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莊
作為中國首位獲得國際安徒生獎的作家,曹文軒幾乎是瞬間被推上峰口浪尖。
與曹文軒同事多年的溫儒敏曾經評價,曹文軒的文章風格大概不會大紅大紫,因為他不適合太消閑的閱讀,那種浮囂粗糙的“重口味”在他這里是不能得到滿足的。曹文軒屬于審美口味比較古典的讀者,在當今文壇上甚至有些另類,有些寂寞,“曹文軒如果真的被弄得大紅大紫了,那就可能是另外一個大路貨的曹文軒了”。
然而在第53屆意大利博洛尼亞國際童書展上,2016年“國際安徒生獎”正式揭曉,曹文軒“大紅大紫”了!曹文軒可能是另外的“大路貨”嗎?
獲獎后他的反應無比平靜。他還是他,那個儒雅溫和風度翩翩的曹文軒。從蘇北農村走進北京大學,又成長為世界知名的作家,曹文軒經歷了什么?他又秉持怎樣的文學理念?
永遠也走不出的童年
美國作家福克納說:“我最大的財富在于我擁有一個苦難的童年。”這句話對于曹文軒來說,也無比確切。他曾在《草房子》中寫道:“一個人永遠也走不出他的童年。”曹文軒坦承自己是一個自覺使用童年經驗的作家,他的作品中很多故事皆取之于童年。
曹文軒生長在水鄉,那里大河小河縱橫交錯。在他童年的記憶中,推門就是水,出門就坐船。所有的房屋都是傍水而立,走三里地,過五座橋。水成為他的生活經驗,更是他小說的背景,甚至注定了他后來的情感方式和美學方式。因為大自然絕不僅僅是獨立的存在,也不僅僅是提供生存環境,而更多的是給予人精神上的滋養。對于人與自然的水乳交融,一草一木與人類之間那種微妙的關系,敏感而細膩的曹文軒似乎很早就能感應到。水像血液一樣流淌在曹文軒的作品中,浸潤著他的文字,使他的作品呈現出一種潔凈典雅的古典美學氣質。
小時候在田野上或在河邊玩耍,曹文軒常常會在一棵大樹下,用泥巴、樹枝和野草做一座小屋。有時,幾個孩子一起做,有時候是他獨自一人。當他長大之后,兒時的建屋欲望卻并沒有消退——不僅沒有消退,隨著年齡的增長、對人生感悟的不斷加深,而變本加厲。只不過材料變了,不再是泥巴、樹枝和野草,也不再是積木,而是文字。他是一個在水邊長大的人,自然,他的屋子是建在水邊上的。
“每當我開始寫作,我的幻覺就立即被激活:或波光粼粼,或流水淙淙,一片水光。我必須在這樣的情景中寫作,一旦這樣的情景不再,我就成了一條岸上的魚。”曹文軒說,他之所以不肯將骯臟之意象、骯臟之辭藻、骯臟之境界帶進作品,可能與水在冥冥之中對自己的影響有關。他的作品有一種“潔癖”。
讓苦難溫暖心靈
“苦難來的時候是從內心拒絕的,可是苦難在多少年之后轉換為財富,是我想象不到的。”曹文軒的很多作品,對于苦難的描寫是深情而唯美的,而所有這些,都是來自童年的記憶:沒有吃的,母親就讓他從河邊割回一捆青草,然后放進無油的鐵鍋中翻炒,做一盤“炒韭菜”。他穿的棉褲破了洞,破洞里露出棉絮,這使他覺得害臊,經常下意識地靠住墻壁或是樹。
很多文學作品都用詩化的語言去描寫春天,可曹文軒最不喜歡的季節就是春天。他的童年恰逢三年自然災害,糧食嚴重匱乏,是在物質高度匱乏的狀態中度過的,饑餓是生存的常態。童年的感受加上后來的知識積累,形成他對人的存在的基本看法,以及描繪生命悲劇性的初始印象。既然苦難是事實,又有什么理由向讀者隱瞞呢?
