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都
作為古羅馬最重要的歷史學家之一,塔西佗這個名字在經歷了中世紀漫長的沉寂之后,終于在14世紀的文藝復興運動中被人文主義史家重新發現,享有“文學三杰”美譽的薄伽丘在見過塔西佗的殘稿后就曾對此極力贊揚。在隨后的啟蒙運動和法國大革命中,塔西佗的歷史著述也作為反對專制暴政,宣揚自由平等的重要思想武器而被大為推崇。俄國詩人普希金形象地稱之為“懲罰暴君的鞭子”(張廣智:《“懲罰暴君的鞭子”:塔西佗的社會歷史觀及其他》,《河北學刊》2003年第1期),可見塔西佗的史學遺產對于政治理想與社會道德的現實意義。
從《阿古利可拉傳》中對個體人物道德情感的極力贊嘆,到《日耳曼尼亞志》中對區域群體生命形態的真誠關懷,再到《歷史》《編年史》中對羅馬帝國現實政治不斷走向腐化墮落的擔憂和反思,塔西佗的歷史著述無一不流露出其作為一代史家的人文關懷與政治理想。
《阿古利可拉傳》中的道德光輝
《阿古利可拉傳》是塔西佗為其岳父阿古利可拉所寫的一部傳記,記述了阿古利可拉一生的美德和主要事跡,尤其突出表現了其在治理不列顛地區時令人稱道的所作所為。可以說塔西佗寫作此傳,不僅是為了回應阿古利可拉在暴君多米先統治之朝壽終正寢后所遭受的非議,他在為其岳父進行辯護之余,也充分表達了自己對于羅馬帝國“風氣之濁如此”的問責和控訴。在塔西佗筆下,阿古利可拉在暴君之朝的生存境遇和行為選擇,無疑為古羅馬帝制時代的人性塑造樹立了新的道德楷模。在歌功頌德之余,也充滿了塔西佗對于元氣日益恢復的新時代里人性之美的熱切呼喚和由衷展望。
在《阿古利可拉傳》中,阿古利可拉一生的美德是具體而微的,塔西佗為此借助各種事件予以證明。如當阿古利可拉初到不列顛進行軍事見習時,即表現出了與其他年輕人把軍務視同兒戲的不同作風。“他并不因為身任將軍而肆意享樂,或因為自己閱歷淺薄而推卸責任……他向有經驗的人請教,向最勇敢的人看齊;他從不貪于自炫而輕嘗妄舉,但也不畏避任何事物:他成了一個臨事而懼、好謀而成的人。”阿古利可拉的美德和功績尤其體現在治理不列顛的事務中。塔西佗指出,阿古利可拉初到任上時,并不像其他人那樣把時間消耗在一些空排場和應酬儀節上,而是著手于艱難而危險的工作。“可是他現在并不因為立下功勛而自驕,也不認為鎮服了一個藩屬就算是打了勝仗。他甚至不曾在捷報上夸耀自己的功績。”阿古利可拉治理有方,他洞悉省中民情,深知如何在武力鎮壓后安撫人心,并試圖從本身和自己的僚屬入手來斬斷戰亂的根源,首先治理家政,唯才是任。在選拔將吏的時候,他不從私人感情出發,也不為親友們的私人推薦或懇求所動。阿古利可拉洞察始末,但并不事必躬親。“他寬恕輕微的過失,而嚴厲地處分重大的錯誤……他以平均負擔的辦法來減輕人民的貢賦,而同時廢除一切巧取豪奪的虞詐手段,因為那些手段往往比賦稅本身更為苛重。”正是由于阿古利可拉的社會抱負和政治智慧,使得其治下的人民得以“真正享受太平之福”,進而使“新獲得的不列顛地區從來沒有像這樣不受攻擊而就歸服了羅馬”。隨后,阿古利可拉還實施了一定的善后措施,如對于修改廟宇、公共場所和住宅都予以私人的鼓勵和公家的協助,幫助這些分散的、野蠻而好戰的居民,過上舒適而安于平靜的生活。
在對阿古利可拉一生的人格魅力和政治貢獻進行贊頌的同時,塔西佗以其寬厚宏大的歷史眼光也關注到了不列顛人民的生活情境和民族性格。塔西佗客觀地指出,不列顛人沒有像高盧人一樣安享太平而習于游惰之風,也沒有因為長期安逸而流于萎靡不振。固然在不知不覺中,他們被羅馬人的辭令、衣著、器物等文化侵略的方式所奴役,但不列顛人依然團結一致,試圖通過互派使節、訂立盟約等方式以抵御共同的危難。塔西佗花費大量篇幅記錄了勇敢而高貴的酋帥卡爾加庫士激動人心的演講,充分表現了不列顛人民對于光榮和生存的追求,以及視死如歸的豪情與勇氣。當塔西佗對不列顛人民的英勇個性毫不吝惜溢美之詞的時候,其作為一代史家的包容性在此刻彰顯。
