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冰寒
2016年美國東部時間4月18日下午3點,越南裔作家阮越清(Viet Thanh Nguyen)憑借其處女作長篇小說《同情者》(The Sympathizer)獲第100屆普利策小說獎。普利策獎評選委員會認為這部作品是“擁有兩種心態、處在兩個國家”的人講述的移民的故事,填補了越南戰爭文學中的空白,讓越南人發出了聲音,促使我們其他人以新的角度審視40年前的事件。我們不禁會問:為何阮越清能憑借其處女作獲普利策殊譽?《同情者》究竟講述了怎樣一個故事?
阮越清及其作品
阮越清為越南裔美國人。1975年越南南北統一時,年僅4歲的他以難民的身份隨同家人逃到美國,后在伯克利加州大學學習英文和民族研究,于1997年取得英文博士學位,2003年起擔任南加利福尼亞大學英文和美國人研究及民族學副教授。
盡管居美已四十多年,無論生活習慣和思想都已經完全美國化,可是阮越清仍覺得自己好像一直生活在越戰的陰影之下,身份矛盾。阮越清曾在接受美國國家電視臺采訪時說道:“盡管我在美國長大,非常美國化,但是戰爭和歷史的陰影一直籠罩著我,因為我不斷地從父母或者其他越南人那里聽到關于越南戰爭的故事。所以,我的記憶中有持久的創傷,一種戰爭并沒有結束的感覺。家園已經失去了,但我們仍然期待未來有一天可以將它收回。”有色人種(東方人)移民到以白人為主的西方國家時,總覺得自己身份尷尬。他們希望融入新的國度,卻又格格不入,甚至看不到自己的將來。何處又是吾鄉?
阮越清的處女作《同情者》以一名沒有名字的越法混血第一人稱敘述視角講述了他在上世紀60年代以國際交換生身份來到美國。返回越南后,參與越戰。在西貢淪陷前夕,他已經官至上尉副官,乘搭最后一班飛機逃離越南赴美國。他同情共產主義,像一個“雙面人”和“雙心人”居住在洛杉磯。后來,他參與情報工作,一方面為河內搜集北越反攻南越的情報,一方面又幫助越南前將軍,混進越南難民群體里試探情報,抓捕暗藏的共黨特務,期望重整旗鼓,反攻越南。
阮越清的新作《永志不滅:越南與戰爭記憶》(Nothing Ever Dies: Vietnam and the Memory of War)也同樣講述了越戰故事,但這場戰役不僅指戰場上的戰斗,而且是戰場戰役與人民對戰爭記憶的一場角斗。戰爭已經過去,而戰爭記憶,戰爭所帶來的創傷難以抹平。除小說外,阮越清還有很多專業著作,如《種族與抵制:亞裔美國的文學與政治》,同時也發表短篇小說。
作者在接受《南加州大學新聞》的采訪時曾說道:“我認為(獲獎)是前進的一大步。作為有色人種作家和亞裔作家的一分子,多年以來我們努力把不同的聲音和視角帶給美國讀者,卻總是受到忽視,或者不同形式地被邊緣化。”
越戰及越戰文學
關于越戰歷史是這樣記載的:1975年4月30日,最后一名美國士兵離開越南,美國歷史上持續時間最長,最不得人心的戰爭終于正式結束。在戰爭中,美軍死亡人數約達4.7萬人,受傷人數達31.3萬人。戰爭給美國人民帶來的精神與心理創傷則是難以估量的。在這段歷史敘述中,我們很難看到越南人民的影子,聽到他們的聲音。
歷史不會關注弱者,歷史的宏大敘事只會宣揚西方成功的故事,下層和邊緣群體往往是遭受排斥和壓迫的受害者。歷史的宏大敘事不會給弱者發聲。“越戰”給越南人帶來的傷害以及因此而產生的命運扭轉很少受到關注。正如阮越清曾說過的,在美國,大多數人似乎總嚷嚷著“越戰”中死了5萬余美國士兵,但是,這場戰爭卻是犧牲了數百萬越南人。然而,這并未引起人們的關注。
