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亞欣
(揚州大學社會發展學院,江蘇揚州,225012)
張謇與河套屯墾事業
顧亞欣
(揚州大學社會發展學院,江蘇揚州,225012)

出任農商總長兼水利局總裁時的張謇
民國初年,實業家張謇以好友張相文為紐帶,通過參與籌建、運營西通墾牧公司而參與河套屯墾事業。在西通公司興辦及經營的過程中,張謇憑借手中掌握的經濟及政治資源為公司的發展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但是在一系列因素的作用下,西通公司的處境日益艱難,最終失敗。這一結局說明邊疆屯墾事業的振興需要一系列條件的系統化配合,而不能僅僅依靠熱情與感性。
張謇 河套 屯墾 西通墾牧公司
張謇是一位對近代中國屯墾事業作出重要貢獻的實業家,一向主張利用屯墾事業來“經營榛蕪,開辟利源”[1]。民國初年,張謇通過參與籌建、運營西通墾牧公司而參與河套屯墾事業,為開發邊疆資源貢獻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作為一位具有強烈愛國思想的名士,張謇一直對邊疆的經營十分關注,認為若“非勵行實邊主義”,則“(邊疆)土地將不復為我有”[2]。在1913年擔任農商總長之后,張謇更進一步希望把屯墾事業推向邊疆地區,主張開放當地荒地供人民開墾。這為其參與創辦西通墾牧公司,與河套屯墾事業結緣提供了契機。
而直接促使張謇與河套屯墾事業產生聯系的則是其好友張相文。張相文是中國近代地理學的重要開拓者,早年曾與張謇在上海共同組織了教育總會,其組建的中國地學會也曾獲得張謇的許多幫助。在張謇任農商總長之后,二人之間交往也因此而擴展至實業領域。1913年,北京政府為了使美國對淮河疏導事業提供貸款,專門成立導淮局,并委任張謇為督辦。而在此前后,張相文經常主動與張謇商議導淮計劃。張相文向張謇提出“二分入江、八分入海”[3]之策,反對導淮全數入江的主張,從而對張謇最后的決策提供了一定的參考作用。而張謇則對張相文的相關實業活動予以大力支持,并因此與河套屯墾事業產生了直接聯系。
1914年春,張相文擬往西北等地游歷,張謇予以大力支持。他對張相文“以調查西北農田水利相囑”[4],并由農商部發給旅費,從而使此次活動帶有了官方背景,極大方便了張相文的考察。
在考察中,張相文獲得了對西北,尤其是河套地區屯墾事業現狀的認識。在張相文看來,當地屯墾事業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由于官府的巧取豪奪,大部分墾戶因租稅繁重而“力不能支”,甚至自身也“不知所往”。同時,他對于“漢人自向蒙人出租墾種”形式的民間自辦墾務的方式則是大為肯定,稱之為“人情所應爾”[5]。此外,張相文還在考察途中結識了屯墾經驗豐富的五原縣農會會長王同春。他為王同春長年在河套地區堅持開墾的壯舉所感動,回京后向張謇報告了王同春的事跡及河套農田水利開發的基本狀況。張謇聽后,對河套屯墾事業的意義和價值有了較為深入的了解,加之又得到了王同春這樣的專業人才,便決定參與到河套屯墾事業中來。他以農商部的名義聘王同春為顧問,并致書五原縣,邀請王同春“來京共商進行方法”,又請“王派兩子至南通師范學校肄業”[6]。
1914年冬,王同春攜其兩個兒子抵京,入住張相文的中國地學會處所。王同春在中國地學會處所居住了約三個月。在此期間,張謇與張相文、王同春就河套開墾事宜進行了反復商談,并在諸多問題上達成共識,三人合作開發河套的局面也基本趨于形成。
河套地區土壤肥沃、灌溉發達,是歷史上有名的農業區,但是屯墾事業的發展狀況卻極不穩定,往往隨時代的政治狀況而變化。基于此情況,張相文便表現出對政府主導的墾務事業的不信任,并對民間自辦墾務的形式寄予希望。而他的這一想法也影響了張謇。因此,當開始親自參與河套開墾時,張謇便希望以一種不同于前人的全新方式來展開相關事務,而農牧墾殖公司這種新型的農業經營形式則成為他最終的選擇。
