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欣
漢字激光照排系統的誕生是中文印刷業數百年來的驚世之筆。它以“光和電”代替了“鉛與火”,使漢字印刷術整整告別了一個時代。與我們身邊這場印刷業的二次革命休戚相關的一個名字,就是王選。
王選是50年代就求學繼而就任于燕園的北大人。從60年代起,他就以天才加汗水,在計算機領域苦苦追索,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辛勞和代價,終把人們眼中的不可思議的夢想擺布成真。1985年以來,他和以他為代表的科研集體不斷出奇制勝,其成果舉世矚目。他個人獨創的“字形信息壓縮和快速復原技術”先后取得了國內外九項專利和多項大獎,被譽為“當代畢昇”,他的歐洲專利是華光與方正電子出版系統的基石,經不斷開發、完善和推廣,已創造了17億元的經濟效益。
在市場機制正在建立的今天,自然會產生這樣的問題:誰來重獎王選教授?對此,人們思考過,議論過,醞釀過,但至今尚無下文。迄今他所得到的最豐厚的一筆物質獎勵,是北京海淀新技術開發實驗區去年獎給他的一萬元。這未免讓人感到遺憾和困惑,記者為此與有關人士交換了看法。
走訪的結果:沒有人認為王選不該重獎,也沒有人拿得定重獎王選的準主意。
任彥申:應該重獎,但這事多少是個難題
北大黨委副書記任彥申開始對接受這一采訪主題微有難色——不是不想談,是不好談。
關于重獎王選,北大領導層曾多次醞釀過,但尚無下文。
“這事多少是個難題。”任彥申說,“像王選這樣的杰出科學家獎勵一百萬元,都不能算多。可在北大問題并不那么簡單,北大該獎勵的人實在太多了!”
“王選的發明成果及其后所帶來的經濟效益是有市場意識的科學家和有科學意識的企業家兩相結合的結果,科學家該獎,企業家也該獎;可是,素來以基礎和人文學科見長的北大,還有多少換不到美金、鈔票的重大成果?比如編纂兩千七百多萬字的《全宋詩》這樣的浩繁工程,需要多少人坐多少年冷板凳?對他們該不該獎?北大文科有國家級大師,理工科有學部委員29個,對他們的杰出貢獻又該不該獎?還有以曾毅、陳章良為代表的一大批青年科學家,許多都是放棄了在國外的優厚待遇回國服務的……”
“可另一個基本事實是北大全年的經費離1億元的財政預算還有三千四百萬元的缺口,就是加上校辦產業應交的部分,還差一千萬元,怎么辦?因而我在這樣的位置上,老有積重難返的感覺,對不起知識分子的感覺。”
“獎勵無論多少,都是對個人貢獻的一種肯定。但獎勵也常常帶來一些負面影響。獎勵少數人固然重要,而更重要的是如何為多數人創造一個安居樂業的環境,使他們事業上有用武之地,生活上無后顧之憂。知識分子追求高雅、灑脫,鄙視斤斤計較,見利忘義,可如果老是當‘貧農又怎么瀟灑得起來?”
最后,任彥申肯定地表示,對王選還是要獎,遲早要獎的。
王選:不知道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君不見“重賞之下出懦夫”?
王選教授對重不重獎他本人的話題似乎不甚熱心。這位智慧過人的科學家談起話來卻總是“跑題”,一心希望記者對方正集團的人才培養模式、對他手下那些如日中天的年輕人給予更多關注。
他屬于50年代培養的富有犧牲精神的那一代知識分子。為了事業的追求,他16年來一直在一線搏擊。即使在病榻上,手中的工作也沒停止過。他說重獎與否對他工作熱情的增減不會有分毫影響。今年春節,他仍然是在緊張的試驗中度過的。在他領導的北大計算機科學技術研究所,他堅持拿比工資略低的二等獎金,他還說知識分子的成就感和事業心不是靠金錢獲得的。
他不知道重獎對他來說究竟是不是件好事。他更看重身后的科研集體、團隊精神。“如果真要重獎,我還真不知道那些錢該怎樣用,我又該怎樣面對大家,特別是一些在某些方面已超過我的年輕人。君不見有那么多重獎之后‘鬧地震,大家不悅的先例?君不見重賞之下也出懦夫?”他的話中不無擔心。
然而他還是掂出了重獎的分量:“在市場機制的形成過程中,重獎不重獎也許已不是我個人的事,它對整個高科技隊伍的激勵都是毫無疑問的。我們這一代人可以‘只問耕耘,不問收獲, 可年青的一代有新的道德和價值觀,他們還會循著我們這樣的軌跡走嗎?”
晏懋洵:大家都難受,就只有再去吃大鍋飯
北大方正集團總裁晏懋洵是找起來最困難的一個,他給人以旋風般忙碌的印象。他在接受采訪時快人快語。
“對科技人員的獎勵不是個人拿多少錢的問題,而是對知識分子社會貢獻的一種承認。不獎不利于高科技的發展,不利于他們在這個領域攻堅拼搏,雖然中國的知識分子并無奢望。”
“王選教授不光是所付出的代價常人不可比,他對社會所作出的貢獻也非常人能比,即使在人才濟濟的北大也屬鳳毛麟角。他所引發的是一場印刷技術革命,而且由此帶動了輕工、化工等一系列行業革命,不獎他獎誰?”
“遺憾的是國內經濟在大環境上還不能完全按市場的規則運作的時候,人們常常表現出一方面希望打破僵局,一方面又難以接受突破、變異的矛盾心理。在重獎問題上,領導不獎說不過去,獎了又顧慮受獎人身后的人;群眾的心態同樣不平衡,在有重獎的一些地方,鬧‘地震的,害紅眼病的可謂不少;就是受獎者本人,也覺如芒在背,無所適從,說穿了,還是平均主義思想作祟,這與市場經濟的空氣極不協調,大家都難受,就只有再去吃大鍋飯!”
“這件事說到底,還是一個觀念轉換更新的問題,也就是說,領導、群眾包括受獎者本人,都應該來一次觀念的轉換,營造一種良好的輿論環境,來促成符合市場規律的獎勵機制!”
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是富有的,問題在于我們能否讓有重大貢獻的人在物質上也首先富有,而不光是頭頂光環?這對他們在世界科技的前沿沖鋒陷陣何嘗不是一種支持力量?
中國的傳統常常是實際遠比理論滯后,但我們仍期待著為杰出的科技人才制定出符合市場經濟原則、體現勞動價值、可操作的報酬和獎勵機制。到那時候,各種獎勵將歸于自然,不再爭議和難產。
(本文發表于《光明日報》1993年12月1日第2版)