可滑稽的是,“越戰”這場讓美國慘敗的戰爭反而產生了許多一流的戰爭文學作品,誕生了特殊的越戰文學。這不禁讓人們反思,從創傷到文學,大量的文獻及作品都在告知世人,這場戰役仿佛就是美國自導自演的一場獨角戲。如同歷史記載,在這些文學作品中我們幾乎聽不到越南人的聲音。阮越清的《同情者》以其獨特的視角,填補了越南戰爭文學中的空白,讓越南人發出了聲音,促使我們以新的角度審視40年前的事件。
同樣是在戰爭的大背景下,阮越清的《同情者》摒棄了歷史的宏大敘事,關注以往被忽視、被排斥的下層和邊緣群體的經歷,不再相信那些以精英為主角的英雄故事。小說敘述者并非英雄,而只是一位連名字都沒有的間諜,關注以往選取細節進行刻畫的文本,有血有肉,充滿生命力。而細節并非瑣碎,細節更加宏大,也更令人動容。戰爭帶給人的創傷難以抹平,當死亡也成為生命中的一部分,幸存者常帶罪惡之感,常問:為何存活的是我?他們比我們更值得活下來。殺掉同胞的陰影也揮之不去。主人公為保護自己殺死貪食長官后,長官一直像幽靈一樣環繞出現在主人公左右,“我總是在街道轉角處看到他的影子,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殺死長官的悔恨之情不斷涌現,就好像每日定時找我收債一樣”。審視戰爭,參與者們提出疑問:“反對權威的人掌權后又會做什么?”“革命勝利后,革命者又要去做什么呢?”“為什么呼吁獨立和自由的人反而剝奪了別人的獨立與自由?”“我什么都不相信,是不是瘋了?”而這些問題,只能留給主人公他們自己。明日的世界是怎樣的?活著。活著才有希望,才能見到明日之美好。如小說最后主人公說道:“我們發誓只遵守一個諾言:我們將會好好活著!”
多重身份掙扎
“我是個間諜,一個潛伏特務,一個臥底,一個雙面人。也許并不意外,我也是個雙心人,可能并不令人驚訝的是,我也是一個猶豫不決的人。我不是來自漫畫書或恐怖電影的變種人,盡管一些人如此看待我。我只是善于發現戰爭雙方的問題。”《同情者》開篇如此寫道。
主人公沒有名字,他的身份是謎。深陷于兩個世界,擁有兩種身份而不知歸屬,何處是吾鄉?何時為自己?身份掙扎,一生漂泊。主人公的生活不僅是雙面的,而且還是雙面多重的。生為法越混血,被國人當雜種看待;后為間諜身份,戴面具隱藏自己,后發現面具臉成了真實的臉;遠離故土,大多數時間在美國度過,但從未真正融入與被接納。內心糾結,一生漂泊,無身份認同的掙扎無時無刻不撕裂著他。他不敢相信,不敢愛,一直保持著單身狀態。對他而言,自己內心就是戰場,進行著戰爭,要在不同的種族和不同的國家之間鏖戰。如主人公自己所言:“我像被縛的仆人一樣生活,我是依靠福利生活的難民。我整夜整夜地無法入睡,我是一名間諜,失眠癥是我的常態。”
法越混血造成身份掙扎。主人公的母親為越南人,父親為法國神甫。尷尬的混血身份帶給主人公無盡的辱罵與被鄙視。主人公從未見到過父親,從未得到過父愛,父親不在乎他,不理睬他。父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聯系他便是寫信告知他母親去世的消息。信件內容簡潔切中要害:“你母親由于患肺結核病去世,她在墓地里安息,且豎有一塊真的墓碑。”除去父親的冷漠,主人公的親人們也不認可他,把他當作混血的雜種對待。“我的阿姨不希望表親們跟我一起玩,不允許我跟他們一起共餐,每到新年,其他孩子們最幸福的時刻,反而我的阿姨們給我的傷害卻最深。我能記住的第一個新年,是在我五六歲左右,跟我其他表親們相比,我的表現最好,可是我的二姨卻沒有理睬我,沒有給我紅包。而媽媽的9個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也只是看著我,而我雙手合十,盯著他們,希望他們給我發紅包。可是,他們只極其冷漠地看著我。后來善良的阿姨、舅舅給了我紅包,但數額只是我表親們的一半。我很困惑。而我一位很會算計的表兄很驕傲地給了我答案:因為你是混血,你是雜種!”