農牧墾殖公司多數由私人集資,并以家族或合伙的方式進行組織,往往在雇工墾荒的基礎上,實施商業性的綜合化農業經營,從而實現相關事業的長期運轉。張謇等人商議有關事宜并達成共識后,便決定組建一個此種形式的公司,以開發河套的農田水利,而公司的名稱則被定為“西通墾牧公司”(以下稱“西通公司”)。以“西通”為公司名,是以此指代河套,又與張謇的家鄉南通及其所創辦的通海墾牧公司相對應。張謇將公司在農商部立案,議定由王同春撥出五原縣的土地10.8萬畝作為公司開墾之用。同時,由張謇和張相文各出資2000元作為公司的活動資本,并決定于1915年4月河套開凍之后進行試辦。隨后,張謇邀請王同春赴南通參觀通海墾牧公司,并如約將王同春的兩個兒子帶往南通讀書。
籌備事宜完成后,西通公司正式進入實施階段。張相文于1915年3月在家鄉泗陽召集了十名農工,每人給路費30元,命其由泗陽往五原縣先行試墾。而張謇則為公司作了大量的基礎性工作。一方面,他積極為公司的發展物色相關人才。1915年4月,當張相文即將從北京出發時,張謇派農校學生王儀可、張野愚和三名農工先行赴五原予以照料。同時,張謇又堅持寧缺毋濫的原則,謹慎挑選公司所需的人員。對于那些“不識而自薦者”,往往因“責重而未敢輕派”[7]。另一方面,他將公司的有關款項進行規劃與籌措,從而使款項得到合理的分配與使用。他將自己所出的2000元資本一分為二,前1000元中,400元先行交付于張相文,500元留作兩名農校學生和三名農工的路費,100元用作王同春兩個兒子的學費。后1000元則通過向友人陳蔗青索要借款的方式籌得,再通過水利局會計張友曾轉交給張相文。為了確保款項能夠及時發揮作用,張謇又對張友曾反復叮囑:若陳蔗青還款及時到達,則隨即交付張相文;若未及時到達,則“于局內暫付一千元交張,候陳款到再行歸局”[8]。張謇的工作使得公司在資金、人員、技術等方面如虎添翼。
除此之外,張謇還利用其政治身份和人際關系為公司爭取支持。在公司剛剛開始運作的1915年4月,張謇即致函時任財政部參事的潘復,將張相文等已赴河套籌辦西通公司的情形告知潘復,請潘復將張相文介紹與綏遠將軍潘矩楹,以使“兩賢相得”[9]。而為了從政策上為西通公司的發展爭取保障,張謇更是直接上書大總統袁世凱,陳述其召王同春到京,“詳詢邊荒水利”等事,并以“聯絡蒙情,使不誘于外物”[10]為理由,向袁提出開放“蒙地”墾務的主張。
在張謇的奔走下,公司運營活動很快便展開。張相文和公司人員到達五原縣后,公司的運營很快走上正軌。但不久之后就出現了困難。由于河套地區氣候干燥,水源的獲得顯得尤其重要,但地方當局成為了阻礙西通公司解決灌溉問題的最大障礙。由于耕地距離水渠較遠,西通公司必須通過專管水渠的水利局才能澆灌。五原當地的水渠大半為王同春壯年時期所開鑿,但此后卻全被地方當局沒收,并設立水利局專管放水事宜。而此時的水利局除了收取正常的水費外,還把西通公司視為待宰的羔羊,“局中委員無不額外苛索,要求納賄,不納賄者不給水”[11]。終于導致公司不堪重負,難以忍受。此外,由于鐵路當時只通到豐鎮,未及綏遠,五原一帶的農產品便無法及時運出,公司僅靠墾務已無法獲取足夠利潤。張相文只得被迫改變經營策略,購買了300頭牛犢、500只小羊及若干頭仔豬,以專營畜牧業。墾務僅予勉強維持,以實現自給自足為基本目標。此時的西通公司僅能維持基本生存,距當初開發河套農田水利的宏大藍圖已甚遠。1915年秋收后,心力交瘁的張相文返回北京,留族叔張化鵬及其子張相禹在當地照料公司與農工的過冬事宜。
而張謇則于此前的1915年夏,因反對袁世凱設籌安會而辭去農商總長之職,并返回南方。此事使得西通公司頓失政治上的保障,難以應對地方上惡勢力的侵擾。1916年春,因袁世凱帝制自為,張相文被迫南下避禍,此后又投入討袁斗爭,對西通公司也是無暇過問。至1916年夏,張謇派去的兩名農校學生與三名農工因見在當地安家無望而心生不滿,加之與王同春產生矛盾,遂宣告離去。此事對張謇產生了較大的影響。一方面,其對王同春和張相文產生了相當的不滿,認為王同春“為人行事如此,(公司)如何可以復振”,而張相文對于公司“漫無整理收束之法,亦非前途之幸”。另一方面,張謇還對公司及河套屯墾事業的前途大為失望,“益信但憑理想構造之決不能成實業”[12],進而“對于套地極冷淡,不再畫一策”[13]。失此強援的西通公司僅能勉強維持。至1920年冬,無力維持的張相禹將剩余的百余頭牛羊變賣并回到北京,從而徹底結束了西通公司的業務。至此,歷時5年的西通公司以虧本4000余元的慘痛代價宣告收場。