苦難在不同的作家筆下有多種描寫,其中不乏痛恨與憤懣。然而,曹文軒將童年的苦難消解為溫暖和詩意,他的觀點是,苦難也可以是美麗的,我們依然可以在苦難中保持人性中美好的東西。即使在大苦中,也有大善。比如《青銅葵花》,主人公的生活的確非常艱辛,但它告訴人們一個道理,即使是在這樣一個困頓的境地里,也可以有一個非常美好的人生世界。
我們常常被他的小說帶到回憶的世界里,重溫難于釋懷的童年舊事。這種閱讀感覺頗有點類似讀沈從文,只是,沈從文要在他的湘西題材小說中構筑“希臘小廟”,曹文軒則更貼近生活,也更容易被接受與認同。他偏愛創作優美感人的兒童文學作品,非常在意細節的描寫,不論是人物心靈的刻畫,還是世間風物的描寫,都希望能像中國寫意畫那般,做到深刻而細膩,純凈而唯美。
實際上,如何處理以往的生活,將體現一個作家的文學觀、價值觀和世界觀。有價值的寫作應該是經過歷史積淀的書寫,也只有這樣的作品,才是可靠的。昨天、前天,甚至是更遙遠的記憶,和今天的經驗同等價值。但是,作家在描寫某種生活的時候,最高的境界不是如實地反映生活,而是對以往的生活進行處理,因為他應當對這個世界有所擔當,有所引導。
為什么總是兒童
“葵本來是一個在聽覺上敏銳得出奇的孩子,從他出生的那一天起,父親就感覺到了。當他的腦袋還不能自如轉動時,他便開始用他那雙烏黑的眼睛去捕捉聲音了。風輕輕搖著窗外黑胡桃樹的葉子,燕子在梁上呢喃,小小的雨珠落在水洼里,一只七星瓢蟲展開黑色而透明的翅膀從空氣中劃過……都是一些極其微弱的聲音,這些聲音對于很多人來說,都是覺察不到的,然而,他卻都真真切切地聽到了,并且是那樣地感到新鮮,充滿喜悅。”這是曹文軒作品《大王書:火橡樹》 中的片斷。
在他極具畫面感的細膩描寫中,我們能感受到雨珠落下的清新,能聽見翅膀從空氣中劃過的聲音,而那種新奇優美而充滿愉悅的閱讀感受,是曹文軒一貫的寫作風格。
在他的作品中,似乎能夠看到他總在用一雙憂郁而多情的眼睛回望過去。早期的《山羊不吃天堂草》,以及“成長三部曲”中的《草房子》《紅瓦》《根鳥》,無一例外。 比如《草房子》這部少年長篇小說,就是以曹文軒自己的童年生活為素材的,通過一個叫桑桑的兒童的眼光,述說了油麻地小學及其周圍的動人生活。《草房子》是一個美好的所在,能讓人想起浪漫、溫馨、遙遠的童年,想起浪漫的童話;《紅瓦》通過一個叫林冰的少年的視角,描述了他所看到的南方水鄉小鎮的斑駁人生和那個特定時代的青春故事;而《根鳥》則是透過一個叫根鳥的孩子的視線,講述他在追尋夢想中所遇到的社會百態與人情冷暖。采取兒童視角進入寫作,使曹文軒感覺自己同時受到凈化。孩子眼中的世界是一個被過濾的世界,選擇這一視角,意味著摒棄了將世界描繪得只有丑惡和殘暴的書寫,從而實現他美學上的一些期望。他的作品不僅僅追求內在美,還希望這種美以美好的方式表達出來。在這個喧囂的時代,曹文軒希望用文學的方式,為孩子們提供“很溫馨的、很優美的、很抒情的東西,一種田園的、精神的東西”,讓孩子領悟最真的情感和人性之美。他有一種固定的美學思想——美的力量有時大于思想的力量。作為作家,他也在不斷自我突破和創新,創作其他類型的作品,比如奇幻兒童文學“大王書”等。他很享受為孩子們創作這種精神食糧的過程。
那些沾染著泥土芬芳的文字,讓我們的閱讀變得與大地無比親近。曹文軒的作品總是充滿著善和美的力量,他把這些概括為“精神底子”。在《草房子》里,有主人公對厄運的抗爭;《青銅葵花》中,有主人公對天災人禍的抗爭。曹文軒認為兒童文學的目的是打“精神底子”的,這“底子”包括為人類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礎,包括道義、審美與悲憫情懷。曹文軒的文學創作正是以優雅的文學姿態、優美的文學語言和憂郁悲情的人文情懷來表現兒童世界。在曹文軒的小說中,常常有一種似隱似現的傷感,但仔細品味,會發現憂郁背后隱藏著的卻是美好與和諧。他關注美感,傾心雅致,致力于美好人性和高尚情懷的永恒追求,并在當代文壇上確立了自己獨有的文學品格。
