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宇
七寶閣書院特約刊出
清代后期,一批新興的省會書院相繼創建,其創建的初衷是以經史之學去挽救淪為科舉附庸的書院事業,實現重振世道人心的目的。創建者著意推古求新,繁榮學術,培養人才,潛移默化之間,對中國近代社會轉型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幾所書院是廣州學海堂、杭州詁經精舍、上海龍門書院、江陰南菁書院、武昌經心書院、長沙校經堂、成都尊經書院。在這些新興省會書院中,只有成都尊經書院僻處西南一隅,遠離當時文化教育的發達地區,然而,在其創辦的28年間,成材甚眾,名人輩出,不僅成為四川地區新舊交割的重要一環,而且折射出中國近代化的發展軌跡。一些重要的近現代人物,如楊銳、廖平、宋育仁、吳虞、張瀾、吳玉章等,都曾在這所書院肄業,同時一些重大歷史事件,如維新變法、保路運動、辛亥革命、新文化運動等,也有這所書院的師生們組織和參與其中。從某種意義上說,一部尊經書院的歷史就是一部中國近代史的縮影。
動蕩的同光政局與尊經書院的創建
歷時十三年之久的太平天國戰亂,不僅給晚清社會經濟造成了巨大的破壞,同時也開啟了一番新世局。在朝廷,辛酉政變打破了統治集團的政治格局,內政外交重新調整,權力利益重新分配。一些與肅順過從甚密的人物受到政治牽連,被扣上“肅順奸黨”的罪名,仕途中斷,返回原籍。其中就包括后來尊經書院的兩位著名山長王闿運和伍肇齡。在地方,湘軍、淮軍的實力派人物受到倚重,獨當一面,成為推動經世之學興起的重要媒介。從地域學術的消長來看,人文鼎盛的江浙一帶慘遭兵燹,元氣大傷,不少世家望族的后裔流寓內地,為偏遠的四川地區注入了一股江浙學術的新風。另一方面,不少川籍將領在戰亂中立下軍功,他們憑借這些軍事、政治上的資本,為川省換來大量的學額。隨著學額激增,人才培養的規模也隨之擴大,客觀上要求創辦高水平的學校,扭轉士林風氣,提升川省的文教質量。這些新的動向為尊經書院的創建提供了難得的契機。
同治十三年(1874)四月,興文縣(今
四川省宜賓市興文縣)在籍侍郎薛煥代表全省士紳投牒于四川總督吳棠、學政張之洞,請建書院,以通經學古教育蜀士。薛煥出身蜀中望族,歷任蘇州知府、江蘇巡撫。咸同之際,因在上海組織洋槍隊鎮壓太平天國和辦理通商事務,他與李鴻章交往密切,并結為姻親,他的兩個女兒分別嫁給了李鴻章的兄長李瀚章的兩個兒子。
薛煥以自己顯赫的身份和地位倡議修建書院,立即得到四川總督和學政的積極響應。他們聯名上奏,請建書院,最后得到朝廷許可。書院于光緒元年(1875)春正式落成,院址設在成都文廟西街石犀寺西面。書院最初擬名“受經書院”, 用西漢文翁派遣蜀士張叔等18人至長安受“七經”的典故,表達了創建者意圖效法文翁興學,重振蜀學的愿望。這一愿望也就是張之洞在《四川省城尊經書院記》中歸納的“紹先哲,起蜀學”六字建院宗旨。不久,因為有人指出受經應該在京師,外省不可用“受經”字樣,于是更名為“尊經書院”。
尊經書院創建伊始,即向當時一些學術名流發出了熱情的邀請,希望他們前來出任山長或主講。這些名流包括俞樾、張文虎、李慈銘、王闿運等,但都由于各種各樣的因素,未能成行。在此期間,學政張之洞為尊經書院的創建付出了大量的心血。他不僅為書院制訂學規章程、購置圖書、開設書局,還編寫了著名的學術入門書籍《書目答問》和《輶軒語》。此外,他還慧眼識英才,選拔楊銳、廖平、張祥齡、彭毓嵩、毛瀚豐等青年才俊就讀尊經書院,號稱“尊經五少年”。張之洞之于尊經書院,雖無山長之名,卻有山長之實,而且他以學政的身份入川興學,被譽為“文翁再世”也不為過。