西通公司的失敗無疑是張謇屯墾生涯中的一曲悲歌,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心理沖擊,從而促使其對失敗的原因加以反思。1918年,張謇對時任江蘇省長的齊耀琳談及對屯墾事業的看法。他認為屯墾之事自然“經營需人”,但“倡導尤需干吏”。“若得好長官,廉公勤敏,恩威互用,教養兼施,則(荒地)一轉移即為良農”。并特意指出這些看法乃是“因事觸發”[14]。雖然尚無法確定是何事“觸發”了張謇的上述認識,但這些認識本身卻是頗為符合西通公司實際情況的。
在上述反思之外,公司在組織經營上所存在的狀況也是導致其最終失敗的重要因素。
首先,是合作經營的方式。民國初年的實業參與者很多并非真正意義上的資本家,而是處于新舊之間的過渡性人物。這就使得他們在思想上與傳統的社會階層存在著很大的聯系,這種聯系的一個具體表現便是他們往往采取同鄉或朋友合作的方式來經營企業。以西通公司為例,張謇與張相文、王同春就是先產生交誼而后興辦企業,導致了興辦企業過程中的一系列活動摻雜了過多的人情因素,而非完全按照經濟規律辦事。公司的土地是由王同春劃撥,而非通過選擇考察后采取市場方式購買或租種;公司的農工等人員是由張謇推薦以及由張相文從家鄉召集,而非在市場上招募。此類做法給公司的發展帶來相當的困難。由于未通過考察在交通相對發達的地區自行購置土地,終導致因交通不便而使農產品無法及時運出;由于未通過市場方式招聘熟悉當地氣候的本地農工,最終使得南方農工因水土不服相繼離去;而先行赴五原的兩名農校學生和三名農工是由張謇推薦而來,當他們離開時,張謇便對張相文與王同春產生了不滿,從而直接導致西通公司失去支持。
其次,便是西通公司與張謇行為方式之間的矛盾。張謇雖然早在戊戌變法前即主張采取資本主義性質的經營方式,把“久荒之地,聽紳民招佃開墾,成集公司,用機器墾種”[15]。但是,他經營農墾公司的實際辦法是采用股份公司的形式籌集資本,同時又將墾出的土地按照出資額多少而分配在各股東名下。如此一來,收取的利潤就歸各股東所有,公司自身得不到利潤,連維持都有困難。同時,張謇本人又擁有大量的土地,已習慣于收取地租,所以其往往將從工商業中獲得的利潤拿回農村購買土地,使得資金進一步被從實業中抽離。因此,張謇的此種行為方式已與西通公司之間構成了矛盾,使得公司的經營缺乏充足的資金保障。同時,在組建西通公司時,張謇與張相文投入的是資金,而王同春投入的是土地,從而難以依據統一的標準來對各人在公司中的份額進行劃分。由此看來,雙方最終的分道揚鑣實在是不可避免的。
西通墾牧公司的興辦是張謇關注邊疆屯墾事業興亡的體現,也是將新型的經營方式引入農業生產的一次嘗試。但是,邊疆屯墾事業的振興是一項系統工程,沒有各種具體條件的有機配合,僅靠少數人憑借熱情與感性而采取的自發行動,難以取得真正成功。而河套地區的實業環境依然處于惡化之中,繼西通公司而起的10余家同類型墾殖企業亦相繼衰落,至1930年代中期,僅剩一兩家在勉強維持。這一事實從側面進一步凸顯了張謇的悲劇命運。
[1]張孝若.張季子九錄·政聞錄(卷3)[M].上海:中華書局,1931:15.
[2]張孝若.張季子九錄·政聞錄(卷8)[M].上海:中華書局,1931:5.
[3]張相文.南園叢稿(卷7)[C].北平:中國地學會,1935: 14,18.
[4][6][11]張星烺.泗陽張沌谷居士年譜[A].南園叢稿(附錄)[C].北平:中國地學會,1935:21,22,24.
[5]張相文.南園叢稿(卷4)[C].北平:中國地學會,1935: 26,33,36,34.
[7][8][9][12][13][14]楊立強、沈渭濱等.張謇存稿[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104,105,108,156,160,190.
[10]張孝若.張季子九錄·政聞錄(卷8)[M].上海:中華書局,1931:6,7.
[15]張孝若.張季子九錄·實業錄(卷1)[M].上海:中華書局,19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