《日耳曼尼亞志》中的群體生命形態
《日耳曼尼亞志》是根據塔西佗在羅馬帝國北部行省日耳曼地區任職期間的生活經歷和詳盡考察撰寫而成的,它頗為全面地記述了在羅馬帝國全盛時代,日耳曼各部落的社會組織、經濟往來、風俗習慣、飲食起居等生活面貌,對早期日耳曼民族淳樸自由、生機盎然的民族個性和生活狀態予以了細致的描繪,也借此間接地抨擊了羅馬帝國日益嚴重的暴政和社會弊病。可以說,《日耳曼尼亞志》的撰述,表現出塔西佗對于其他民族和種群的生命形態給予了充分的關注和尊重,其超越地域與種族的寬廣眼界,也生動地彰顯了塔西佗博大的歷史胸懷和價值追求。
《日耳曼尼亞志》中的記載體現了早期日耳曼民族生活的原始性特征。如他們是從來不會和外來的或親善的異族混雜過的土著,歌謠是其傳述歷史的唯一方式。他們迷信于通過唱“赫爾丘力士”贊歌的呼嘯聲音來推測戰役的勝負,內部部落以物易物的古風使得他們把畜群視為唯一的財富。他們零星散落地逐水泉、草地或樹林而居,不會使用石頭和瓦,長兵器的缺乏證明他們的鐵器稀少。在衣著方面不求裝飾而只披一件外衣,用鉤子或者荊棘緊束。飲料和飲食非常簡單粗糙,表演技術只是赤裸著的青年在槍叢劍棘中跳舞一種。這些記載細致入微地還原了日耳曼民族的生活面貌。
塔西佗在《日耳曼尼亞志》中,極力描繪了日耳曼民族自由民主、英勇尚武的精神和堅貞不屈的品德,塔西佗對此大加褒獎。據塔西佗記載,日耳曼人進行決策時,小事由酋帥們商議,大事則由全部落決議,對于婦女的意見他們也會予以尊重,最后人們用武器作為同意的方式。這在塔西佗看來是“最尊敬的贊同方式”。塔西佗還著重指出,日耳曼人的國王是按照出身推舉的,而選拔將軍則以勇氣為標準。國王的權力并非無限,不能一意孤行。將軍們也并非以命令來駕馭士兵,而是以身作則地統率著士兵,他們借作戰的勇敢和身先士卒的精神來博取戰士們的擁戴。這種以道德和勇氣獲得尊嚴與榮耀的方式,在塔西佗眼中尤其值得稱道。
在風俗習慣方面,塔西佗不吝筆墨地贊美了日耳曼人嚴密忠貞的婚姻制度,認為“他們大概是野蠻人中唯一以一個妻子為滿足的一種人”。男方向女方交納簡單的彩禮,妻子則帶一些盔甲送給自己的丈夫,這便形成了一種最大的約束和神圣的儀節,構成保障婚姻的神力。日耳曼人珍愛婚姻如同珍愛自己的身體、生命一樣,塔西佗不禁感嘆:“他們具有這樣堅貞的品質,他們既不受聲色的蠱惑,也不受飲宴的引誘……這優良的風俗習慣,其效力遠勝于別的地方的優良的法律。”
與早期日耳曼民族欣欣向榮的生命力相對應的,是羅馬帝國所謂“黃金時代”遮掩不住的社會矛盾和政治腐化。黑格爾就此指出:“塔西佗曾經心神向往地畫出了一幅日耳曼圖畫——拿它來反襯出他本人所處世界的腐化和虛偽。”(黑格爾:《歷史哲學》,王造時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塔西佗試圖通過道德角度為羅馬帝國找到新的生機,而《日耳曼尼亞志》中對于日耳曼民族的生命形態極具針對性的描繪,恰從一個側面抨擊了羅馬帝國國力衰退、政治殘暴、君主昏庸以及人們日益淡漠的公民與國家意識。新生民族與墮落民族的個性道德與生活狀態形成了強烈的歷史反差,日耳曼民族強壯的體魄、充沛的精力、淳樸的風氣、自由的精神與忠貞的美德,無一不使塔西佗贊嘆不已。他借此呼吁整個羅馬帝國重拾昔日活力與奮斗精神,點燃民眾喪失殆盡的政治熱情與國家意識,為自由民主等價值追求做新一輪的努力。然而,這一切理想的實現,在塔西佗看來均需要回歸道德的起點,通過自省和新生,進行更為嚴苛的精神錘煉。
《歷史》《編年史》中的道德與政治