美越文化的撕裂。主人公生于越南,后來被派到加州上大學,研習美國文化。在學習過程中,主人公十分努力。這時,他對美國的愛就開始了。他當然明白成就美國夢要面臨的問題,要白手起家獨立獲得成功,要以全新的身份在美國重塑自己。他學習十分刻苦,體現了亞裔移民的一種逆反性刻苦——愈不來自那個國度,愈要對那個國度的文化達到一種理解性熟知。這種刻苦也體現在小說主人公的觀點上。在小說前半段主人公說非常憤恨美國人認為越南人英語都不是很好的這種偏見,于是他偏偏說著一口通過電話會以為他就是美國人的流利標準英語。可即便這樣,主人公仍為真正融入當地文化,被美國人當作“他者”對待。他與美國同事的交流就如一場東西方的鏖戰,而主人公卻總不自覺地陷入東方學陷阱中。在主人公重回美國后,作為“他者”生活在這個國家中,他深刻理解了美亞混血(Amerasian)這個詞真正的含義——永遠深陷兩個世界,而不知歸屬。主人公回顧在加州求學的經歷,有一次老師克萊爾給他布置作業,叫他寫出自己身上的東西特質,主人公剛開始還以為是老師開的愚人節玩笑,可是老師卻很嚴肅。此時主人公頓悟:在西方的東方人,他們永遠無家可歸,永遠是外國人、陌生人。
雙重間諜身份的困惑。越南戰爭期間,主人公在中學時代已秘密加入了隸屬北方的黨組織。在1975年4月,越戰即將結束,西貢勢遭共軍解放。主人公奉命打入南越軍隊,當上了深受將軍信任的上尉副官,并隨其殘部逃到美國,一邊為河內搜集流亡越軍反攻社會主義越南的情報,一邊幫助將軍在洛杉磯的越南難民群體中清黨,抓捕暗藏的共產黨特務,以圖重整旗鼓,拉起一支隊伍,打回老家去。主人公的內心極其矛盾,“我是個間諜,一個潛伏特務,一個臥底,一個雙面人。”他如是陳述自己的身份。而雙面做人,對主人公而言極其熬煎,他不停在反思,在質問所做之事的正確性:“他們是我的敵人,但同時他們也是我的手足。他們親愛的城市即將陷落,而我的將要解放。”特殊身份讓主人公總是與自己的同胞為敵,所以他徹夜難眠,惶惶不可終日。當他談到自己間諜身份和演員的區別時,他認為自己連演員都不如,“大多數演員多數時間是不戴著面具的,而我,則相反。很多時候,在夢里,我夢見自己撕掉了面具,可發現,面具才是我真正的臉。”真正的我又在哪里?
