶洶,快速劃過大氣層,燃燒著、呼嘯著,曳出火紅色的明亮軌跡。這一刻,群星在它們面前也黯然失色。
“奇怪,新聞里沒說今晚會有這種大型流星雨啊。”舍友說著,突然閉上眼睛,兩手交叉握緊,“不管了,快許愿!”
她許完愿,睜開眼睛,發現陳瑜菲還愣愣地看著流星雨,眼角泛著星星點點的光,說:“你怎么啦?不許愿嗎?對著流星雨許下的愿,很靈的,一定會實現。”
“這不是流星雨。”陳瑜菲喃喃道。
“那是什么?”
“這是戰艦,由銀河聯邦組成的戰艦,正在開往銀河系邊緣,去對抗卷土重來的蟲族。”
“這個……”舍友低頭看表,“現在校醫院好像還沒關門,我們先去那里,再回宿舍好不好?”
陳瑜菲已經聽不見舍友的話了,她一眨不眨地看著流星群,直到眼睛酸澀,淚水盈眶。她眨了一下眼,再睜開時,流星群已經不見了,但她知道它們并沒有消失。它們只是過客般劃過這顆星球的大氣表層,留下絢爛的火焰,又一頭扎進外空間,繼續前行。
它們的終點,是星辰大海。
【責任編輯:姚海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