作為塔西佗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代表性作品,《歷史》與《編年史》誕生于其史學思想的成熟時期。《歷史》完成在先,它記錄了公元69年至96年羅馬帝國的歷史狀況,而稍后完成的《編年史》卻把關注的內容向前追溯到公元14年至68年。塔西佗通過上溯羅馬元首制形成最初階段的早期帝國史,來試圖解析當下暴政形成的歷史源流。可以說,圖密善的暴戾統治深刻刺激到了塔西佗一貫堅持的價值理想,出于對人類的生命和生活最基本的關心與熱愛,塔西佗的《歷史》寫作成為一個痛苦追憶的過程:他所情有獨鐘的共和制度已經解體,專制統治造成的時代禍患暴露無遺。如果說《歷史》的寫作重心還在于揭露普遍性的社會弊病和公眾性的政治災難,那么《編年史》的寫作則偏向了對統治者個性與私人生活的道德拷問。《歷史》與《編年史》的結合,時間上前后連貫,宏大的政治軍事事件與微觀的個體生活相照應,構成了一部相對系統而完整的羅馬帝國早期的歷史敘述。
塔西佗坦言,他要寫的這段歷史是“充滿了災難的歷史”。恐怖的戰爭與激烈的內訌使羅馬政治動蕩不已,然而自阿克提烏姆一役之后,權力逐漸集中于一人之手,歷史的真相開始在很多方面受到損害。在此背景下,塔西佗的政治身份成為其歷史撰述的資本。他試圖通過《歷史》和《編年史》來探尋帝制的形成和發展過程,揭露當下羅馬社會死氣沉沉的道德與政治境況,進而集中表現了塔西佗反對暴政、歌頌共和的價值理想。在此過程中,塔西佗將統治者與公民的人性道德和社會政治生活相聯系,如陰險狡猾的提比略假稱奧古斯都的遺命致死阿格里帕·波司圖姆斯,荒淫無度的尼祿為了自己一人專權而濫殺無辜,大肆迫害元老等,人性的殘暴和丑陋造成了羅馬帝國政治的混亂與黑暗。而奧古斯都的偽善也直接導致了元首制是建立在諸多虛偽之上,血腥成為和平的代價。與此相對應的是,政治制度的腐化亦對道德造成了重要的影響。塔西佗不禁追問:“如果說,至高的主宰在提貝里烏斯取得了處事方面的大量經驗之后,有力量扭轉和改變他的性格的話,那末不過是剛剛成年,什么事還都不懂或是在壞人壞事中間長大的蓋烏斯·凱撒在瑪克羅的監護之下難道能夠做好事嗎?”元老院的諂媚之風使得“執政官、元老和騎士都在爭先恐后地想當奴才。一個人的地位越高,也就越虛偽,越是急不可耐地想當奴才”。(塔西佗:《編年史》,王以鑄等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在塔西佗眼中,只有維斯帕西亞努斯與眾不同:“維斯帕西亞努斯的聲譽如何還不分明。與先前的所有皇帝不同,他是在做了皇帝之后變得好起來的唯一的一個皇帝。”
在共和制大勢已去、帝制不可避免的情形下,塔西佗將帝國的暴政歸結于統治者個人的道德缺陷,也將改善現狀的希望寄托于有道明君本身。塔西佗在圖拉真登上元首之位時即看到了幸福的曙光,他坦言在這段時期里,人們享有這樣一種稀有的幸福,即“可以按照愿望去想,按照心里想的去說”。
在《歷史》和《編年史》中,塔西佗浸潤了濃郁的情緒表達了對暴君與暴政的憎惡,也飽含熱情地追念著共和時代的民主和自由。充滿憂患意識的塔西佗密切關注現實社會中羅馬人的道德生活,“尤其是共和衰亡、帝制勃興這一時代劇變中羅馬人道德踐履的歷史嬗變與國家政治動蕩之間復雜而微妙的歷史關聯”。當帝制之下羅馬人的傳統美德日益淪喪,“世界的局面改變了,渾厚淳樸的羅馬古風業已蕩然無存”,人們為爭權奪利而勾心斗角,到處充滿了殘暴和欺騙時,塔西佗敏銳地意識到了社會生活與政治制度的轉變,最終無可挽救地對羅馬民眾的道德水平產生了影響,而道德成敗反過來亦成為評判國家政治與社會生活優劣得失的重要立場和視角。這種立意顯著的道德史觀與政治意識,成為塔西佗史學思想的一個重要標識。它既是西方傳統政治史學的延續,也為16世紀以馬基雅維利為代表的人文主義史學提供了精神資源。而對政治的終極關注也意味著塔西佗為道德評判找到了一個恰當的出口,表明其對于人類的關愛與生命的維護并非空洞,而是有的放矢。塔西佗的史學思想最終始于道德而歸于政治,因為在他看來,道德的錘煉與升華,無疑是個人生命、社會生活與國家政治重獲新生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