兄弟情誼:另一種溫暖
由于主人公間諜的特殊身份,保持單身是他自己認為最好的狀態。所以,除開幾段情感的漣漪外,作者對主人公情感的描寫很少。可合上小說,再回憶起《同情者》這個故事,仍然被深深打動的還是主人公與波、曼間的兄弟情誼。主人公、波、曼三人為中學同學,三人相依為命,互相鼓勵。波性格直爽,沖動,重情重義;曼很冷靜,善于分析。波在父親被北越共黨殺害后,服務于南越政府,而“我”和曼則是北越共黨安插在南越的間諜,“波的任務就是殺害我和曼的同志”,波是我們的“敵人”。
如果維系我們友誼的代價是死亡,那我們誰都死不足惜。在學生時代,三人遠離故土,來到美國,互相鼓勵,談人生,聊理想和兒時最美的夢。三人的友誼超越了彼此不同的信仰。正如波所說:“希望很微薄,而絕望很深厚,可是我們的友誼更深厚。”于是三人立下誓言:如果某一天我們的兄弟情誼受到死亡的威脅,那么我們仍不背叛,選擇死亡。他們選擇為兄弟情誼而死。
兄弟情誼給一生漂泊,找不到歸屬的主人公另一種溫暖。在這個世界上,他不是一座孤島。
母愛:內心深處的暖流
母親為主人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雖然主人公從未正面敘述自己的母親,讀者也無從得知母親的外貌、形態、年齡,但母親形象一直伴隨著他,伴隨著讀者。主人公在困惑不解之時總會想起母親的話語,寬慰、鼓勵他,幫助他找到自己、生活目的及前行的動力。母親在主人公成長過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而母親的死很神秘,帶給了主人公巨大的打擊。母親在主人公大三那年去世,年僅34歲。主人公第一次且唯一一次收到父親的信件便是那封告知他母親去世的訃號。主人公不相信,在他記憶中母親身體雖然羸弱,但沒有肺結核病。主人公極其難受,悲傷之情淹沒他的內心。母親不在了,他再也不知道信寫給誰了,內心的話跟誰訴說了,剩下的路,要自己走。
母親溫柔、善良、善解人意,也充滿著力量,在法國殖民期間跟一位法國牧師生下了主人公。特殊時期的特殊結合并沒有得到應有的祝福,主人公從一出生便被貼上了“雜種”的標簽,受人唾棄。母親隱忍,哭泣,但卻一直保護著他。主人公記憶中的第一個新年得到的紅包只是自己表親的一半,表親解釋說因為他是雜種,只有一半屬于越南。年少懵懂的主人公不知雜種的意思,詢問母親。母親哭泣,把主人公擁入懷中,告誡他:“你要證明給他們,你要比他們都努力,你要比他們學得都多,懂得都多,你要比他們都厲害。你要向我承諾你會做到!我承諾了。”此時的母親不再羸弱,忍氣吞聲。母親突然迸發出了推動主人公向前的力量,埋下了逆反性刻苦的種子。
母親的鼓勵,前行的動力,生命的意義。主人公以難民、“雜種”身份到達美國之時,得不到美國人民的尊重,自己也極其不自信,很難融入。可每當生活很困難之時,母親寬慰的話語總會縈繞耳旁——“記住,你不只有一半,你有他們的雙倍。”主人公說:“盡管我很貧窮,我是混血,可是母親的鼓勵和堅定的信念鞭笞我迎接挑戰,創造機遇。”
雖然母親為仆人,未受過教育,但用生命的經歷與體驗給了主人公許多至理名言。如他所言:“我的雜種身份,讓我不知去監視誰,同情誰。許多雜種像雜種一樣處事,而我不能。我的母親教我要模糊‘自我’與‘他者’的界限。”主人公繼續敘述自己便是母親模糊“自我”與“他者”的產物。母親包容意識很超前,她不是簡單的仆人。法國殖民時期的越南,殖民者在越南土地上將本地人視為“他者”,弱勢群體,“他者”與“自我”根本不可能和平相處,而母親用自己善良的心寬恕包容,教會了主人公博愛。
母親是主人公在這個世界最愛的人,是主人公的精神支柱,是孤獨之時內心深處的暖流。母親去世對主人公的打擊巨大,可只有好好活著方能看到明日之曙光。剩下的路,要自己走。
《同情者》里的主人公雖為越法混血的“雜種”、越美文化的“雜交”及身為間諜的雙面多重身份,但他一直未接受這樣的一種狀態。主人公一直在思考,尋找,尋找自己,自己的根,自己的歸屬。他一生漂泊,尋找愛,渴望愛,卻害怕愛。我是誰?何處是吾鄉?我是彼時的我。而人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或許這是作者能給出的最好的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