尊經書院實際的首任山長是薛煥,但是,他在山長任上的時間非常短暫。尊經書院建成的當年八月,他就離任赴云南協助親家李瀚章處理“馬嘉理事件”去了。“馬嘉理事件”以次年七月簽訂的中英《煙臺條約》告終。按照《煙臺條約》的規定,英國人可以開辟印藏交通,這對于川藏地區的邊疆安全構成了嚴重的威脅。光緒二年(1876)九月,湘軍大員丁寶楨出任四川總督,準備經營西藏,應對英、法、俄等列強的侵犯。為此,丁寶楨特地從湖南請來了精通“帝王之學”和“縱橫之術”的王闿運為其出謀劃策。“強收豪杰作才人”的王闿運自視甚高,不愿屈居幕府,于是丁寶楨重金聘請王闿運出任尊經書院山長,以此作為權宜的安置。王闿運掌教尊經書院長達七年,在他的精心培養下,產生了一大批四川近代史上重量級的人物,使蜀學名聲大噪。尊經院生張祥齡論近代蜀學的興起,認為:“吾蜀學術思想,實啟于南皮(張之洞),成于湘潭(王闿運)。”
尊經學術與尊經學人
尊經書院的創建,在理念上以“文翁興學”為指向,但在實際操作層面上,則模仿詁經精舍、學海堂的章程、制度,在學術傾向上也偏重乾嘉漢學。這種傾向從尊經書院最初向江浙一帶的俞樾、張文虎、李慈銘等人發出邀請就已反映出來。俞樾等人因故未至,繼而又聘浙江海寧錢保塘和嘉興錢寶宣為主講。二錢都有漢學的家學淵源,尤其是錢寶宣,乃浙江名士錢儀吉之子,因太平天國之亂舉家流寓蜀中。正是二錢將尊經書院早期的學風引上了江浙派的路數,光緒四年(1878)尊經書院刊刻的第一本課藝集《蜀秀集》,“所刊皆二錢之教,識者稱為江浙派”。
光緒初年,朝廷有江浙派和湖湘派兩大對立的政治集團,四川總督丁寶楨是湖湘派官員的代表,經常帶頭與大學士翁同龢為首的江浙派勢力較量。在丁寶楨主政的四川,“江浙派”自然不受歡迎,浙江籍的二錢因此遭到排擠,而尊經書院的學風也隨著政治斗爭的變化轉向了經世致用的“湖湘派”。
王闿運入川執掌尊經書院,是尊經學術的轉折點。與江浙派重考據、辭章不同,王闿運繼承了湖湘派自嘉道以來“以禮經世”的學風。關于王闿運精通禮學,《世載堂雜憶》有一段有趣的記載:“王壬秋最精《儀禮》之學,平生不談《儀禮》,人有以《儀禮》問者,王曰:‘未嘗學問也。黃季剛曰:‘王壬老善匿其所長,如拳棒教師,留下最后一手。”然而,黃侃所言,也不盡然,王闿運的《儀禮》之學在尊經書院的教學中其實有大量的展現,并未留下一手。《湘綺樓日記》中留下不少王闿運與尊經弟子們一起研討《儀禮》,并操練釋奠禮及飲酒禮的記錄。由于王闿運對禮學的重視,尊經書院的禮學大盛。如果將王闿運所編的《尊經書院初集》與《蜀秀集》比較,不難發現,尊經初期編撰的《蜀秀集》中,關于三《禮》的課藝題目僅4道,而《尊經書院初集》則有26道之多。在王闿運的影響下,尊經院生廖平治《公羊》《榖梁》《小戴禮記》,戴光治《尚書》,胡從簡治“三禮”,他們或精于《春秋》,或長于禮制,與詁經精舍、南菁書院、學海堂等推崇訓詁考據的治學風格大相徑庭。其中,廖平所著的《今古學考》,以禮制區分漢代今、古文經學,與顧炎武發現古音、閻若璩證偽《古文尚書》,并稱清代學術的“三大發明”。后來,廖平的學說又直接影響到康有為作《新學偽經考》,成為維新變法的重要思想來源,同時在思想文化上,也開啟了中國近現代疑古思潮的大門。
張之洞說過:“古來世運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理在學。”學術與政治休戚相關、血脈相連。尊經學術由考據辭章轉向經世致用,培養出來的人才在政治、軍事方面的建樹十分可觀。例如,光緒十一年(1885),院生孫鴻勛在廣東任州判,協助張之洞收降劉永福黑旗軍。光緒二十年(1894),院生宋育仁出使歐洲,任駐英法意比四國使館參贊。適逢甲午戰事起,宋育仁潛謀購英國水師,乘虛直搗日本京都,后因中日和議已成而作罷。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晚清兩大政治運動(“維新運動”“保路運動”)的發動者和中堅力量大多出自尊經書院,除了眾所周知的“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楊銳、位居“早期改良主義者”之首的宋育仁,還有郵傳部參議、督辦川漢鐵路事宜的李稷勛,川漢鐵路公司總理曾培,川漢鐵路公司股東會副會長張瀾,四川通省師范學堂監督周鳳翔等,皆是尊經書院的學生。他們關心國事、積極參政的意識,與尊經書院的經世學風是分不開的。