“我不想故作‘深刻’”
不止一次,曹文軒強調自己是一個不典型的兒童文學作家。之所以這么評價,是因為曹文軒寫作的時候,并不考慮讀者對象。他更多地考慮如何講一個特別精彩的故事,如何寫出非常有分量的作品,如何使自己的作品帶著智慧的幽默,如何描寫風景更為貼切,人物如何出場更為恰當……閱讀對象是根本不存在的。從這個意義上講,他覺得自己是一個“非典型”的兒童文學作家。
關于文學,莫言曾有過一個生動的比喻:文學像頭發,即便是個大禿頂也能夠存活。頭發并不影響生存,卻影響人的美觀;沒有文學的人照樣生活,但是有文學的人會活得更好。人類不論面對怎樣飛速發展的科技,人性的美和善才是我們最終安放靈魂的空間。
那么,什么樣的作品才算是好的兒童文學作品?曹文軒的標準是,首先必須是文學,這與其他類型的文學在標準上沒有差異,只不過是因為考慮到兒童、少年讀者的認知能力、欣賞能力,在語言的深淺上有所變化。其次是有悲憫情懷。一部文學史中85%都是悲劇性的。兒童文學也不例外,包括安徒生童話中的《海的女兒》《賣火柴的小女孩》等,《夏洛的網》《時代廣場的蟋蟀》《小王子》等都帶有淡淡的憂傷。曹文軒還特別喜歡蘇聯作家艾特瑪托夫的《白輪船》,通過一個7歲孩子的悲劇性故事,把富有寓意的神話、孩子五彩斑斕的幻想與嚴酷的現實緊密交織在一起。當然,我們訴說憂傷,并不是讓孩子絕望、頹廢,而是一種對生命的體驗和認識,生活本來就不是很容易的事情,這是成長必須經歷的陣痛。
無論是傾向于寫實的《草房子》 還是傾向于虛構和浪漫的《大王書》,也無論是正劇式的《青銅葵花》還是喜劇式的《我的兒子皮卡》《發條鼠》,在它們的文字底部都隱藏著悲劇品質。
“一個文學家必須是一個思想家”,這是傳統的經典性的表述。現在的問題僅僅在于:什么叫深刻?現代主義告訴我們,深刻存在于骯臟之中,存在于變態之中。只有那里藏匿著的深刻,才是文學應當委身的深刻。他認為,文學與人的情感密切相關。他厭惡冷血文字。從根本上來講,文學不是用來滿足人們的理智需要的,而是用來滿足人們的情感需要的。他所選擇的題材、故事,無論長篇還是短篇,無一不是先感動了自我。有人瞧不起“感動”這樣一種品質,但曹文軒很看重。這是他從古典形態文學中接收到的一份遺產。他曾無數次說過:我不想“深刻”——那種做作的,歪曲人類存在狀態的,讓人一生不悅的 “深刻”。在我供奉的大師們那里,我看到了,悲憫是他們文字基本的精神。
在曹文軒的心目中,魯迅是一個不可逾越的文學的高峰。同時,他也受到沈從文、海明威、川端康成等作家創作手法的影響。當然他也有喜歡的兒童文學作家,諸如意大利的羅大里、美國的E·B·懷特等。從寫作的那一天開始,曹文軒就有自己堅定的文學觀。“不管這個時代發生多么大、多么了不起的變化,也不管商業浪潮有多大的摧枯拉朽的力量,我寫長篇也好,寫一本千把字的繪本也罷,都必須將它當作藝術品來經營。”他自始至終都在努力使每一部、每一篇作品成為藝術品。絕妙的故事,不同尋常的構思,地道的風景描寫,精致而純粹的語言,所有這一切都是他的目標。曹文軒曾說過:“沒有什么能幫助我的作品活下去,唯一能幫助它們活下去的,只有藝術。藝術是一支永不會失去動力的箭,能穿越時空。我離它可能還很遠,但這不足以 毀掉我接近它們的信心。走進異域,只有憑借藝術。”近些年,曹文軒幾乎所有的作品都在以每年20%左右的速度增加在印刷。他在意這些數據,因為這是他能感知讀者態度的實在依據。