尊經書院的裁撤與尊經傳統的延續
由于科舉制度的廢除,以及新式教育的興起,尊經書院在戊戌變法失敗后開始走向衰落。清政府為了興辦新式學堂,需要籌措大量的經費,而舊式書院已無力再繼續維持下去。光緒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1903年1月27日),四川總督岑春煊下令裁撤尊經書院。據檔案記載,裁撤的原因是創辦高等學堂、聘請洋人教習、東洋留學等教育開支耗費巨大,庫帑奇絀,“萬不得已惟有遵改書院為學堂之諭旨”,將尊經書院裁撤,“以其所有經費概并入高等學堂”。
明治三十七年(1904),日本人山川早水受聘為四川高等學堂日文教習,他在游記《巴蜀》中記錄了尊經書院裁撤后的情況:
光緒初年,張之洞任四川學政,為蜀生作了《輶軒語》以及《四川省城尊經書院記》,以鼓勵學習。那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年,城中還是沒有保存有好書。不僅如此,如今連能證明張氏曾經有所提倡學習的痕跡都找不到了,不能不感到意外。
然而,山川早水的觀察并不準確。尊經書院雖然沒有逃過裁撤的厄運,但是尊經的傳統仍然在延續。1910年,尊經院生范溶、陳緯、顧印愚、王兆涵等投牒于四川學政趙啟霖,請仿照張之洞在湖北武昌設立存古學堂的成例,在成都建四川存古學堂。在趙啟霖的幫助下,這一提議很快得到了川督趙爾巽的支持,不久學堂建立。其師資大部分來自裁撤的尊經書院主講和優秀院生,吳之英、伍肇齡等尊經學人都視四川存古學堂為尊經書院的學脈傳承。辛亥革命后,四川省政府首創國學院,以研究國學、弘揚國粹為宗旨,并計劃整理地方文獻,同時以存古學堂為基礎成立四川國學學校。1918年8月更名為“四川國學專門學校”,這是公立四川大學中國文學院的前身,至今四川大學的文史學科仍保留著尊經書院的傳統和底蘊。
此外,尊經書院建院28年間,造就人才無數,他們散布于各地,僅成都一地,民國初年社會聲望最高的“五老七賢”中,尊經書院肄業者就占一半以上。其中,尊經院生駱成驤是清代二百六十八年中,四川唯一的狀元,隨后他以狀元的身份留學日本,引介西方思想文化,推動了“新學”在中國的傳播。尊經書院建院二十八年間,正是中國社會劇烈變革的歷史時期,不少尊經院生及其后學投身到時代的激流中。《革命軍》的作者鄒容,師從尊經高材生呂翼文,其激昂的文字和激進的革新思想由此啟蒙。在新文化運動中被譽為“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的吳虞也是尊經院生,師從吳之英和廖平。他把廖平經學中“尊今抑古”的精神轉移到社會批判中來,主張以新道德取代舊道德,完成了尊經學術與“新文化運動”的合流。錢基博認為:“五十年來學風之變,其機發自湘之王闿運,由湘而蜀(廖氏),由蜀而粵(康有為、梁啟超),而皖(胡適、陳獨秀),以匯合于蜀(吳虞)。”廖平的另一位弟子蒙文通由經學入史學,實現了傳統經學向現代學術的轉型。程千帆指出:“他(蒙文通)是把廖季平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用現代學術加以表現出來的。”
由此,我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尊經學術的終點,其實也是中國現代學術的起點。尊經書院承載著中國近代社會轉型的諸多要素,推動了中國近代化的進程,是中國近代思想文化的象征和典范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