在大學里,學者曹文軒還是以研究為主,他寫過《思維論》,試從哲學角度去解釋文學現象;也寫過《小說門》等理論著作,但他并不回避感性,常把作家的感受帶入到文學形式和手段的論說中。他表示,學者身份對自己的創作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之所以能走到領獎臺上,我得感謝北大賦予我的高度理性,這讓我擁有了洞察生活的目光。我把這種理性轉換到作品中,變成道義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智慧的力量、美的力量。有人評論說,曹文軒的作品里看不到理性的痕跡。其實是有的,只不過我在轉換過程中做到了‘了無痕跡’。”
只是如今,他的學者身份越來越多地被作家聲譽掩蓋了,曹文軒已經成為文壇的一面旗幟。
讓文學走向世界
在中國,說一個人厲害,有力量有能力,會說這個人有“背景”。曹文軒的“背景”是中國。這個曾經歷了無數苦難,遭受了無數災難的國家,一直矗立在曹文軒的身后,除了給他意志之外,一直向他源源不斷地提供著獨特的、價值連城的寫作資源。“我的《草房子》《青銅葵花》等作品寫的是中國故事,故事背后卻是人類主題。比如,我的故事中描寫的,任何國家的人都能產生共鳴。”曹文軒說,“三十多年前,她以她內在的生命沖動,打破了閉關鎖國的格局,從此面對世界,并表現出了強烈融入世界的欲望,正是因為如此,她看到了世界,而世界也看到了我——我的文學作品。我愿意一輩子站在這個‘背景’下,一輩子做一個‘有背景的人’。”
在獲得國際安徒生獎之前,曹文軒的作品便已受到世界各國的關注。他的長篇小說《草房子》各種版本的印刷已達140余次,《青銅葵花》5年印刷50次。近些年,他的作品又正越來越多地被國外出版社購買版權。據不完全統計,被譯為英文、法文、德文、日文、韓文、希臘文、瑞典文、愛沙尼亞文、越南文等文字和被外國出版社購買版權的作品達30多種,已出版和即將出版的外文版本有35種。新加坡國立圖書館每年向國民推薦一本書,2007年推薦的是《草房子》,各國立圖書館購買40冊《草房子》作為藏書。法國比基艾出版社于2008年出版《青銅葵花》,因該書受到歡迎,2011年法國圖書俱樂部又再次出版俱樂部版。長篇小說《紅瓦黑瓦》在韓國出版了多種版本,印刷多次,其中一章還被韓國全國國語教師聚會選入高中課本。
在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漫漫旅程中,曹文軒無疑是成功的典范。然而與國外的讀者交流,他發現,國外讀者認為中國能翻譯的作品并不太多,原因是中國的文學作品嚴重缺乏共通性,它們太中國了,也太當下了。這些作品,只有中國人自己——并且是此刻的中國人才能知道它們究竟說了些什么。即使翻譯出去的作品,同樣還是因為共通性的問題,不會有太多的發行數。翻譯,并不能證明那部作品就是好的。曹文軒因此懷疑這些年我們的文學標準。這些標準,導致了不公平,我們把太多的光環給了那些毫無文學性可言的依樣畫葫蘆的作品。
十多年前曹文軒曾經說過,中國最優秀的兒童文學就是世界兒童文學的水準,他此次的獲獎當是這一觀點的有力佐證。但安徒生獎畢竟是一項個人獎,由個人的榮譽推及中國兒童文學創作的全貌,是否恰當?曹文軒說:“我永遠記住一個樸素的道理,一個人的高度是由平臺決定的。中國文學的平臺在一天天升高,有一兩個人因為角度的原因被世界先看到了,我是其中一個。但我得獎和屠呦呦得獎,和運動員拿世界冠軍還不一樣,科技和體育是可以量化的,文學和藝術卻做不到,我只能大致講,世界水準的兒童文學所具備的品質,中國兒童文學都有。”他說,這并不是狂妄的、過于自尊的判斷,他一直認為這是理性的、學者的判斷。中國有一支超級巨大的翻譯大軍,這讓他對英國、美國、德國、法國等各個國家的兒童文學非常了解,而他正好又是研究這個學問的。“我發現,我們最優秀的部分和他們最優秀的部分是并駕齊驅的,我不比你弱,不比你小,不比你矮。我們要充滿底氣,把獨特的中國故事講給全世界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